三
“蒸餅喲,香噴噴的蒸餅、乳餅、湯餅、水引餅,十裏傳香,下馬即食,隻需一錢,不吃您後悔喲!”
嘹亮婉轉的叫賣聲在市集上傳**很遠,片刻,聲音的盡頭應和了悠揚如風的吟唱,仿佛來自遙遠山穀的回響。
“錦色盤絲兮綺霞開,星馳日月兮流光散,冠冕如山兮峰巒高,繡帶似雲兮乘龍翱……”
原來是一家織衣商肆,不知打哪裏找人寫了這麽幾句文縐縐的唱詞,尚帶著漢賦的韻味,在這喧囂集市上乍一吟哦,惹來行人駐足聆聽。
這裏是襄陽最大的官市,其市門高聳,道路寬整,可並行三輛馬車,南北客商冠蓋雲集,圜闠之間店鋪林立,街麵上行人如織,車馬如龍,每到日中時分,最是人潮洶湧,滿街的鼎沸人聲直遏雲霄,仿佛要把那片天捅下來。
劉備在街上默默踱步,一路上很少話,聽著滿街富有情調的叫賣聲,也沒興趣聽一耳朵。
“大哥,看那個獸麵具,可真像二哥的臉!”張飛笑哈哈地在身後說。
“哦。”劉備胡亂應了一聲。
關羽拐了張飛一肘子:“我這樣難看嗎,我看像你還差不離!”
“你看那麵具紅得似蒸熟的羊肝,與你正配得上!”張飛假裝正經地盯著關羽的臉打量,還輕輕抓了一下。
關羽一把推開他:“去!再鬧,半夜我劃花你的臉!”
兩兄弟在背後嬉鬧,劉備始終沒有喜色,他像是所有的情緒都被吸幹了,臉上表情枯燥得沒有生氣。
關羽見劉備依舊落落寡歡,暗暗給張飛使了一個顏色,兩人都住了笑。
劉備從荊州牧府出來,便鬱鬱不樂,為了讓他開懷,兩兄弟慫恿著他去逛集市,一路上兩人想盡辦法,百般地調侃說笑話,劉備終是淡淡的,在這集市上來回走了不下三趟,到底沒能讓他露出一絲笑容。
“大哥,”關羽勸道,“劉表不肯增兵新野,是他沒氣量,大哥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倒讓自己憋屈,傷了身體!”
“就是,他不給兵,我們自己征兵!”張飛吼道。
劉備搖頭:“荊州不是我們的地盤,編戶簿冊持在人家手裏,我們怎能征兵!”他煩躁地一歎,心頭像梗了一根刺,拔不出,反而越陷越深。
三年前他於窮途末路之際投奔劉表,劉表對他撫慰有加,麵上倒是端出一副敬重愛才的體恤姿態,可是不僅將他遠遠地打發到荊州靠北的新野,充任抵禦北方強敵的炮灰,一旦他提出增兵之請拓土之願,劉表便假托他詞,或者充耳不聞。
人家內外不和的虛情假意,其實他都知道,可是他能奈若何?他來荊州,人家肯收留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怎能提出非分要求,那豈不是喧賓奪主?誰讓他負了能得民心的偌大名氣,無論哪一個收留他的恩主對他總有三分忌諱。
給你一口吃食,你還想吃飽了搶做主人嗎?
他在心底滯滯地歎息著,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很老很老了,幾十年戎馬倥傯,征伐八荒,眼看著年華蹉跎,鬢發漸霜,功業仍像水上浮萍,隻是幻夢一場。
孔子說四十不惑,今年他四十五歲了,可是迷惑卻越來越多,仿佛編織了一張碩大的網,將他死死地縛住,左右探顧,卻找不到解惑的出口。
也許終老一生都將碌碌無為,生於刀劍,死於荒塚,到頭來,百事無成,青史斷語也會笑話他。
他煩悶地搖搖頭,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沉重像要把這身體埋入地裏,永世不要出來見光,或者這樣倒好了,再沒了壓抑不可釋然的煩惱,雄心壯誌都隨自己成了泥土,虛無一片才該是最好的歸宿。
關張見劉備沉鬱過度,兩人悄悄商量了一會兒,張飛便上前笑道:“大哥,別想那些鳥人鳥事,我們去找家酒肆痛飲,我肚子咕咕叫了!”
“好啊。”劉備沒精打采地說。
“去這一家吧,聽說是新開的,正好嚐個鮮!”張飛興致盎然地說,隻手扯住劉備,指了指旁邊一家酒肆,明窗軒室,拔地起了兩層高,門額上書寫著三個遒勁的隸書大字:“君再來”。
劉備懨懨無神,連方向也不知道,稀裏糊塗地被關張硬拖進了酒樓,才一垮過門檻,便聽見內中一片喧嘩。
“輸了輸了!”山呼海嘯的喊聲猶如潮水洶湧,震得整間酒肆搖搖欲墜。
有侍者殷勤迎候出來,堆了笑道:“三位貴客好!”
“樓上雅間!”關羽道。
侍者麵露難色:“樓上雅間皆已客滿,隻樓下還有大堂旁的幾處空位,我挪一扇屏風,隔斷出來,如何?”
張飛一揮手:“管得什麽鳥地方,隻要能吃酒便行,你找處稍靜的地方就成!”
侍者一迭聲應諾,遂領著三人朝大堂右邊而去,三人移步穿過大堂,卻見酒樓大堂中央立放著一麵巨型棋坪,坪上黑白子縱橫交錯,原來這棋坪背後嵌了磁石,棋子又皆是鐵質,因此落在棋盤上被磁力吸附而不會脫落。
棋坪右側斜豎起一架長梯,有赭衣少年登上長梯,一枚一枚取下已成死棋的棋子,下首也是兩個赭衣少年,接過梯上少年手中的棋子,分顏色放在兩個碩大的木盒裏,尚有一位老者立在棋坪下,仰首細察棋局,手裏持一根竹棒,在黑白雙方所控區域輕點,數出終局差子。
無數人圍在棋盤前,一麵飲酒一麵起哄,連樓上的客人也擁在欄杆邊,對著那大棋坪指指點點。
“這是做什麽?”關羽好奇道。
侍者笑道:“貴客還不知嗎?我家擺下了棋局擂台,誰能一日手談無敵手,便得贈西域美酒兩甕!”
關羽也是好棋之人,當下不免起了興致,問道:“還有這等意思,那有人贏過嗎?”
侍者惋惜地搖頭:“至今無有,往往贏過三四人,便被其他人攻下擂,從沒一個能一日不敗!”
關羽凝眉:“偌大的襄陽,竟然找不到一個棋藝精湛的?”
侍者側身讓過端酒水的廝役:“貴客您可別說,今日說不定就遇見了,這個客人從早起到現在,連贏五六場了,如能撐到日入之時,他就是第一人!”
正說話間,聽得大堂裏老者朗聲道:“終局,白子輸二十一目半!”
滿堂酒客轟然大叫,紛紛拍手跺足,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喊:“送酒送酒!”登時酒樓內人聲猶如雷鳴,震得樓板上的灰塵顆顆彈跳。
侍者也笑盈了眼睛:“乖乖,好個國手,又贏了!”
“是個什麽人?”關羽伸長了脖子去瞧那終局棋坪。
酒樓裏嚷嚷成一片,連剛才沒表情的劉備也暫收了沉鬱,緩了步子一麵看棋局,一麵去找那棋中國手。
正在這滿場歡呼時,隻聽見樓上乒乓一聲亂響,像是誰掀翻了酒案,杯盤斝尊重重摔在地上,從樓上雅間衝出一個著灰綢的男人,滿麵慍怒地喊叫道:
“邪門了,重算重算,我怎會輸!”
原來這人便是持白子的輸家,他怒氣衝衝地奔下樓,一徑裏奔到大棋坪前,也不細看,隻一把抓住那老者手臂,厲聲道:“分明是我贏了,我心裏記得很清楚,你為何說我輸了?”
老者惶恐道:“貴客休怒,確是你輸了,我一子子細細數過,何況這滿堂客人都盯著,縱使我算錯,他們也不會!”
灰綢男人誶道:“他們?他們若是懂棋,如何沒一個敢打擂,無非看看熱鬧罷了,分明是你這老兒作假!”
老者窘了臉:“貴客如何這般說,我為何要作假?”
“定是你與那人勾結起來使詐!”灰綢男人咬定了不鬆口。
“輸就輸了,恁沒風度,丟死人了!”滿堂的客人都喝起了倒彩。
灰綢男人又羞又氣,狠狠一把搡開老者,推得他蹀躞著撞在棋坪上,脊梁骨撞得生痛,一雙老眼頓時流下兩行淚水。
“棋品太差,輸則輸矣,還要欺負長者,趁早滾回家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有嘲諷的聲音朗朗響起,在喧囂中格外清晰。
灰綢男人循聲一覓,聲音從大堂的一角傳出,隔著一扇繪著青竹的白玉屏風,裏間隱約有兩個人,一人著黑衣,一人著白衣,他認出來了,正是與他對弈的客人。
灰綢男人的火氣未消,恰是冤家路窄,衝口罵道:“說什麽渾話呢?你讓誰滾回家去?”
那剛說話的客人冷笑:“誰輸棋沒風度誰滾回家去!”
灰綢男人火氣直貫頭頂:“你也不看惹的是誰,敢這樣與我說話!”他打個響指,倏忽,竟躥出七八個武士,個個腰懸寶刀,瞪著火焰騰騰的銅鈴眼,牆一樣撞了過去。
亂世之際,富豪之家好養死士,一些亡命之徒幹犯法典,無路可去,便投在豪強門下,充任護院部曲,因此這陣勢一擺出,可見這灰綢男人定是荊州豪門。
酒樓裏一片嘩然,誰都沒料到原來下棋惹了個太歲,照此情形,今日怕是要血濺三尺了。
“怎麽著,想動粗?”屏風後著黑衣的客人凜聲道,但見倒影在屏風上的一個影子彈跳而起,一抹青光溢出屏風,那黑影手中已持了一柄長劍。
酒肆主事此刻忙不迭地奔過來,滿臉賠笑道:“有話好說,大家斯文人,何必動怒呢?”
灰綢男人已被怒火燒灼了心,一巴掌將主事撩翻在地,惡狠狠地喝令道:“給我砸了這酒肆!”
武士得令,一甩胳膊,惡狼撲食般衝向屏風後的兩位客人,哪知離那屏風隻差兩步時,衝在前麵的兩個武士卻似被一堵牆擋了回去,倏忽,猶如踩在彈簧上,雙腳一騰,向後跌出去一丈遠,直直地摔在一張酒案上,登時將那酒案砸裂成兩半,滿案酒菜劈裏啪啦摔出去,湯水灑了一地,嚇得案邊客人奪門而跑。那兩個武士疼得齜牙咧嘴,蠕動著爬了半晌竟然爬不起,原來是脛骨斷了。
灰綢男人看得蹊蹺,沒等他反應過來,脖子上忽然一抹冰涼,骨剌剌的像是紮進了咽喉,心底暗叫不好,腳下想跑,奈何有股力量壓得他動彈不得。
“為輸棋就動刀兵,好個蠻橫的人!”冰冷的聲音甩在灰綢男人臉上,刺兒一樣,紮得他不敢吭聲,眼風掃到那餘下的武士,一個接著一個,不是被重拳擊倒,便是被扔出了門。卻原來是兩個壯碩勇武的漢子,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直將一眾武士揍得哭爹喊娘。
灰綢男人起初的張狂都長腳溜了,哆哆嗦嗦地去打量製服自己的人,原來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男人,容貌清朗,眼裏全是犀利之光,手持長劍橫在自己的肩窩處,膽敢動一動,便是一劍封喉。
“你,你敢……敢……”灰綢男人硬撐著精神說。
中年男人輕蔑一笑:“我就敢了,怎樣,你也著人來與我動手啊?”
灰綢男人又打量了中年男子一眼,瞧著有些眼熟,隻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梗著脖子說:“你是誰?”
中年男人哼了一聲:“怎麽,想知道我的名字,找了人來報複?”他揪住灰綢男人的衣領,咬著牙一字字道,“好,我告訴你,我叫劉備,你記住了,別找錯人了!”
灰綢男人終於想起來了,他曾在荊州牧府第見過劉備一麵,自然也知道劉備的名號,不由得泄了氣,萎縮著變了調子的聲音道:“你,你……”惱恨的話衝到嗓子眼兒,卻扯不出來。
劉備用力一推灰綢男人:“滾!”
灰綢男人不敢硬氣了,踉蹌著一溜煙奔出門,那些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武士摸索著爬起來,一顛一倒地跟著主人跑了。
酒樓裏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灰綢男人跑得沒影,才從起落變故中回過神來,霎時,滿堂響起一片叫好聲:“好!”
劉備叫過主事:“這些摔爛的器物家什,都算我賬上!”他打腰間解下一個錦袋,揚手丟給主事。
主事卻愁苦著臉:“這位貴客,您路見不平,是英雄豪傑,可這客人得罪不起,他可是南陽豪門,與荊州牧還有一二分交情,我以後還要開門做生意,這可怎麽是好!”
劉備寬慰道:“沒關係,他與荊州牧有交情,我也有,若是他告刁狀,我自會給荊州牧說明事端,定保你無事!”
主事聽言,笑顏逐開,試著掂掇那錦袋,沉甸甸的壓手,似有不少錢,他哈腰笑得彎了眼睛:“貴客好說,您是大好人、大英雄,侍兒,還不來招呼,給貴客上酒菜!”
一場突變漸漸平息,酒肆裏的客人們又想起那棋局,適才一番打鬥把一眾客人的慷慨意誌勾撥起來,是心更跳了,血更熱了,不免興奮地起伏高叫:“送酒送酒!”
那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解釋道:“還不到日入,擂台未拆,仍可對弈!”
關羽聽得滿樓歡呼,心頭一癢,慫恿劉備道:“大哥,我們去攻擂吧!”
因打鬥之後,大堂內一片狼藉,眾侍者忙著收撿碎碟碎碗,原先的落腳處沒法容身,三人便撿了處稍幹淨的地方就座,恰離那棋坪很近,一眼望見黑白子奕奕閃爍,一枚枚像嵌在天幕上的明耀星辰。
“下棋有什麽意思,不如大碗暢飲來得痛快!”張飛搖搖頭。
劉備一笑:“想去則去吧,對弈也自有無窮樂趣!”
三人今日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剛才與人廝打,大有借事發泄的意味,蜷在新野小城無所作為,像拘在逼仄的牢籠裏,莫說任性作為,便是抻一抻拳腳也極難,因此不免存了刹那放縱的念頭。
關羽得了劉備允可,喜不自勝,高聲道:“我來攻擂!”
滿堂客人都鼓掌叫好,倒酒的、拖坐墩的、嗑瓜子的、啃麻餅的,一窩蜂擁向大棋坪,一個緊著一個挨擠在棋坪周圍,必要瞧仔細了今日最後一場對弈。
老者清聲道:“有客攻擂,主應否?”
嗡嗡的嘈雜裏沉澱著微風敲門的安靜,一個聲音應道:“不應!”
關羽一愕:“為何?”
“主欲擇客,可否?”聲音像古井裏的水,清亮幹淨。
劉備怔怔地追覓那聲音,白玉屏風如同晨風裏飄散的輕霧,霧水裏兩個影子相對而坐,那聲音不知是黑影發出,還是白影發出。
“你要擇誰?”關羽有些動怒。
“你身旁的紅衣人!”白影緩緩轉過身體,而一切仍舊看不清楚,像一束清冷的月光投在雲霧裏。
“紅衣人?”關羽一時呆愣,左右顧探,隻有劉備著一襲絳紅色衣服,他疑問道,“你是說我大哥?”
“正是!”
劉備也呆了:“這位先生如何擇我,在下不精棋藝,哪裏是先生對手!”
那人嗬嗬輕笑:“客過謙,從來沒有天生的棋手,不下不知深淺,況對弈講求刹那心悟,未嚐沒有國手輸於新手!”
笑聲如微風,在半空輕飄飄地盤桓,猶如世外天籟。
“大哥,怕甚,去與他下,若是有為難處,我給你出主意!”關羽低聲道。
“可是……”劉備猶豫不決。
“客不需猶疑,對弈,戲爾,不可不認真,也不可太認真,手談也是談,未必一語不和便生仇隙!”那人似乎猜中了劉備的心思,娓娓地說出一番寬慰之話。
不知道為什麽,聽見這沉靜的聲音,竟讓劉備沒有辦法再拒絕下去,他歎道:“也罷,那便與先生對弈一盤,望先生賜教則個!”
攻擂之人甫定,老者舉竹棒兩邊一點:“請攻守方擇棋!”兩名赭衣少年各捧起一具精巧的小尊,分別朝劉備和屏風後走去,這尊中皆有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對弈者摸黑持黑,摸白持白。
那人搶先道:“請客持白子!”
彼時圍棋以白為尊,持白則先下,劉備聽那人如此說,問道:“先生如何不等定棋,便讓我持白?”
“客為攻,我為守,該當如此!”那人清爽笑道。
老者又道:“是否讓棋?”
那人道:“客既為新手,我讓九子!”
九子?滿堂客人驚愕,對弈讓九子可是讓棋的極致,若是遇見高手,布局中央四角,一局棋竟沒有下法了,這人未免也太拿大了。
關羽不服氣地說:“不用你讓,我們自然也能贏!”
那人笑道:“客不聞,讓子隻為窺伺對方布局,俟後你必得還我九子,我擅於後發製人,攻人布局,難道客怕布局不善,一遭失手,丟了全局嗎?”
關羽被他激將,猛一睖眼:“誰怕你,你硬要讓子,輸了可別賴賬!”
兩下裏說定,劉備和關羽起身而走,在那碩大棋坪前停住,回頭卻沒見那人出現,不由得問道:“先生如何不起身?”
那人悠悠地說:“我喜下盲棋,因此不起身!”
“大哥,我們也下盲棋!”關羽拽著拳頭。
劉備搖搖頭:“何必爭強,先生是棋中聖手,我們隻為求教,不必強迫自己!”
“開局!”老者高聲道,兩名赭衣少年分持一塊小棋盤候在攻守方身旁,等待雙方落子,則用墨筆在棋盤上一點,再由他們報出來。
劉備瞧著碩大棋坪,因為取消了座子,其上空無一子,茫然地不知該從哪裏入手,關羽在他耳邊說:“大哥,四角布局,封死他!”
劉備醒悟,持筆在赭衣少年手中棋盤上前後左右一一點劃,赭衣少年瞧著棋盤,揚聲道:“客落子,九星天元!”
果然是九星天元!那便是把整個棋盤的重要落點都落了子,等於控製了全局動向,攻守皆在掌握,眾客們都紛紛讚歎,這頭一手的狠招已讓勝利的天平微微傾斜了。
那壁廂的少年也報道:“主落子,右下三三!”
實在是平淡無奇,隻是樞機已盡歸他人所有,無論下在何處都會落入人家彀中,目下也隻能就子打子,看能不能在鋪天蓋地的白子包圍裏殺出一條血路。
起首一招,棋盤上落子漸漸增多,但見白子輻射開去,猶如水之四流,把那棋盤周圍盡數占了,在白棋洶洶氣勢下,黑棋卻始終龜縮一團,像是被四麵牆壁圍堵而尋不得出路。
“黑子該關不關,又被衝了!”周圍觀棋之人皆發出陣陣歎息,想著此人一日無敗績,最後一局竟輸了,深為可惜。
在周圍人的議論聲裏,劉備的心裏卻隱隱生出奇怪的感覺,棋盤之上似乎顯見白子占優,黑子隻以右下角邊為盤踞大部,而他每每想要衝破右下角邊的黑子,卻總是被黑子鎮住,不僅封了他的落子點,還新形成了一道防線,將他本連接起來圍堵黑子的白子周邊的活眼封得幹幹淨淨,逼得他隻好跳子。可這一跳,偏又被黑子頻繁打劫,等他回提時,黑子又尋了新劫,眼看著大片地盤一一歸於黑子控製範圍,白子卻隻能散在各點緩慢地推進,到底是比不上黑子的根深蒂固。
一局行到末尾,劉備和關羽每每要攪盡腦汁才定得一子,那人卻越下越快,每當劉備一方剛一落子,他立刻隨子而下。
“終局!”老者宣布。
劉備額頭出汗了,再看關羽,竟也是滿臉躊躇,唯獨張飛因不懂棋,還道是大哥贏了,嚷著有好酒喝。
赭衣少年照例揀出死棋,老者點出空子數目,小半個時辰後,老者正身而立,朗聲道:“去掉所讓九子,白子還輸十五目,黑子勝!”
酒樓裏像炸開了鍋,眾人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呼聲,明明是白子縱橫捭闔,所向披靡,把個棋盤牢牢控住,如何到最後卻是蝸居一隅的黑子贏了終盤。
“邪門了,真邪門了,讓九子占了中央天元與邊角星位,居然還能贏!”有人欽佩地讚歎,拿了眼睛去睃屏風後的影子,隻見到深如山澗的幽靜。
劉備佩服地拱手道:“先生果然技藝高超,讓九子尚能勝出,我甘拜下風!”
那人輕笑:“客無須耿耿於讓九子,實則我能贏客,正賴客這九星天元,說來還是我占了客的便宜!”
劉備一愣:“此話怎講?”
那人道:“客占九星天元,是要逼我無點可落,凡一落子皆入客包圍,客做此法不差,奈何四麵落子,反而疏散布局,無一地根基,猶如一盤散沙,貌似處處封鎮,實處處可破,因此我尋一處落點,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蠶食周邊白子,慢慢滲入白子陣營,行到終局,自然中央已在掌握!”
劉備敬服地說:“先生所言極是,根基不穩,縱然四角延伸,取勝誠難!”
那人讚賞地笑道:“客果是敏慧之人,孔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理相通,對弈如此,天下事皆然,得一牢固之位,若北辰居位,自可光耀四海,若無立錐之地,猶如飛蓬浮萍,徒歎年與時馳,無所作為!”
劉備心念一動,那人的話猶如一股從天而降的清泉,澆得他心頭霎時寒噤,他待要再言,樓裏的客人卻起伏連綿地喊成一片:“日入到了,送酒送酒!”
人群整齊地拍手吆喝,逼得主事迅即吩咐侍者去後麵倉房,取出兩甕封好的蒲陶酒,恭恭敬敬地捧去屏風後獻給那人。
酒已送出,人群更興奮了,歡呼聲、跺腳聲、巴掌聲交相應和、百響俱全,轟鬧得門口路過的行人也探了腦袋進來窺一眼。
“先生!”劉備在人聲鼎沸中大聲道,“可否露真容一見,備有些許疑問,望先生不吝解惑!”
屏風後沒有回應,人潮蜂擁聳動,晃動的人頭將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他幾次踮起腳尖去望那映在屏風上的白影,看來看去隻有更多的人頭。
“貴客!”侍者擠出人群,懷裏抱著一隻酒甕,對著劉備一躬,“這是那位客人送你的酒。”
劉備愕然地接過酒甕:“是誰?”
“是與你對弈的客人!”
劉備一詫,再看那酒,原來正是酒家送出的兩甕贈酒之一,他摩挲著粗糙的酒甕,問道:“那位先生呢?”
“他走了。”
“走了?”劉備呆了,突然的驚愕冰冷了血液,讓他的聲音變得縹緲虛幻起來,“他什麽時候走的?”
“剛剛走,他讓我轉告貴客,今日相逢是緣,山水長闊,或者還能見麵!”
劉備悵悵地歎了口氣:“你知道他是誰嗎?”
侍者搖頭:“不知道,他是新客,以前從沒來過。”
手中的酒甕重得幾乎要持握不住,劉備悵然地望著那麵在人頭攢動中失了輪廓的屏風,瑰麗的晚照透窗滲入,在屏風上勾勒出流水般的夕陽影子,那麽美麗,那麽讓人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