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和徐庶踏入黃家大門時,恍惚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們在三日前收到黃家人送來的拜刺,說黃老先生三日後在家中擺宴,邀請荊襄英俊之士,請二位貴客務必賞臉。

黃承彥是什麽人,比之龐德公,他在荊州的人脈盤根錯節,入公門可結交荊州牧府上下君臣,入商賈可與南陽極富之家稱兄道弟,入士林他與龐德公、司馬徽為莫逆之友,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他皆能呼應相和,他雖不入仕做官,卻好比白衣卿相,舉手投足間,整個荊襄都得給他麵子。士子們渴慕登龐德公之門,卻不敢奢望登黃承彥之門,那好似一顆璀璨的星辰,隻能遠望,不敢近觸,倘若得幸登門,更幸運地被黃公賞識,憑著他在政商學界的影響力,不日便可蟾宮折桂,耀目一世。

黃承彥為什麽會邀請兩個清貧學子,諸葛亮百思不得其解,他雖得龐德公賞識,又和龐家聯了姻,卻和黃承彥素昧平生,別說是促膝敘話,連麵也沒見過。

心中的疑惑並不能斬斷那對一攀巔峰的渴望,諸葛亮和徐庶決定接受邀請,去黃家走一遭。

他們來遲了,屋裏早就擠滿了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一顆顆腦袋像長得如火如荼的卷心菜。

“孔明,元直!”崔州平老遠就招著手。

諸葛亮和徐庶好不容易才邁過人群,卻看見石韜、孟建原來也在,徐庶歎道:“你們來得真早。”

“受長者邀,卻托大晚到,真知禮!”一個懶懶的聲音諷刺道。

徐庶惱火地瞪過去一眼,原來是龐統,他很想搜句狠話罵回去,諸葛亮輕輕拉了他一把,徐庶強忍住怒火,在咽喉裏呸了一聲。

龐統不懼地看住徐庶,臉上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目光帶著不以為然滑過諸葛亮,眼裏的譏諷又深了一寸。

諸葛亮的二姊嫁給龐山民,龐統和諸葛亮也成了親戚,可打心眼裏仍然對諸葛亮有敵意,他以為諸葛亮把兩個姊姊當貨品,一個賣給蒯家,一個賣給龐家,靠著女人裙帶在荊襄士林賺取越來越大的名氣,對這種卑劣行徑他極為不屑,要當小人便做個真小人,何必又裝出虛偽嘴臉,滿口噴出道德言辭,每每有人在他麵前稱讚諸葛亮是君子,他都嗤之以鼻。

諸葛亮與龐統結成姻親,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聽聞他幼時樸鈍,旁人都以為他了了,忽有一日拜訪司馬徽,司馬徽正在桑樹上摘葉,兩人便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攀談了一日一夜。俟後,司馬徽給了龐統一句評價:“南州士之冠冕。”自此,龐統聲名大噪,成了荊州數一數二的風流俊才。東漢時興品議人物,之如汝南許邵兄弟的月旦評,美評助人蜚聲天下,惡評迫人墮入深淵。龐統也愛品議人物,更愛獎拔人才,常常讚譽過實,人家責他言過其實,把人說得太好,他卻以為當今大道陵遲,善人少惡人多,應該興風俗,長道業,對但有善言善行者多加讚美,是為矯世勵俗,何樂而不為?

可就是這樣一個胸懷大善念的當時英才,偏偏對諸葛亮橫挑鼻子豎挑眼,徐庶以為龐統是出於嫉妒心,可諸葛亮總覺得不是,一個人能不遺餘力地獎勵後進,絕不會有嫉妒的狹隘念頭,他想是龐統錯認了他,受支離不全的印象蒙蔽,與他生了不該有的嫌隙,也許未來龐統會看清他,隻不知那一日何時能到來。

這麽過了快兩個時辰,黃承彥卻沒有出現,眾人左等右等也不見黃承彥露個臉,他仿佛是把士子們請來,然後便消失得幹幹淨淨。有人揣測黃承彥莫不是耍人樂子,聽說黃承彥外號“千年狐”,城府老辣深沉,耍耍無閱曆的士子那是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

“這黃公玩什麽玄虛,半日不見人影。”有人小聲嘀咕著。

“莫不是耍大家玩呢!”

眾人等得不耐煩,要不是礙著黃承彥在荊州的顯赫地位,早就抬腳走人,這麽如坐針氈地挨了又有小半個時辰,打門外走來一個儀態容若的男子,似乎是黃府管事。

“諸君,”那人拱手道,“黃公今日偶染疢疾,不能親自出迎,深為抱歉,特托小的向諸君賠禮!”

一陣惋惜的哀歎彌散開去,一半的人臉色全變了,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隻差將髒話罵出來。

那人笑吟吟地說:“黃公吩咐,諸君皆是荊襄才俊,怠慢不得,今日乃不得已,為略表歉意,黃公在東舍備下薄禮致歉,諸君可前去領贄禮,權為黃公一點兒心意。”

沒見著人,卻可以拿禮物,一幹人那灰色的心情登時明亮起來,黃承彥家資富貴,送的禮定然不薄,總之不能白來一趟,必須撈點好處帶回家。

“不願取禮者,黃公也吩咐了,”那人笑得格外好看,慢條斯理地說,“可在此小坐,黃公有些許難解之題,望不吝賜教。”

選擇丟出來了,要麽拿好處走人,要麽為老狐狸解難,這是傻子也會選的答案,眾人先是沉默,到底要先裝裝不為財動的道德君子,須臾地喬裝後,有人撣撣袖子,說道:“既然黃公抱恙,吾等也不方便久坐,舍下尚有些私事,先告辭了。”

有人開了頭,接二連三地有人應和,一窩蜂地擠出門,一麵裝出蹙額斂容的君子模樣,一麵跟著領路的童仆往東舍走,眼風瞥到素日痛恨的某人垂涎著走得歡快,心裏還不忘記狠罵一聲:貪財無義!

當下裏,剛才擠得針插不進的客房走得一空,隻剩下寥寥數人。諸葛亮左右看了看,徐庶沒走,崔州平、石韜、孟建沒走,龐統也沒走。

他複雜地看了一眼龐統,龐統卻挑起眼睛,雖是不以為然,心底堅硬的芥蒂卻鬆了一些,在他心裏諸葛亮是寡廉鮮恥的小人,為了牟取私利連親姊姊也賣,可此刻這看似尋常的選擇讓他堅實的鄙視堡壘微微坍了一個角。諸葛亮不貪財?莫非他和自己一樣,看出了黃承彥在設一道測試人心的難題?

那管事還在門口,他笑團團地說:“諸位既留下,想是欲為黃公解難題,如此,多謝諸位!”

他向後一招手:“抬進來吧!”

頃刻,八個童仆抬著兩個大沙盤進了屋子,平平穩穩地放在屋中央。

這兩個沙盤均是長五尺,寬三尺,其上溝壑崎嶇,淺水橫溢,山脈連綿,製作得纖毫畢現,恍若真景。

眾人一陣錯愕,管事笑道:“諸君,黃公有一女,不好女工,卻喜機械沙盤,生生的男兒胸襟,前日偶得二沙盤,多日苦思竟不能破解,黃公也百思不得其解,為此憂勞成疾。黃公甚寵小女,今求英俊士子之才,若能解之望不吝解之,黃公有大禮相贈!”

沒想到黃承彥的難題竟然是為女兒解開沙盤迷局,諸人又是驚奇又是想笑。

“諸君請看!”管事跪在右麵沙盤前,伸出兩根指頭,撥弄起沙盤中央的一枚小石子,那石子圓潤如珍珠,底部緊緊地黏附在沙盤上,原來安裝了滾輪,沙盤上鑿了無數條槽溝,阡陌縱橫,交錯並行,迷宮一樣左穿右出,右繞左彎。

“隻需要讓石子走出沙盤,到達這裏!”管事一點沙盤北邊,一股清泉從山坳間潺潺流出,“兩方沙盤布局不一,但規則一致,不知諸君可願一試。”

“是解一局還是解兩局?”龐統問。

管事笑道:“一局也可,兩局也可。”

龐統點點頭,他因見諸葛亮盯著那局沙盤出神,轉身走向另一方沙盤。

徐庶拐了諸葛亮一下,悄聲道:“孔明,這是玩的什麽玄機?”

諸葛亮遲遲地搖搖頭:“不好說,”他把目光定在沙盤上,“不過,先解了迷局再說,設計當真精妙,不知何人所設,心思纖細至此,令人讚歎。”他緩緩跪坐下去。

“我看這是伏羲爻卦之術,暗和六十四之玄機!”孟建托著腮幫子,一字字慢慢地說。

聽孟建提議,冥思之際,竟有人在說:“找《易》來,且看書裏怎麽說!”

那邊沙盤前的龐統冷幽幽地說:“迂腐!哪有對著書做事的,那是看死書!”

被龐統無端搶白,徐庶是好打抱不平的性子,甩了個仇視的眼風過去,卻被龐統的後背擋了回來。

“我來試試吧。”崔州平興致勃勃地說,他探出手指,輕覆上石子,石子在指間輕緩地遊弋,一點點朝前移動,約走了四寸許,忽地轉向右路,不到一寸,又慢慢退後,這樣前進倒退,如此十來遭,突地踅到一個穀口,立刻豁然開朗,麵前一條道路筆直地指向遠方,那汩汩清泉即將到達。

眾人都是一陣驚呼:“要出去了!”

崔州平也興奮起來,摁住石子直往前衝,仿若戰士聞鼓角,狂野之氣勢**,可隻是一刹,通路戛然而止,眼前忽然高山阻遏,前麵竟然沒有路了!

“啊呀!”崔州平遺憾地捶了一下巴掌。

石韜皺眉道:“怎麽出不去了?”

諸人都甚是沮喪,再看龐統那一局正行得安適無阻礙,似乎勝券在握,雖沒說是兩盤對決,到底都存著比賽的心,人家找到出路,自己便是輸。

“州平從一開始就錯了!”諸葛亮忽然說。

“錯,錯哪裏了?”崔州平想不出端倪。

諸葛亮沒有解釋,他按住石子向後移動,可是並沒有按照原路返回,反而朝向一條全新的路徑前行。

這些縱橫交錯的槽溝,從沙盤上漸漸地立起來,立體地浮現在諸葛亮心中,一條條縱橫交錯結合,仿佛星辰流轉周天的漫長軌道,從遙遠的彼岸連衡成片,芒角劃出水波般璀璨的光芒,編織成一幅流光溢彩的星空圖。

是的,這是星空圖,是遙遠銀河點綴夜空的星辰。

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每座山麓,每條溪流都象征著一顆星辰,它們連綴依托,彼此遙遙相看。

石子飛快地移動,速度越來越快,仿佛不是在艱難地尋找離開迷宮的出路,而是在翱翔歡歌,它就是天空最奪目的一顆星,在廣袤的宇宙中自由飛舞。

終於,它越過無數高山林野、河穀幽澗,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那是北辰之星,天空中最亮的星辰,是傳說中天帝的寢宮。

噗的輕微一聲,石子掉入了清泉中。

眾人都呆住了,諸葛亮的速度實在快得驚人,大家尚不曾看明白怎麽回事,居然出路已通,川流入海。

“呃,怎麽出去的?”徐庶呆呆地問。

諸葛亮靜靜一笑:“太一居北,天帝之所,北辰之星,眾星拱衛!”

徐庶恍然:“原來是星象圖,我說呢!”他本來想對龐統炫耀一番,卻見龐統站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手,那沙盤中央的石子了無蹤跡,原來他也解開了迷局。

管事兩邊看了看,嗬嗬笑道:“多謝二位捷思。黃公吩咐:孰破迷局,黃公有大禮相贈,請二位跟我來!”

諸葛亮和龐統彼此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猶豫了一下,也都最終決定跟那管事走,兩人邁步出門,隨那管事穿過正堂直入內院,在一間四楹屋前停住,管事掀起門簾:“請!”

屋裏東席上安坐一人,青布外袍,軒朗開爽,飄飄揚揚仿若神仙之姿,他瞧著兩位年輕人,和藹地笑道:“二位英俊之士,能從眾中出類拔萃,果然不同凡響。”

龐統見過黃承彥,這時突然在內院看見號稱生病的主人,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諸葛亮其實也猜到此人的身份,兩人一起拜下。

黃承彥看住龐統,親熱地念著他的名字:“龐統龐士元……我聽說龐公給你取了‘鳳雛’的雅號,鳳翱翔於九天,他日不可限量!”

龐統誠惶誠恐,他沒想到黃承彥一見麵就不加掩飾地許以誇讚,龐德公好品鑒人物,若能得他幾句點睛讚語,便猶如貼上了一道光輝的徽識,頃時便是身價倍增,荊襄士林除了龐統,也隻有司馬徽得了“水鏡”的雅號,龐統的自得可想而知,卻為著君子不矜誇的品德,不能到處炫耀,偏今日黃承彥脫口而出,雖是台麵上的恭維話,卻到底動聽得很。

黃承彥洞若觀火,他看得出龐統的得意,他便是那熬得百味俱全的濃湯,什麽驚世駭俗什麽離經叛道都經過他的眼,區區年輕人的趾高氣揚不過是湯裏那一味尚未熬出滋味的作料,他把目光慢慢移開,在諸葛亮的身上停住,他容然自如的笑容裏閃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驚喜。

“諸葛亮孔明……”黃承彥念著這個名字,微笑在眼角慢慢滋長,“感謝二位為老朽解除迷局,為聊表謝意,特備薄禮以贈兩位晚輩英才!”

諸葛亮和龐統都推讓了一番,黃承彥笑道:“禮要收,可我分了兩份,不得已,要麻煩二位選一選。”他拍了拍手,門外兩個仆人捧著兩口匣,輕輕地放在諸葛亮和龐統身前。

黃承彥指著那兩口匣:“此兩物,一為古琴,乃我昔年遊學時,自洛陽購得;一為古劍,乃舊日老友相贈,年歲雖久,劍鋒不減,足可劈金斷銀。”

又一個選擇拋出來,龐統其實已有了判斷,但他擔心和諸葛亮衝突,說道:“多承黃公贈禮,但不知孔明所選,怕與其衝突,傷了和氣。”

黃承彥哈哈一笑:“你們一起選,便知會不會衝突。”

諸葛亮簡練地說:“甚好。”他緩緩伸出手,龐統也伸出手,兩雙手摁住了木匣,卻是一人抱劍匣,一人抱琴匣。

黃承彥朗然大笑:“好得很,果然是各有千秋!”他指著龐統懷中的劍匣,“士元如何選劍?”

龐統振振道:“統無他誌,願仗劍行義,養浩然之氣,成英雄之業,邦國殄瘁,率力而補之,邦國靡沸,盡心而平之。”

“好一個子路之誌,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黃承彥讚歎著拍了一聲巴掌,他又看向諸葛亮,“孔明選琴何意?”

諸葛亮幽幽道:“若士元從子路,亮從曾點。”

黃承彥一怔,他默然凝了一眼諸葛亮平靜如秋水的臉,一些悵然混著了一些傷懷,他感慨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明之誌,為孔子之誌也。”

他略帶憂鬱地歎了一聲,此時,一樁極重要的事在他心裏翻開了熱浪,他深為自己可能做出的選擇驕傲,也為這選擇感到憂慮,他憂的是未來。

諸葛亮和龐統各自返回去時,兩人一路竟自無話,諸葛亮其實很想和龐統傾心一談,可龐統卻始終若即若離,他或者也有話想對諸葛亮說,可那點兒不肯承認自己犯錯的驕傲撐起了他的矜持。

崔州平等人早已走了,隻有徐庶還在等諸葛亮。龐統朝屋裏望了一眼,對徐庶和諸葛亮胡亂地拱拱手,轉身也離開了黃家。

徐庶聽諸葛亮複述見到黃公的經曆,嬉笑道:“真見鬼了,黃公到底在捯飭什麽玄乎?”

諸葛亮也很困惑:“我也覺得奇怪,黃公這是有什麽用意嗎,平白地送具古琴於我,無功不受祿,我還真是受之有愧。”

“你為什麽選琴,不選古劍?若是我,定選古劍!”徐庶揮起手,爽利地劈下去。

諸葛亮諱莫如深地一笑:“吾從曾點耳。”

徐庶擰著眉頭想了半晌,他恍然道:“唉,諸葛亮之心豈能以尋常斷之,他欲致太平,太平者,禮樂已至,民生已樂,無有征伐,逍遙乎安適而無為,可遨可遊可歌可頌,這正是孔子之誌!”

諸葛亮感動地說:“元直知我太深。”

兩人說話間已走至黃家府門,一個侍女急急走來:“諸葛君,”她將手中的一隻布袋遞過去,“這是我家女郎送給諸葛君之物,她說上次走得倉促,欠了君一物,望君笑納。”

“你家女郎……”諸葛亮茫然無所知,他迷惘地接過那布袋。

徐庶爆出一聲大笑:“諸葛孔明,風頭出大了,黃家女兒看上你了,我瞧你這次怎麽辦,是做黃家女婿呢,還是逃婚浪跡天涯?”

諸葛亮拍了他一巴掌:“胡說八道!”因心裏好奇,他疑疑惑惑地解開,袋中是一張疊成三角塊裝的布帛,他輕輕一抖,那是一張機械草圖,勾勒極精巧細致,旁邊還落了小字注解。

徐庶還在喋喋:“我聽說黃家女兒極醜,蒯家、龐家、馬家想和她結親,都被她的醜陋嚇跑了。喂,我說你真得思慮個萬全之策,萬一她看上你,你可真晦氣了!”

諸葛亮忽然笑了,水晶般透明的眸子裏有徐庶看不懂的柔情。

“嚇傻了?”徐庶玩笑。

“她不醜。”諸葛亮隻說了這一句話,他把草圖塞入布袋,揣入懷中,抱緊了琴匣,快步向前疾走,低低的笑聲從腹腔裏打著旋渦飛出唇齒,而後那笑聲仿佛漸漸漲起的海潮,變得明快而洶湧,他竟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來。

洗練的月光是天神遺落的珠紗裙,甫一墜下凡塵,便斷了線,一粒粒散亂人間,星星點點綴飾著塵世間的片山片水。

黃月英已不知自己倚窗賞月有多久了,流水般的浮雲從天際盡頭向她遊動,忽而遮住了月亮的臉,忽而調皮地拉起月亮的裙邊,忽而鑽入月亮的背後許久不肯露麵。

她覺得自己在看月亮,可又覺得其實隻是在想一些女兒心事,也許是那一件穿不上的衣服,也許是沒吃著的一隻紅果子,也許是和鄰家女兒多嘴時落下的閑氣,也許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女孩兒傷感,也許,是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人,是那樣一個人嗬。有細長的劍眉,懸直的鼻梁,眸子是碧藍的一湖水,總是映出秋晚的沉靜,你瞧他一眼,便終身不能忘懷。他是注定要住進自己心裏的那個人,生生死死,分分離離,歡樂也罷,痛苦也罷,住進來,便再也不會搬走,隨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人生起伏。她於是踩上他的足印,他挽住她的裙裳,他們一起對時間說出同樣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笑了一聲,捂著發燙的臉,低下頭歎了一口氣,忽而又發傻似的笑起來。

“傻丫頭,一個人躲著發笑,真瘋了!”黃承彥嗔怪著走了進來。

黃月英扁扁嘴巴:“啊呀,阿父,大半夜的,你嚇死我了!”

黃承彥攬了女兒的肩:“我哪能嚇住你,從來隻有你嚇別人,多少人被我女兒的醜陋嚇得奪門而逃,從此四海宣揚,黃家女兒醜如無鹽,萬萬娶不得!”

黃月英笑得倒在阿父懷裏:“阿父,你又打趣我!”

“我便是寵壞你了,讓你無法無天,整天折騰,將來嫁不出去,我看你怎麽愁!”黃承彥佯怪道。

“那就不嫁唄!”黃月英毫不在意地搖搖頭。

黃承彥微斂了些笑:“英兒,說正事,我問你,今日到家的青年才俊,你瞧中了誰?”

黃月英紅了臉:“阿父不是已考出來嗎,何必問女兒……”

黃承彥歎道:“阿父怎麽不知道你的心思,自你向我提及此人,我這才將他請來家中,費了一番力氣查探,此人果然非比尋常,隻是……”

他悵然地眺望著隱沒在雲間的月亮:“隻是我總覺得心裏不安……”

“不安?”黃月英不明白。

黃承彥默默地凝視著女兒詢問的眼睛:“英兒,他選古琴不選古劍時,我便知他誌向遠大,非尋常之流,他若選古劍,日後無非幹祿求仕,高不過拜侍郎尚書,低不過牧民州郡,倘若他有求,我還能幫襯一二。可他選古琴,連我也隻能徒手旁觀了。”

“誌向遠大有什麽不好嗎?”

“英兒,誌向遠大者,一生必將曆無窮難,遭無窮苦,受無窮險,你若跟了他,隻怕日後會有大磨難,顛沛失所,板**播越,阿父怎麽忍心你受苦。”黃承彥不忍地說。

黃月英安靜下來,她輕輕咬住下唇,那麽細小的動作卻像在心裏摁下一個決定,她低低地說:“我知道……”

“那你……”

“我願意。”黃月英微笑著說,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愛的正是他的不平凡,倘若他平凡了,他還是他嗎?

黃承彥長歎:“英兒,阿父好心疼你!”他擁住了女兒,不舍、憐惜、悲傷紛呈湧動,他想自己是舍不得女兒的,縱算他用了許多力氣為女兒尋找歸宿,可當歸宿找到了,真正的不舍得卻跳出來,割傷了他的心。

刹那情動,父女二人相擁而泣,良久,黃承彥抹了把淚:“好了,可別哭哭啼啼的,都要嫁人了,不吉利。”他為女兒擦幹眼淚,“我明日就遣人去他家提親。”

“不!”黃月英突兀地搖頭。

“為何?”

黃月英狡黠地一笑:“阿父,你聽我說,親要提,但換個說法。”

“換說法?”黃承彥越發糊塗了,“你這鬼腦子又想什麽鬼點子!”

黃月英眨眨眼睛:“就當我試他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