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兩匹馬兒嘚嘚嘚地踏著羊腸小道緩緩前行,一匹馬上跨著一個胖得像球的男人,一匹馬托著兩口大竹笥,人與物都很有分量,壓得兩匹馬兒背脊凹陷。道路兩旁青草油油,再遠一些,是長得極茂盛的稻田,田裏的農人揮汗如雨。
馬兒經過一畦畦蔥蘢的農田,在一處籬笆柵欄前停下來,那柵欄前是數株佝僂的老柳樹,萬絲綠葉如少兒垂髫,柵欄後是三進三出的大宅子,正麵大門不立院牆,越過籬笆柵欄進去,邁入正屋,方有土牆隔斷前後堂,牆垣不高,爬滿了清幽幽的何首烏,一脈溪流從屋後淌出,在門前折了個彎,拐進了數畝水田裏。這宅院雖然修在鄉野,仍顯得極有氣魄,儼然是避居山林的豪門之家。
正在田裏勞作的農夫們抬起頭來,對那人指指點點:“又是給黃家女兒求親呢!”
“黃家女兒可醜得不能見人,咋還有人頻繁登門求婚?”
“這是你不懂了,黃家是什麽身份,人家與荊州牧是連襟呢,襄陽耆舊還不上趕著來拍馬屁嗎?攀上黃家這門親,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議論聲像風,在黃宅門前輕輕掠過,被老柳樹的枝條擋了回去。
來客下了馬,有侍女已迎候在門邊,請了客人進正堂敘話,那客人身體圓滾,走一步極重,仿佛要在地上砸出一個坑。
剛行至院中,忽聽見刺耳的叫聲擦過耳際,仿佛是狗叫,兩隻凶猛的大黃狗從角落裏躥了出來,紅舌頭甩得來回飛,直向來客撲將過來。
來客嚇得往後逃開,可這才邁出一步,腿上便是一疼,他心知自己被狗咬了,又想哭又想跑,忍著疼飛出去三步,另一條腿也被咬了一口,雙腿都受了傷,他再也撐不住,一跤跌在地上,那肥碩的身軀撞在地上,猶如隕石砸山丘,震得塵土揚起老高。
“啊!”來客號呼,那兩條狗還不依饒,舌頭已拱上了他的臉。
從正堂衝出一人,兩隻手別住兩條狗的後脖頸,卻不知使了什麽妙法,兩條狗登時安靜下來,不吵鬧,不進攻,乖巧地臥在了地上。
“對不住了。”那人清爽的聲音聽來很讓人心安。
來客扶著那人的手站起來,心裏還存著深深的忌憚,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黃狗,卻忽然驚呆了。這哪裏是狗,分明是用木頭製出的玩偶,確是鑿得惟妙惟肖,可到底不是真狗,隻不知那其中設置了何等神奇的機括,才使死物自如活動。
他又驚又怕,還生出一分氣惱,這黃家人忒失禮了,客人來了不請進正堂就坐,先放狗咬人,且放的還是假狗。
來客氣鼓鼓地盯住那救命恩人,卻發現原來是家主人黃承彥,高目廣顙,布衣巾幅,生得一雙炯炯美目,通身一派倜儻的名士風度。
黃承彥笑道:“這是小女的小玩意兒,許是哪個下人手多,碰著了機括,傷了客人,我這廂賠禮了!”
黃家主人親自賠禮,來客也不好再追究,忍著一肚子不自在,隨黃承彥正堂就座。
賓主坐定後,來客稍稍寬了寬心思,到底是為正事而來,他擁出了得體的笑:“黃先生,我此番來,是為蒯家三郎君與黃家女郎的婚事。”
黃承彥溫和地笑著,他仿佛天生是個笑臉,無論何時都淡定從容,尋常時笑,危急時笑,笑多了,卻讓人看不出心裏真正的喜怒,他因說道:“承蒙蒯家瞧得起小女,小女品貌淺薄,隻恐配不上蒯門郎君。”
來客虛偽地推推手:“哪裏哪裏,黃家女郎何等人才,品貌可堪一流,她若與蒯家結親,當真是天作佳偶,隻不知黃公意下如何?”
黃承彥還是個圓團團的笑臉,他是城府極深的聰明人,坊間稱他為道行深厚的“千年狐”,他向來看世情極精透,知道這媒人說的是假話,太陽底下都知道黃家女兒醜陋,所謂品貌一流顯然是諂媚的虛情話,可麵上卻不動聲色。他在思量蒯家想和他聯姻的目的,蒯家人天生會鑽營,有甜頭便揣,有好處便追,已在荊州辟下了偌大的產業還嫌不夠,仍然貪婪地搜求利益。但他不會把自己的女兒當作買賣交易的商品送出去,他黃承彥不需要政治聯姻。
門外忽地有人呼喊:“父親!”
很明麗的陽光抹著一個纖柔人影,正是蒯家心心念念的黃家女兒。
來客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黃家女兒的模樣,已不用他等待了,黃家千金大踏步地走了進來,不忌諱地轉過臉,對來客眨著眼睛一笑。
這一眼,來客以為自己見著了夜叉,隔夜飯幾乎嘔出來。
這是少女還是鬼魅?那女兒半邊臉長了巴掌大的黑疤,從眼角招搖著奔向下齶,沒長疤的另一半臉也不閑著,每一寸皮膚上都長滿了歡樂的黑麻子,許是小時候生天花沒養護好,本已醜得空前絕後,絕望的是她笑還露齒,那一口黃牙像是熬了百年的酒糟,每一枚都腐爛了。
黃承彥看著他的醜女兒,不知怎的,竟笑出了聲,他匆忙掩飾住了,說道:“這是我女兒月英,英兒,去見過伯伯。”
黃家女兒三步並兩步,在來客身前款款下拜,一麵參禮,一麵咯咯笑,黑疤、麻子、黃牙都在閃閃發光。
來客忽然想奪門而逃,他本是為蒯家打前哨,既探探黃承彥的口風,再看看黃家女兒的模樣,若不是太醜,蒯家也咬牙娶了。
可如今照麵這一打量,醜成這般驚世駭俗,蒯家這口牙看來真不該咬。
黃家女兒目不轉睛地盯著來客:“伯伯為蒯家向我求親嗎?什麽時候嫁?”
來客尷尬地支吾著,一個深閨女孩兒沒顧忌地向媒人求嫁,太不懂禮,黃家女兒原來不僅醜,還粗率不知禮數,將來即便蒯家咬牙咬五髒六腑地娶了,擱家裏也是掃把星。
“啊,這個,”來客結結巴巴,他對黃承彥訕笑道,“兒女婚姻是大事,需得從長計議,我而今隻為蒯家傳句話,可與不可還得看緣分,啊……我先告辭了。”
黃承彥了然於胸,他也不點破,那圓潤的笑是房梁上不褪色的紅布,暖洋洋的讓人舒坦,他親自送了來客出門,這才反身回屋,卻見女兒正倒在錦席上,笑得直抹眼淚。
“英兒!”黃承彥訓斥道,“你又胡鬧!”
黃月英咯吱咯吱笑得沒有休止:“阿父,你沒看見他,哎喲,哈哈……”
黃承彥一把揪住女兒的胳膊:“臭丫頭,放狗咬人,裝醜嚇人,每回媒人都被你嚇走,你再這麽折騰,我瞧你嫁不嫁得出去!”
黃月英抹著眼角笑開了的淚:“蒯家人眼睛都長在頭上,跋扈囂張得可恨,我才不要嫁進他們家!”
“蒯家不嫁,馬家呢,龐家呢,沒一家不被你折騰!”
黃月英哼了哼:“阿父,你別總想著把女兒嫁出去,那幫人,都長著以貌取人的狗眼,我不稀罕嫁!”她抱住了阿父的脖子,“我隻想陪著阿父。”
黃承彥憐愛地撫了撫她的頭發:“阿父老了,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該有個好歸宿。”
黃月英撒嬌道:“我照顧阿父一輩子,我舍不得離開阿父。”
黃承彥歎息了一聲:“阿父也舍不得你,可你一年比一年大,總把你留在身邊,阿父太自私。”
黃月英把臉貼在阿父的胸口:“阿父,讓我多陪你兩年。”
“可你總要嫁人,你瞧你,蒯家的嫌跋扈,馬家的嫌文弱,龐家的嫌木訥,卻去哪裏找一個如意郎君。”
“等找著了再說唄。”黃月英信口道。
“我真是把你寵壞了!”黃承彥無奈地一笑,看見女兒那張醜不忍睹的臉,笑道,“快去把臉洗了!”
黃月英對阿父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出去。
黃承彥靜坐了許久,他雖也討厭蒯家的市儈主意,可總以為女兒不肯許婚,長此以往到底不是個事兒,想著便走到女兒的房間。
“英兒!”他在門口喊。
無人回答,乳白的煙從屋裏飄出來,仿佛一縷呼吸。
黃承彥吃驚,他推門而入,屋中空無一人,妝奩書籍收拾得整整齊齊,屋角堆著女兒製機械的各樣工具。
“女郎呢?”他問門外的侍女。
“她剛才出去了。”
“去哪裏了?”
侍女搖搖頭,惶惑地垂下臉,生怕主人責罰。
黃承彥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他邁步入屋,卻見書案上的燈盞底下壓住一片竹簡,他心知是女兒所留,撿起來一瞧:“日出而出,日入而入,寬心。”
他放心了,口裏卻笑斥道:“這瘋丫頭,又跑去哪裏胡鬧了!”
諸葛亮幾乎是從草廬逃出來的。
草廬裏是滿登登的人,大姊一家人,二姊一家人,馮安一家人,濟濟一堂,擠得草廬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
大姊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兒一女,喜得蒯祺如雲雀飛天,樂而不知天下幾時。夫婦倆帶著一雙兒女回草廬看兄弟,剛巧逢上二姊和馮安兩家人,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地逗孩兒、話家常,滿滿的歡樂是農田裏不會幹涸的水渠,流淌出甘甜的喜悅。
一家人說著說著便扯到諸葛亮的婚事上,大姊自己身在福中,也想把這福氣帶給親人,她從心裏深切地感激著諸葛亮,當年若不是諸葛亮頂著壓力去蒯家力爭,她此時不會成為蒯門夫人,也不會享受這種充實的幸福。
“小二,”昭蕙笑嗬嗬地說,“你年歲不小了,該議婚了,大姊可等著抱侄兒呢!”
諸葛亮還沒來得及回話,昭蘇快馬加鞭地說:“大姊,我天天愁這事,大姊識得好女兒嗎,給小二尋思尋思。”
昭蕙想了想:“有是有,就怕小二不樂意。”
昭蘇追問道:“都說說,總有滿意的,我以為就在今年內把這事辦了,不能再耽擱了。”
昭蕙對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的蒯祺說:“你給出個主意,馬家、趙家、張家,哪家女兒更好?”
諸葛均調侃道:“不用挑了,索性都娶回來!”
馮安卻認真了:“渾話,這成什麽禮數!”他憨憨地衝諸葛亮一笑:“我們認識的都是泥腿子,不合說出口,大女郎認識的是世家女兒,她給小主人挑的,一準兒合適!”
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說馬家女兒貌美,有說趙家女兒心好,有說張家財力厚,說得激動,竟至爭起來。
諸葛亮哭笑不得:“多謝各位姊姊姊夫掛懷,我不著急。”
一眾人不理他,仍舊是你說趙家好,我說馬家好,仿佛他這個當事人反而成了局外人。
諸葛亮無可奈何,見眾人熱火朝天,把他撇了不搭理,索性起身出門,二姊終於意識到他要走了,提醒了一句:“早些回來,我們還得去安叔家。”而後又是一派爭論聲。
草廬的門在身後輕輕關合,門裏的喧囂宛若隔世的呼喊,丟在了時間的河邊。諸葛亮走過虹橋,穿過千竿翠竹,輕柔的一陣風拂來,仿佛吟在耳際的溫柔小曲兒,片片婉轉的音符在半空蹁躚翻飛。
它們仿佛在發出低沉而羞澀的詢問:你需要怎樣的伴侶?
諸葛亮笑了一下,林間的陽光溫柔地流瀉而下,在這溫暖而柔情的氛圍裏,他竟想起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很多年了,他心裏裝下的總是別人,他想的是如何安置好一家人,讓大姊二姊嫁個好人家,讓弟弟均兒長得更高更健壯,讓叔父臨死前的囑托落在肥沃的膏田裏,發出芽,開出花,結出果。
可現在,當親人們都各得其所,當生活已慣性地往前慢慢過渡,他也許該為自己稍微想一想,哪怕隻是短暫一刹。
耳際水聲越來越大了,前方豁然立起一架水車,可水車軸子似乎卡住了,分水的引槽懸在空中,水拉上一半便萎靡地摔落下去,不能將水順著渠槽送去稻田裏。幾個農人圍在一處,中間蹲著一個年輕人,手裏捉了一截石炭,恍惚正在地上畫水車草圖。
說不出是為什麽,諸葛亮被吸引了過去了,他擦著農人的肩望下去,那年輕人走筆如飛,石炭迅捷地滑過地上鋪就的一張布。
“在這裏加一條鉸鏈,這裏設支架,可以用連磨相引……現在軸心卡住了,非得先把機械提起來……”他一麵說一麵畫,因怕農人們記不住,有些地方說了兩三遍。
他繪製好草圖,四角一疊遞了上去,農人們感激地說:“謝謝黃先生!”
“不客氣。”年輕人抬起頭說,這一刹,他和諸葛亮剛剛對視了一眼,諸葛亮方才看清他的臉。這人不到二十歲,五官不紮眼,眉眼鼻唇生得周正,乍看並不覺得相貌出眾,打量久了,卻有種舒服的美。他呆呆地盯著諸葛亮,忽然就臉紅了。
“諸葛先生!”農人們紛紛稱呼。
諸葛亮點點頭,他和農人們甚是熟絡,常常幫助他們改進農田機械,農人們有困難便來尋他,他都不吝相助。
“諸葛先生,這水軲轆壞了,我們本來想尋你,幸好有這位黃先生在,可幫了我們的大忙!”農人黑紅的臉膛上是沒有偽裝的笑。
諸葛亮靜靜地一笑:“能修好便成,不拘尋誰。”他對那年輕人友好地笑道:“你設計的翻車很精巧。”
年輕人微紅的臉綻出驚喜:“你也喜歡機械?”
諸葛亮覺得年輕人的聲音軟糯細柔,有著一二分的女兒嬌態,他心底起了疑惑,卻以為是自己多心:“隻是知道皮毛,比不得閣下精巧之思。”
年輕人笑笑:“那也沒什麽,我剛聽他們說請諸葛先生來修水軲轆,是說你嗎?”
諸葛亮行禮道:“在下諸葛亮。”
年輕人回了一禮:“我姓黃,”他眨巴眼睛,狡黠的笑隨著聲音飛出去,“黃三。”
諸葛亮一愣,這名字捏造的成分太大,他瞧著年輕人的臉,越發地生疑了。
“黃先生,諸葛先生,幫幫忙!”正在修水車的農人呼喊道。
黃三應了一聲,他猶豫須臾,彎腰脫去鞋子,挽起袖子,利索地跳下水渠,回頭時,諸葛亮也踩入了水中。
兩人幫著農人將有些搖晃的水車摁住了,黃三在幾個部位敲了敲,一麵吩咐農人們取來鑿成榫卯的水車零件,一麵自己去掰卡在水車軸裏邊的一截刮板,他掰得滿麵通紅,到底是力氣太小,沒掰動。
諸葛亮粲然一笑:“我來吧。”他轉過黃三身邊,兩手探進了裏軸,臂上猛地一使勁,生生把刮板摳了出來。
黃三怔怔地看著諸葛亮,咬著唇笑了一下,那邊農人已取來了榫卯零件,大家又給水車換骨架,這麽忙活了兩個時辰,水車嘎嘎地轉動起來,一溜溜水提升入引槽,歡呼雀躍地吐入田坎邊的渠道裏,粼粼波光盤桓飛舞,仿佛滿捧的金子。
水渠裏的農人歡呼道:“通了通了!”
黃三抹去臉上、額頭的汗珠子和水珠子:“唉,總算通了!”
有農人捧來一壺酒:“諸葛先生,黃先生,剛釀的酒,嚐一口吧。”
酒水斟在海大的陶碗裏,諸葛亮不推辭,鄉間民風淳樸,哪家新釀了酒,新蒸了麥飯,都會分給四鄰品嚐,他道了一聲謝,卻見那黃三也捧起一碗酒,猶豫著沒送至口邊,他體諒地說:“這酒後勁大,淺嚐輒止,他們不會怪你。”
黃三一抹臉:“小看我!”他舉起海碗,誠摯地說,“有緣識君,幹了!”他揚起脖子,咕咚咚灌渠似的倒入口中。
諸葛亮淺淺一笑,年輕人的逞強讓他覺得有趣,他適意地飲完一碗酒,抬頭間,那黃三喝急了,一口酒噴出來,嗆得麵紅耳赤。
農人們一陣善意的哄笑,黃三一麵喘著氣,一麵拍著胸脯:“真是有後勁,骨頭也散了。”他舔舔嘴皮,“這酒味道真好,怎麽釀呢?我學一學,回去釀給我父親嚐嚐!”
諸葛亮輕輕笑了一聲:“你幫他們修好水軲轆,他們把釀酒的法子送給你,這也算禮尚往來。”
酒意在黃三的臉上如鮮花綻放,他興奮地說:“修水軲轆不算什麽,我還有更好的法子,能讓水軲轆跑得更快!”
諸葛亮由衷地說:“適才那機械草圖已極精巧,竟還有更精巧的嗎?如蒙不棄,但請賜教一二。”
黃三笑得雙瞼彎成了月亮:“賜教就罷了,我畫草圖送你就是。”他歪了歪腦袋:“你現在要麽?”
諸葛亮被好學的興奮占滿了,真誠地邀請道:“在下草廬不遠,若蒙不棄,請至寒舍一敘。”
黃三拊掌:“我求之不得!”他似覺得自己過於顯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諸葛亮滿心都在想那張精巧機械的草圖,壓根沒注意黃三的異樣變化。
兩人離開水渠,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踏上虹橋。
黃三扶著頭搖了搖:“被你說中了,後勁真大。”他回頭看著諸葛亮,紅撲撲的臉上是赧然的笑,“諸葛兄,在下酒量太淺,見笑了。”
諸葛亮搖搖頭,他關切地問:“還能走嗎?”
黃三揮揮手:“前麵帶路,我還走得動。”
諸葛亮推開了門,草廬裏安靜得像封鎖多年的一段心結,他四處望了望,喊道:“大姊,二姊,均兒,安叔!”
沒人回應他,微微的風在院子裏打旋,吹起一片落葉。
他嘀咕道:“都不在家……”忽然間,他想起二姊在他臨出門前吩咐的那句話,一家人許是去了馮安家。
他啞然失笑,隻得領了黃三去書房就座,黃三還沒醒過酒勁來,半晌沒說話,隻用微昏的目光打量這間屋子。四角都摞起了高高的書,雖繁多,卻整齊幹淨,壁上垂著一片長竹簡,上書一行八分書:所為善者不虧心。字很漂亮,縱逸灑脫,又斂著厚實的力量。
諸葛亮遞了一杯溫水給他,他感激地一笑,飲下這一杯溫水,慢慢地,酒勁在體內稀釋散開,雖然還有些暈乎,卻不至於頭沉如石。
“你的字?”黃三指著壁上的竹簡。
“是。”
黃三讚美道:“好一筆字!”他歪著頭尋思,“不虧心,怎樣不虧心呢?”
諸葛亮平靜地微笑道:“處暗室,居明堂,唯一心耳,行周道,旅偏途,唯一誌耳。有所不為而不為,有所為而為之。”
黃三品味著諸葛亮的話:“那真難呢!”
“是很難,可也不難。”
黃三低著頭輕聲地一笑:“難在一以貫之,不難在中道而廢。”
諸葛亮一震,那兩句話像兩聲敲門聲,叩開了他的胸襟,他凝著黃三緋紅的臉,心旌不期然一**。
黃三徐徐地看向麵前書案上的書,一冊冊整齊地疊上去,像是一座堅實的堡壘。一冊書攤開了,他掃了兩行,正看見“十過:一曰、行小忠,則大忠之賊也”,不禁奇道:“你在讀《韓非子》?”
諸葛亮望向那冊攤開的書:“觀其大概罷了。”他心裏油然好奇起來,這個年輕人匆匆過目,便看出他所讀何書,這讓他對黃三的好感漸漸深厚了。
黃三心底跳出兩片晶瑩的浪花,越發覺得這個年輕男子不簡單,他和尋常文士很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呢?他卻說不出來。
黃三放下水杯,仍然用目光在這間書房裏搜尋蛛絲馬跡,仿佛想從一冊書、一支筆中尋覓主人的氣度品格,他想把那冊《韓非子》取來一閱,剛一舉手,隻覺案上一件物事一歪,落在了腳邊。
“啊呀,對不住!”黃三慌忙撿起來,卻原來是一個布偶娃娃,像是被血汙過,被泥浸過,麵上斑斑點點,恍惚有繡工,卻看不出繡著什麽。
他喃喃道:“髒了……”
諸葛亮默默地取過來,“不是你弄髒的,”他停了停,竟就這樣流暢地說出了口,“是一位朋友相贈的。”
黃三小心翼翼地問:“朋友呢?”
諸葛亮靜默片時,愴然道:“死了,”他睨見黃三驚訝的表情,“死在徐州……我是徐州人,當年曹操攻伐徐州,我從家鄉南下揚州,路上遭遇曹軍,這位朋友被曹軍騎兵,殺死……”
黃三怔然不能語,他仿佛聽見戰馬嘶鳴,看見成百上千的人撲向死亡的墳穴,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再看那布偶,隻覺深刻的悲撲麵而來:“可你還留著……”
“留下來,讓自己記得,記得他們是怎麽死的,記得天下擾攘,黎民之苦,記得自己為什麽回不了家鄉……”諸葛亮說出來便以為自己奇怪,對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竟掏出了心裏話,畢竟這些往事除了徐庶,他沒對第二個朋友說過,仿佛這個人,是他注定將要遇見的那一個人,那一個可以把心裏話坦白傾訴的人。
黃三終於攫住了諸葛亮的不同,他經曆過慘烈的往事,掩埋過同伴的屍骸,看過崩塌如流的死亡,可他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深深的,如摁下水底的一根針,自己熬著、刺著、痛著,卻從不宣諸人前。
黃三聽得落了淚,他擦著眼淚:“唉,真讓人難過。”
諸葛亮見他失意,笑道:“見笑,本請君入舍敘話,卻說起往事。”
黃三搖搖頭,他抬頭時正碰上諸葛亮微笑的眼睛,他像是害怕被諸葛亮注視,匆匆地別過臉去,為了遮掩內心的忐忑,索性取過案上的那冊書,字裏行間皆有諸葛亮的批注,他一行行看下去,心潮起起落落,舊的酒意已退潮,新的酒意卻卷土襲來。
諸葛亮此時也無話,便也去取案上的書,書離得遠,他挪近了身體,兩人忽然挨得很近。黃三鬢角的頭發絲吹上了諸葛亮的眉梢,一顆心都癢癢的。
黃三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臉紅得像成熟的蜜桃,雙手隻是發顫,諸葛亮的目光從黃三的額頭向下遊弋,停留在他的耳垂上,兩個淺淺的耳洞紮住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他迅速抽身離開,手裏展開了書,一忽兒翻過去,一忽兒翻過來。
兩人都在看書,其實都沒看進去,一個拿著書發呆,一個拿著書翻來覆去。
諸葛亮忽地把書放下:“天近晚了,亮還得去尋家姊,不能留黃兄弟,請見諒。”
黃三“哦”地應著,書便從手邊慢慢地滑向書案,起身時,他半垂著頭,也不等諸葛亮,像是被獵人驚嚇的小鹿,驚慌地跳出了陷阱。
諸葛亮默默地送了黃三出門,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黃三也沒有要求諸葛亮相送,諸葛亮卻一直沒有停步。
“啊呀!”黃三突然驚呼,“草圖忘記畫了!”
諸葛亮也意識到了,兩人在草廬坐了這許久,話也說了許多,偏偏把本來最該做的事忘了,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適才那壓抑的尷尬遭這小插曲打岔,一霎時過去了,兩人不禁都笑了起來。
黃三懊喪地說:“我說我忘性大呢,你也記不得。”
諸葛亮微笑:“無妨,下次補上。”
“還有下次嗎?”黃三匆匆地問了一句,又匆匆地轉過臉。
諸葛亮沉默有時:“應該,”他停頓著,從齒縫裏搬出兩個沉重的字,“有吧。”
黃三撲哧一樂,對他撇撇嘴巴:“有就有,還應該有,這是有還是沒有?”他說著話,腳底下沒看路,被田間小道上的泥坑狠狠一絆,腳踝崴了一下。
諸葛亮伸手攙住了他,胳膊和手腕彼此親密地貼在一起,可隻是那麽短暫的一瞬,諸葛亮便放開了,神情靜若止水,仿佛剛才那一握隻是救急,沒有別的意思。
黃三悄悄地看了一眼諸葛亮,她想諸葛亮也許已經認出了她的女兒身,她是水晶透明的心肝,她可以騙著天下的庸碌者,卻騙不了這個同樣擁有剔透心靈的年輕男子,可即便他識破了她的真身,從頭到尾也沒有絲毫猥褻言行,這讓黃三更生出三分敬重。
“拐過去就是我家,你不用送了。”黃三停了下來。
諸葛亮望著暗度年華的天色,有些不放心:“真到了?”
黃三笑吟吟地說:“你放心,真到了。”
一語道破心思,諸葛亮倒不好意思了,他拱拱手:“如此,告辭!”
黃三沿著小路拐向了右邊岔道,她在拐角處回過頭去,諸葛亮還在原地目送,那挺拔如鬆柏的身影在晚霞中漸漸暈染成霧,他身後的路向遠方生長,卻被流光抹去了輪廓。
落在空山遠林間的夕照也落在路口,霞光像溫暖的傷感,穿過了黃三的身體,她不舍地轉過身,眼淚那麽倉促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