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天還很早,陽光尚酣睡在青色的雲團裏,空氣中有腥臊的氣息,是被霧水浸潤的田土滋味。
諸葛亮起得很早,這個習慣他保持了很多年,天一放亮便醒來,從不拖遝,諸葛均笑話他是報時的更鼓。此時諸葛均還在說夢話,諸葛亮沒有打擾弟弟,靜悄悄地走進書房,翻開了昨天沒有看完的書。
草廬外有人叫門。
太早了,徐庶一定還賴在**,大姊二姊即便回草廬探親,也不會來這麽早,諸葛亮覺得怪異,他穿出院落開了門。
“先生早!”來人虔敬地鞠了躬。
諸葛亮回了禮:“請問你是……”
那人友好地笑道:“先生無須訝異,我是黃公家的家童,有書帶給先生。”他從懷裏取出一封戳了封泥的信。
諸葛亮迷糊地接過信:“有勞。”
那人點頭:“我家主吩咐,先生收了書,希細細研讀,切勿有所遺漏!”
諸葛亮一愣,他想從那人的臉上看出些端倪,卻隻是意味深長的微笑,越發讓他如墜雲霧裏。
“先生收好,我且回去了!”那人又是一躬。
諸葛亮在門口目送那人走遠了,托了信慢慢地踱進了屋。
他刮掉封泥,解開紮信的細繩,翻開蓋信的檢,捧起了四指寬的竹簡。
竹簡上有數行字,雋秀超拔,想來是黃承彥的字,他一字字認真地看下去:
“吾有薄禮奉上,一為萬卷書冊,古書名籍,能增君才;二為吾家醜女,黃頭黑麵,才堪配之!二者隻擇其一,三日內靜候君音!”
信簡從諸葛亮的手中掉落,青竹碰地的聲音讓他一驚,他才意識到自己丟了信,慌忙撿起來再看一遍,沒有錯,字字墨黑,不潦草不塗鴉,筆畫飄逸飛騰,寫信的人仿佛被歡樂滿滿地擁抱了。
他壓根就沒有在想第一個選擇,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第二個上麵。
黃承彥要把女兒嫁給他,這仿佛是酣暢淋漓的一陣風雷,他心裏有震驚,有懷疑,也有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喜悅。
真像一場夢,也許就是夢呢,他把自己的兩隻手合著信摁作一處,狠狠地用了些力氣,竹簡硌著掌心,疼痛是那緩緩滋生的惶惑情緒,從掌心吐出若斷若續的氣息。
他挪開了手,兩隻手的掌心都被竹簡壓住了印子,印子久久沒有消退,他想原來這不是夢,可這一切仍然顯得很假,他像是被太美好的笑話戲耍了,如果這不是笑話而是真的,那該……那該,很好吧。
門外有人咳嗽了一聲:“諸葛孔明,大白日發什麽呆!”
諸葛亮還沒反應過來,信已被人搶去了,聽得樂哈哈的聲音說:“這是什麽?”
“黃公要把女兒嫁給你!”徐庶像被刺蝟蜇了,號叫起來。
諸葛亮把信重新奪回:“別吵!……咦,你今天來這麽早?”
徐庶聳聳鼻子:“我睡不著,知道你起得早,來尋你閑話。”他被那信勾走了心思,揣著揶揄的笑,“你娶不娶?”
諸葛亮惱恨地瞪他:“還有要不要書,你卻問我娶不娶!”
徐庶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若是我,要書不要人!”
“為什麽?”
“人太醜,書嘛,拿了便拿了,存家裏還可以看,”徐庶斟酌著,“若是人很美,我便要人,書可以慢慢攢,美人兒錯過便沒了。”
諸葛亮大笑:“若是書也要人也要呢?”
徐庶嘖嘖地搖頭:“太貪心,人家可說了,二者擇其一。”他搡了搡諸葛亮,“你不會真想娶黃家女兒吧?”
諸葛亮半晌不語,他把信和簡合起來,緩緩地放在書案上,轉身的時候,他平靜卻不遲疑地說:“我若說想呢?”
徐庶愕然,他驚詫得不知如何作答:“你……”
諸葛亮淡然一笑:“我知道,我若答應了這門婚事,旁人又會說諸葛亮先把兩個姊姊賣出去,而今又不惜把自己賣給黃家,趨炎附勢,諂媚示好。”
“不!”徐庶斷然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諸葛亮含笑的眸中仿若被星光點燃:“元直知我,他人未必知道,可我若顧忌旁人非議指摘,便會失去一位我願與之共度終生的奇女子。”
徐庶歎息:“我明白了。”他鄭重起來,認真地說,“你若是真心願意娶黃家女兒,他人非議皆若飛塵。”
諸葛亮仰起臉,明亮的微笑穿透了他的聲音:“真心。”
諸葛亮來到黃家時,剛好是約定的三天後。
黃承彥很高興:“你果然守時,很好!”
諸葛亮靜靜地說:“黃公書中約定三日,我或早或遲皆為失禮,受長者邀,守時為大禮。”
黃承彥嗬嗬一笑:“不錯。這麽說,你作出決定了?”
“是!”諸葛亮的聲音不高。
“是什麽?”黃承彥竟自一下子從坐席上立起來。
諸葛亮微微地仰起頭,銀質般的光漾在眸子中,他一字一頓地說:“承蒙老先生厚禮,亮幾日來思慮妥當,當選萬卷書冊。”
“什麽?”黃承彥像沒聽清,瞪大眼睛又問了一遍。
“萬卷書冊!”諸葛亮稍稍提了聲音。
黃承彥呆了呆,他幹幹地笑了笑:“你決定了?”
“決定了!”諸葛亮的回答毫不滯澀。
黃承彥想了半晌,問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諸葛亮認真地說:“亮雖不才,雅愛墳典,平生無他願,隻願讀盡詩書,鑒聖賢明訓,識古今得失,亦為此生至樂!”
“那你……”黃承彥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不選第二種?”
“作為贈禮,書更合適……”
黃承彥臉色微微變了:“難道我女兒這個大活人竟比不上那些死書?”
諸葛亮輕輕搖頭:“不是!”
“那你為何不選我女兒!”突然間,黃承彥口氣大變,竟活似**裸的逼婚,他想諸葛亮大約也是聽說黃家女兒醜陋,生出了以貌取人的嫌棄心,可惜這麽個俊朗清逸的偉男子原來也是個見不到真金的大俗人。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黃公,書確然為死物,令女明慧聰達,蕙質蘭心,豈能以書相埒,二者不能相提並論!”
黃承彥糊塗了:“怎講?”
“黃公以二選相贈,一為書,一為黃家女郎,可亮以為女郎為人,非是可贈予之物品,若是亮選女郎,豈非以女郎比死物,以活人當犧牲,我心不安!”
黃承彥驚呆了,他怔忡地看住諸葛亮,許久,才蹦躂出幾個字眼兒:“你,你好……”
諸葛亮沉默著,他安靜起來,總像幽深的秋潭,水麵無風,無人知其深淺。
黃承彥仔細地打量著他,觀察著他:“在你心中,以我女兒為何?”
諸葛亮字字用心地說:“若為友,直諒多聞,可交一生;若為妻,淑慎修仁,君其何福!”
黃承彥像是被震撼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許久,他站了起來,讚道:“你果然不同凡響,英兒沒有看錯人!”
他低低地歎息著,聲調緩緩地揚起了半個音:“罷了,我索性成全你吧,書我送給你,女兒,我也,”不能宣揚的傷感在心底澎湃,他默默地咽下了山呼海嘯的不舍得,“我也把她嫁給你!”
諸葛亮低了頭沒動,好像沒聽見黃承彥略帶激動的話。
“難道你不願意?”黃承彥奇道。
諸葛亮聲若蚊蚋,低得隻在口腔裏盤桓,“不……”他稍微揚起聲音,一字字說得遲緩沉重,“我願意……
黃承彥放心地點點頭,不勝感歎地說:“我平生有兩寶,一是我女兒,二是我的藏書,如今我皆送給你,希望你好好珍惜!”
諸葛亮深深地拜下去:“多謝黃公成全!”
黃承彥笑眯眯地瞅著他:“你叫我什麽?”
諸葛亮猶豫著,他吞咽了一下:“外,外舅……”聲音很低,臉卻紅了。
黃承彥大笑:“好,好女婿!”他親熱地拉起諸葛亮,輕輕地撫著這個年輕人的肩膀,不知不覺竟覺得眼瞼發熱。
半個月後,隆中的諸葛草廬變成了喜慶的暖巢。
黃承彥將女兒嫁給諸葛亮,這件事比諸葛亮請動龐德公做媒還轟動,襄陽在沸騰,隆中在沸騰,關於這樁婚姻的議論在荊州持續了小半年。
有人說,諸葛亮太不簡單,賣了姊姊賣自己,那黃家什麽地位,荊州牧的連襟,何等身份何等門第,他諸葛亮一個隆中的村夫憑什麽可以攀上黃家這門親,也不知耍了什麽齷齪手段,蒙了黃公的心,可憐堂堂千年老狐被一隻剛摸著門道的小狐騙了。
有人說,黃家女兒麵貌醜陋,品行低劣,多年尋不得夫家,不得已尋上了諸葛亮,諸葛亮便是收破爛兒的可憐蟲,這輩子天天對著一張腐爛的五官,隻怕會少活幾年。
各種版本的謠傳絡繹不絕,隆中的閑漢腆了肚子無事忙,還編出了諺樂:“莫作孔明擇婦,隻得阿承醜女”,到處傳唱,惹得荊州人人皆知,閑了便唱一唱,笑一笑。
黃家送女兒的出嫁隊伍浩浩****,從黃宅出發,沿著伏龍山委蛇前行,甚是壯觀。跟隨在新婦的華貴軿車後的是十多口碩大的竹笥,路上看熱鬧的都道黃承彥大手筆,嫁女兒舍得破財,瞧那嫁妝重若千鈞,累得挑夫汗流浹背,莫非都是金銀寶器、絲帛錦緞,如此看來,諸葛亮便是娶隻母豬,也賺了個盆滿缽滿。
夜晚遲緩地降落人間,月亮悠閑地升上天空,在流雲間露出柔情的笑臉,閃爍的花燭搖曳如人含羞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打量著溫暖的新房。
諸葛亮拿著一杆七星秤站在新婦麵前,後麵的昭蘇推了他一把:“小二,傻愣著幹嗎?”
他緩緩地走了過去,鐵秤下懸掛的鉤子挑起了新婦紅色麵巾的一個角,而後,他輕輕揚起手,麵巾掀起了一個角,仿佛漸漸綻放的鮮花,把一個春天的溫暖釋放出來。
新婦仰起臉,仿佛白玉般的月亮升了起來,一抹青雲穿過月亮,燭光映紅了她的臉,她的微笑被光芒調成了粉紅色。
諸葛亮笑了起來,他聽見捧著共牢食的婦人們在悄悄議論:“新婦真好看。”他多麽想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們用一雙箸共牢而食,飲過甘美的合巹酒,他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那麽一握便再也放不開,從此不離不棄,不舍不放。
門輕輕關上了,好奇的婦人們還不忘記隔著門縫打量新婦,而後歎息:“沒想到呢。”
燭火溫柔地流淌著光芒,兩人刹那無聲,暖暖的情緒在彼此的胸中醞釀,二分忐忑卻有八分愜意,仿佛認識了很久的知己,隻因陰差陽錯,才拖至今日相見。
諸葛亮忽地笑著說:“黃兄弟可好?”
黃月英撲哧一笑,她驀然嚴肅了神色,拱手道:“諸葛兄,小弟有禮了!”
諸葛亮緩緩坐在她身邊:“我可是被你算計了幾遭。”
黃月英假裝無知:“是嗎,我怎麽不知道我算計你。”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第一遭,女扮男裝,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請入你家中,又解迷局又選禮;第三遭,拋出選書選人的難題……”
話沒說完,黃月英笑倒下去:“你原來都知道……啊呀,不好玩兒了……”
諸葛亮笑道:“我原來不知,隻是後來外舅給出選書選人的難題,我才慢慢兒品出來。”
黃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兒,如今既已與你成了夫妻,我便實話相告,自在隆中一見你,我便念念不忘,總以為自己終身必要托付於你,這才設下重重難題,既為考較你,也為驗證自己的眼力。”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那日我還真怕你要書不要人呢……”
諸葛亮默默地說:“若是諸葛亮要人不要書,月英卻會對諸葛亮另外看待了!”
黃月英低了頭,柔軟的羞澀在臉頰上綻開綻謝:“孔明甘願娶我,我很快慰……”
“我也很快慰……”諸葛亮柔聲道。
黃月英偏過臉去微笑,她看見壁上懸掛著的那架古琴,琴弦閃著微笑般的光,驚喜道:“父親送你的琴。”她便去摘了下來,輕放在床頭的書案上。
“請君奏一曲,以為今夜之樂!”她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態。
諸葛亮笑吟吟地按琴而坐:“奏什麽?”
“君所擅者為何?”
諸葛亮搖頭:“我之所擅不合於今日奏,不吉利。”
黃月英好奇地問:“是什麽?”
“《梁甫吟》。”
“《梁甫吟》是什麽?”
“是我家鄉的挽歌。”
黃月英目光瑩瑩:“孔明信鬼神讖緯之說嗎?”
諸葛亮靜默地凝視著妻子,輕輕地搖著頭:“我不信。”
黃月英挨著他坐下,她細心地調了調琴徽:“我知孔明非俗人,倘若唱挽歌會不吉利,那世人最好時時不可唱。”
諸葛亮輕寧一笑,輕抬起手,琴弦在指間飛速地顫抖起來,片片音符如湧動的水,一脈一脈飛出琴弦,飛向被光影包圍的房梁屋頂。
“步出齊東門,遙望**陰裏。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他輕輕地吟唱,歌聲深沉而低緩,琴聲清越而剛勁,那哀婉的挽歌此刻像是烈士長劍揮出去的淩厲劍光,是高天上飄下來的神靈鎧甲鱗片,是金聲玉振的曆史歎息,是繞梁不落的宗廟韶樂。
黃月英聽得出神了,她不經意地撫上琴弦,他於是握住她的手,他看著她微笑,她也看著他微笑,他們彼此用指間彈出的音符讀出彼此的心。
音樂如逐漸高漲的風,將整個新房擴滿了充盈了,新房再也承載不了這麽深厚的柔情,從門窗縫隙溢了出去。
院落裏賓客盈盈,襄陽學舍的同學們正在飲酒歡暢,曲聲幽幽地飄往他們中間,在他們發紅的臉膛駐足,聽他們的心聲,看他們的歡樂。
徐庶詫異:“怎麽在此夜吟此一曲?”
“好曲!”不明白此曲為何的同學高聲讚美道。
徐庶搖頭一歎:“諸葛亮就是諸葛亮,總是不同尋常!”他跟著那旋律,一手和著節拍敲打,朗聲續念,“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屋裏的曲聲和屋外的朗誦彼此呼應,最後的餘音貼著窗欞深情款款地淌下來,而後,屋裏的燈光仿佛困倦了,緩緩熄滅了。
徐庶高舉酒爵,忽然朗聲大笑。
三日之後,諸葛亮帶黃月英歸寧,兩人乘著一輛簡簡單單的牛車,諸葛亮在前麵趕車,黃月英坐在後車板上,他們走得不緊不慢,常常在路邊停一小會兒,黃月英跳下車去摘一朵花一蓬草,一路上始終在編花草,最後編成一頂花冠,她把花冠戴在發髻上:“好看嗎?”
諸葛亮回頭:“好看。”
黃月英往前蹭了一點兒,她倚在他背上:“是我好看還是它好看?”
諸葛亮笑道:“都好看!”
黃月英敲了他一下:“滑頭!”她伸出兩隻手,在天空追逐著滿天雲影,輕聲歡呼道:“黃家醜女兒回家咯!”
他們在黃府前停下,附近的農人都湊來看熱鬧,瞧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牽著一個秀氣的女子走入了黃家大門,都在紛紛猜測:“這是誰家新女婿,俊得紮心窩子!”
黃承彥和龐德公正在屋裏等他們,諸葛亮沒想到龐德公也在,他又驚奇又是歡喜。
龐德公一見諸葛亮便笑開了顏,他對黃承彥擠對道:“你這千年老狐尋了多少年女婿,到底被這小狐把你女兒叼走了!還是你下手快,我若有女兒,哪輪得到你!”
黃承彥得意揚揚地笑道:“老東西,給我女婿取個雅號吧。”
龐德公捋捋胡須:“老朽卻之不恭!”他眯著眼睛注視著諸葛亮,“荊州有一鳳,還缺一龍,”他拍了拍巴掌,“臥龍!”
諸葛亮呆住,他還沒反應過來,黃承彥已在旁邊頻繁使眼色,他慌忙拜下去:“諸葛亮何德何能,怎當得起臥龍之稱!”
龐德公爽聲笑道:“當得起當得起,我並非是瞧著黃公的麵子才予你雅號,你之才幹有目共睹,何須我區區所贈一號,龍潛於淵,待時而動,總有一日,會一飛衝天!”
“多謝龐公美意!”諸葛亮朗聲道。
諸葛亮從此擁有了臥龍的雅號,這像一種美好的預示,是蓬勃在天際的一點絢爛的火星,它在醞釀,在等待,也在自我創造,它不會把自己埋入地底,不會熄滅,不會黯淡,它總有一天會燃起燎原烈火,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天會在什麽時候呢,曙光已破窗而入,溫暖的光明將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