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靈帝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兗州,泰山郡。
夏已至,明晃晃的陽光如失群的野馬,失足滾落在潺潺汶水裏,一路奔騰一路翻滾,將一身淬金的毛片落滿整條河。
幾葉小舟泊在河畔,也不係,由得水流東西漂**,離岸半裏外的大片桑田間人影穿梭,有女子的歌聲輕輕盈盈地飛了出來: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這裏是泰山郡治所在地奉高,其地枕汶水而麵泰山,因漢武帝封禪泰山,在山下置奉高縣以供泰山。黃河經過曲折的幾字拐彎,在華山腳下忽而折轉向東,橫亙過坦**的華北平原,一往無前地奔湧向渤海。這一路的浩**奔騰,無數的支流匯成了她的磅礴氣勢,而汶水便是她在齊魯之地凝聚的又一股力量。
兩千年前大禹治水,伐山刊木,將天下分為九州,各獻貢賦以資中國。其中青州的貢品便是經汶水入濟水,再經濟水上溯至中原腹心。
千年以往,大禹時開鑿的汶濟古道已湮滅無跡,齊魯之地的文明光華卻漸滋生長,兩漢儒學大興,多少大儒起於齊魯。當先漢惠帝的“除挾書令”頒布天下,在秦帝國的高壓文化鉗製下被迫沉默的諸子學說紛呈出山,數不清的儒學典籍從全國各地運往都城,其中伏生獻《尚書》、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古文經書的故事最為後人津津樂道。
此時,一人一騎緩緩掠過郊野的旖旎風光,那人三十出頭,長身闊肩,麵頤疏朗,沒戴冠,隻用幅巾束髻,恰顯出三分灑脫氣度。他見得滿目恬淡景色,不禁想起孔子的生活信仰,所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他在心裏吟哦了一番,自失一笑,並沒被眼底風光牽絆,徑直從東門馳入了奉高城。
奉高城很熱鬧,裏門洞開,市門也洞開,街麵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雖然目前天下不寧,周邊疆域仍深陷困苦戰亂,兗徐腹心尚有和平安樂的市井生活,卻是極為難得。
那人一路不停,循著道並不遲疑地往前走,拐了幾個路口,遠遠地望見一座宅第,麵西的圍牆有一座二層樓觀,像是誰伸出牆外的脖頸,小心翼翼地探顧著四圍景致。
眼見目的地將至,一時心情激**,他迫不及待地驅馬趕路,才奔出去數步,便聽得近旁傳來一陣喧鬧聲,原來是左首院牆下有一群嬉鬧的熊孩子。
這群孩子約有十來個,大的至多十歲,小的還光著腚,分成兩支隊伍,你挽袖子,我搴衣裳,你舉著一塊磚頭,我扛著一根樹枝,躍躍欲試地要鬥毆。
孩子們吵吵嚷嚷,欲要鬥毆,需先打嘴仗,在一片嘈雜聲裏,有個聲音特別響亮清脆,仿佛號令三軍的金鼓,卻是個獨獨騎在牆上的男孩子。那孩子八九歲模樣,額頭很寬,閃閃的光勾出挺直的鼻梁,眼睛亮得仿佛夏夜星辰,兩個小總角晃晃悠悠,係發的絲帶飛到頰邊,被汗粘住了眼角,他玩得著迷,渾然不覺。牆下還立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一麵津津有味地吃手一麵傻笑,笑一聲,喊一聲:“仲兄,仲兄。”
那牆上男孩手裏握著一根開叉的木棍,充作他的節鉞,一本正經地指揮兩撥孩子打架,這被他稱為楚漢之爭。他便一麵居高臨下揮舞木棍,一麵吆喝“趕緊攻他後方,他全軍出擊了,你怎麽還不圍魏救趙”!
正鬧在酣暢處,有個青衣小仆模樣的男子摸到牆下,對那男孩喊了一聲:“家主人請小主人回家。”
男孩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他用不耐煩的聲音說:“你就說找不到我!”
既然找著了,又怎麽能撒謊說找不著,小仆哪敢違逆家主人的命令,又央了多回,那男孩偏生不肯,還說你若是逼我,我立馬跳下來摔斷自己的腿!
小仆被逼得莫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也去爬牆,企圖當場擒拿“主將”。
男孩見危險逼近,竟在牆上站了起來,手裏的木棒上下揮舞,威脅道:“別逼我魚死網破!”
這邊要捉拿,那邊要躲閃,小孩兒腳底下根基不穩,一個趔趄,從牆上倒栽而下!
一時眾人驚駭,捉人的、玩打架的、看熱鬧的,都嚇得麵如土色,那男孩自己也嚇得夠嗆,失重讓他連發聲呼叫也來不及,聽得耳際風聲驟然,身體卻是一頓,原來底下有人穩穩地托住了他。
他嚇得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臂,把腦袋緊緊貼了上去。
“膽兒不是挺大的嗎,這會子嚇住了?”一個調侃的聲音說道。
孩子驚惶地抬起頭來,一張熟悉的臉像從水底浮起的一枚玉,慢慢清晰起來,明媚起來。
“諸葛亮,大白日不讀書,跑出來爬牆打架,當心你父親打你屁股!”那人笑吟吟地說。
孩子呆住,忽而,像驚見了雨後天空的一道絢麗彩虹,這不是久未歸家的叔父諸葛玄嗎!
他欣喜若狂地高喊道:“叔父!”
他聞著叔父衣衫上的氣息,有濃重的風塵味道,像釀在酒壇子裏的陳年陽光,古老也溫暖。他很喜歡叔父,叔父去過很多地方,交過很多朋友,肚子裏的故事仿佛川流不息的汶水。他想要叔父長長久久地待在身邊,可叔父卻總是走走停停,父親說叔父足下生風,沒有哪片土能留住他。
諸葛玄仔細地打量著孩子,笑道:“瞧這小花臉,你也忒皮了!”他又看著弟弟諸葛均,捏了捏諸葛均的臉蛋,“自己頑劣也罷了,還帶著弟弟均兒,你是壞孩子,均兒可不要學你!”
諸葛亮聳聳鼻子:“我才沒帶壞他呢!”
諸葛玄輕輕拍了一下諸葛亮的腦袋:“你膽子越發大了,敢爬牆打架,讓你父親知道,非得打得你哭天搶地。”
“有叔父在,父親不會打我!”諸葛亮自得地說。
諸葛玄笑誶道:“真是個狡童,我便是你的屏障依賴嗎?我偏不給你求情,偏讓你被父親重責!”
他一把拎起了諸葛亮,說道:“走,回家去,洗洗你這花臉!”
他背起了諸葛亮,再一手抱住諸葛均,一手牽馬,樂嗬嗬地直往宅門而去。守門的司閽眼見遊方多日的少主人回來了,本是喜事一樁,可背上懷抱卻纏著兩個小主人,又想笑又得裝出矜持,一麵參禮一麵向裏邊傳話。
諸葛玄帶著兩個孩子入了內院,已有女童迎了出來,恭謹地參了禮,領著諸葛玄到了一處寬綽的堂屋前。他登階時放下了兩個孩子,微整了整衣冠,不等他跨進去,兄長諸葛珪已從門裏走出來,清臒的麵孔分明溢開了親切的笑,卻收斂在不張揚的穩重裏。
“兄長!”諸葛玄鄭重地拜了下去。
諸葛珪一雙手扶起了他,兩個不錯眼地彼此打量著,一年多不見,彼此的變化並不太大,幾縷風霜貼著生了皺紋的額頭,順著眉峰淌下來,在顴骨留下一抹掩不掉的蔭翳。
諸葛珪比諸葛玄年長五歲,他是個嚴整方正的君子,比之諸葛玄的灑脫不羈,他像家廟裏燎薪的銅鼎,骨子裏是不可褻瀆的謹重。
諸葛玄覺得兄長比之以往清減了,歎道:“一年有餘,兄長清瘦了許多。”
“是嗎?我瞧你倒是豐腴了,風塵苦熬,竟也不見減損。”
“我是沒心沒肺的一隻碩鼠,生就一個貪饕肚子。”諸葛玄玩笑道。
諸葛珪不是個好謔的性子,他隻是很淺地一笑,攜著弟弟進了屋,屋裏敞亮,直欞窗格子透來金燦的陽光,一個年輕女人緩緩起身,矜持的笑在眼角緩緩開放,卻始終沒有泛濫。
諸葛玄立即意識到這是諸葛珪的續弦顧氏,諸葛珪的原配章氏於多年前病故,或是為了難以忘懷的夫妻情分,諸葛珪始終沒有續弦,可時日長久,雖三個兒子無多病恙地漸漸長大,到底不省心,為了照料失怙的兒子,他方才起了重娶的念頭,便在半年多前娶顧氏為妻,說來,這還是叔嫂兩人的第一次見麵。
諸葛玄悄悄打量了顧氏一眼,女人年約二十,眉目如畫,因彼此初次謀麵,略顯得拘謹,卻仍然端持有禮,隻那緊繃的下齶讓她顯得極有主見。
“叔叔安樂。”顧氏見禮道。?
“嫂嫂安樂。”諸葛玄回了禮,歉然道,“初次見麵,也沒有準備儀贄奉上,失禮了!”
顧氏溫和地笑道:“叔叔能回來,便是大禮,又何必在乎身外之禮。”
這時,諸葛珪挑眼看見偷偷摸摸跟進屋來的諸葛亮兄弟,兩張小臉髒得如花貓似的,一身衣服濺著黑灰,揉得一塌糊塗,他訓道:“怎麽弄成這樣!”
諸葛亮還沒來得及回話,諸葛珪又道:“鎮日在玩樂上用心,學業上怎麽不見你用功,今晨馬先生留書出走,這都是第幾個被你氣走的先生了!”
“出了什麽事?”諸葛玄問道。
諸葛珪重歎:“你問問你這懂事的乖侄兒,都快成奉高城裏的笑談了!”
諸葛玄轉向了諸葛亮,那孩子儼然是個滿臉黑灰的小髒鬼,上衣袖口磨出豁大一個洞,鞋不知甚時已掉了一隻,腳丫子弓著,在地上刨著螞蟻。
最近,泰山郡治奉高城的市井閑人都在議論一件荒誕事。
這議論的是泰山郡丞諸葛珪家裏的閑事,原來是他家二兒子諸葛亮已氣走了五個先生。
據說某年某月某日,有好事者目睹郡丞家的大門陡然洞開,一位滿臉晦氣的長者排闥而出,仿佛和誰結了莫大仇怨,攜了一身烈火般的憤怒循長街遠去。
這長者並不是往郡丞家討債未遂,亦非結了宿世仇讎,他其實是郡丞家聘來的私家先生,而今負氣離去,聽說連束脩之資也懶怠拿,空手就跑了。
到底是誰點燃了這位老儒的肝火,奉高的九街八陌都會異口同聲地說:郡丞的仲子。
凡是來諸葛家授業的先生,授業時間超不過兩個月,走時都會怨氣衝天,走後還會發誓賭咒,便是討飯也不進諸葛家的大門!
第一個先生,授課兩月,因諸葛家仲子授業時屢屢打瞌睡,且屢教不改,辭去師長之席;
第二個先生,授課兩月,因無論課上課下,仲子皆隻看閑書,問他何故不學聖賢書,稱說聖賢書無趣,長歎而去;
第三個先生,授課一月半,因仲子趁他熟睡,燒了他的鞋子,讓他光腳出門,斯文掃地,憤而曰:“頑劣之兒,何以成才。”當夜離宅;
第四個先生,授課一月,因仲子總在授課之時溜出去偷桃子掏鳥蛋,生生的不學無術,忍無可忍之下,揖禮作別;
最後一個先生,授課半月,因有一次和仲子起了爭執,被斥為“腐儒”“讀死書”,憤然道:“我教不了這樣的大才。”遂離去。
博學老儒們心中不學無術的郡丞仲子諸葛亮,今年方九歲,是遠近聞名的頑童,素日裏踢天弄井、打鳥追狗,常率一群熊孩子走街串巷,幹下的惡作劇車載鬥量,連郡太守也知曉了,還當著諸葛珪的麵玩笑說汝家小兒在奉高聞名遐邇。
兒子不受教的事讓諸葛珪傷透了腦筋,他膝下育有三子二女,長子諸葛瑾在洛陽太學授業,卻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謙恭明敏,深受太學博士的賞識,說出去,也頗為門楣增光;偏偏這個次子,素性頑劣,請了多少先生都被他氣跑了。
諸葛珪治家極嚴,庭訓酷烈,訓斥兒子從沒個留情處,為二兒子的不修細行,也不知罵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氣急了,笤帚鐵筋的一頓好打,可就是擰不過來。他也曾一度萌生過送兒子去洛陽覓名師傳教的念頭,養好了性情,將來進官學授業,可這孩子天生的不畏天不懼地,隻怕放了出去,缺了管束,比在家時更野,也就罷了。
當下裏,諸葛珪罵道:“混賬東西,你當真要做百無一用的蠹蟲嗎?”
“兒子沒這麽想。”諸葛亮低聲道。
諸葛珪厲聲道:“你若不作此念,為何氣跑先生,氣跑一個不算,足足氣跑五個!”
“那先生講授好無趣,他隻會依著書白念,若是這樣,還不如我自學呢。”諸葛亮辯解道,他雖然年紀小,卻天生伶牙俐齒,和鄰家小兒爭吵皆是他贏,甚或一人對陣一群人,常常自誇蘇秦張儀也不過如此。
這話慪得諸葛珪好一會兒反駁不得,他黑著臉說:“縱算先生有百般不如意,可也是授業恩師,你也該有萬般尊敬,何況天下學問壼奧精深,博大無邊,豈是你能憑一己之力悉數學會的?”
父親的嚴厲宛如一道生硬的鋼鞭,在脊梁骨上重重摔下,諸葛亮渾身打了個哆嗦,小心地向諸葛玄遞過去一道求助的目光。
諸葛玄向他悄悄眨眨眼,因對諸葛珪道:“我聽說瑾兒去太學念書了,如今怎麽樣?”
提起長子,諸葛珪的心情漸漸明亮起來:“勞費心,一切安好,年末或要歸家一趟,我倒是勸他安心就學,無須惦記家裏。”
被諸葛玄這一番打岔,諸葛珪的火氣已弱了,再見兒子窘迫著無處容身,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放,卻是可憐可疼的模樣,心裏不免軟了下來,肅聲道:“還愣著幹什麽,現在立刻給我抄書去,不抄完不準吃飯!”
諸葛亮早就想溜之大吉,父親的訓斥猶如聖旨,那美好的雨露陽光在他心底盛開了滿滿的紅色木棉花,這時莫說是抄書,便是罰他背下整部《尚書》,他也是甘願的,他拿捏著對父親應了一聲,扯了一把正咬指頭的諸葛均。
那壁廂,顧氏也告了退,自領著兩兄弟出去,背後諸葛珪依舊訓斥道:“把鞋找來穿上,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諸葛玄因勸道:“兄長,亮兒年幼,循循善誘即可,誰不是從年幼懵懂犯錯過來的,年紀大些自然明了事理。”
諸葛珪道:“子不教父之過,我若不嚴以辭色,威以厲害,他們如何成器!”
諸葛玄笑道:“幸好我不是你兒子,不然真不得安生,隻怕已被你逼得離家了!”
這玩笑卻勾起了諸葛珪的勸導心:“你這趟回來,把心安了吧,別再整日漂泊無定,男兒事業一朝辜負,沒世抱憾。”
諸葛玄的笑容戛然,滿滿的悵然湧動起來,他苦澀地說:“兄長該知道,我也是不得已,不是我不想定,是留不得也停不得。”
諸葛珪不由得生出幾分愧意:“說起你的不得不,一多半是不想牽累於我,方才遠走天涯,卻是我辜負了你!”
諸葛玄搖搖頭:“兄弟之間,哪有什麽辜負不辜負,兄長說這話生分了。何況我若不是深陷黨禍中,又怎會惹來變故,險些害了家人,所謂牽連一說,反該是說我。”
兄弟的通情達理讓諸葛珪不免感動,他寬慰道:“自叛亂以來,黨禁已解,而今天下攘攘,良才難求,多少黨人擢升要職,為國所用,你不用再東西不定,朝廷應不會再起黨錮。”
諸葛玄低著頭一歎:“再議吧,總之,我這次會留得久一些。”
正說話間,門外進來一人,二十歲的年輕小夥,闊字臉,五官敦實如寫在禮器上的銘文,見到諸葛玄,眼底綻出了憨厚的笑。卻原來是家仆馮安,自小便長在諸葛家,和諸葛兄弟都甚是熟絡。
諸葛玄立即便笑了:“馮安小子,我回來了,你也不來看看,偏躲著不見我!”
“我沒有呢,我忙著,忙著……”馮安結結巴巴地說。
諸葛玄戲謔道:“你忙著什麽,忙著娶新婦生孩子?”
“沒有……”馮安急了,漲紅著臉卻解釋不出來。
諸葛珪插話道:“你就別擠對他了,他一個老實人,你偏不正經地與他耍嘴皮子。”
幸而主家救火,馮安的難為情稍稍減緩了,方才說道:“車馬備好了。”
聽得馮安如此說,諸葛玄因問道:“兄長這是要出門嗎?”
諸葛珪點頭:“是,府君遣我去徐州,稍後就走。”
諸葛玄躊躇道:“我這趟從江淮北上,一路上聽說青徐周邊叛亂又起,兄長此時去徐州,恐怕會有安危之慮。”
諸葛珪不在意地說:“無妨事,我們走的那一路沒有叛亂,你不用擔心,不超過半月我便回來。你安心待著,我回來再與你敘話。”他說著,便和馮安往外走。
諸葛玄執意要送他出門,兩人閑話著直走到大門口。諸葛珪登了車,卻想起一件事,扶著車軾說:“等我回來,你隨我回一趟陽都老家,看祖宅的張伯老了,上回向我告了休,我憐他年高,打算允了,他若歸家養老,我們還得另尋個妥善人看宅第。”
“好!”
“別太慣著侄兒,尤其是小二,得看嚴點,你老寵著他,寵得他無法無天!”
“兄長放心!”
諸葛珪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也許是許久沒有見著弟弟,滿肚子的心腹話等不及要跳蹦出來,他覺得自己囉唕得可恨了,把一腔話死死扣住,揮揮手道:“罷了,回來再說!”
鸞鈴叮當當地響在風裏,車馬揚起的塵埃久久沒有落下,仿佛在空中慢慢暈染的思鄉愁緒,經年累月地積澱起來。
諸葛玄久久地凝望著兄長越走越遠的背影,此際滿捧的陽光落滿了長街,牽起行人如影掠過的衣袂,也許是這夏日的陽光太刺目,諸葛玄的眼底微微濕潤了。
午後時分,暖風微醺,樓台庭院被日照拖長了影子,仿佛一筆到不了盡頭的墨痕。
諸葛亮倚著窗抄書,抄的是《大戴禮》,這是父親給他下達的任務,抄不完,難免是一頓重責。他倒不怕被打,就怕被父親禁足,旬月不準他出門,鄰裏的小夥伴還等著他下河摸魚呢,還有,那場由他指揮的“楚漢之爭”結果如何了,不會因為他被逮走,大家作鳥獸散吧。
抄書抄得索然無味,他其實不喜這種尋章摘句咬文嚼字的文章,偏聖賢書都是這種況味,為一句古話訓詁幽微,旁征博引,甚或分出無數爭鋒相對的派別,你說古文蝌蚪為正宗,我說今文注解才經典,紛紛擾擾,爭了幾百年也爭不出究竟,可偏偏學館裏奉此為經典,一篇典籍翻來覆去講解,如同炒豆子,炒爛了,炒焦了,依舊炒下去。
為這不解,他常在先生講學時提出質疑,先生說他中了歪門邪說的蠱惑,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思,你而今所思所念,皆是亂七八糟的爛汙之說,想多了會禍害心智,將來成為禍國殃民的蠹蟲。他沒被夫子的話嚇住,反而更加困惑,在講學時也偷偷看過“邪書”,譬如為儒學貶斥為不走正道的刑名家說,他覺得那些說林故事有趣得很,怎麽就成了亂七八糟的爛汙之說。
他擱了筆,百無聊賴地翻動案頭堆疊的書,翻出父親的手書,那是父親抄錄的《孟子》。
父親用的是工整的隸書,字字墨瀋淋漓,一筆一畫沒有苟且偷懶,一絲飛白也見不到,自國朝書法大手蔡邕創製八分飛白隸書,天下人風靡效仿,故意用枯墨使枯筆,勢要寫出那黑白相間的時髦書體來。
可這是父親不喜的,他很厭棄這種對時新之物趨之若鶩的心態,追新服新妝新姿容新裝具,效著誰歪戴的頭巾穿錯的鞋襪,還當是美好,君子當一以貫之,學這些於國於民毫無益處的奇技**巧隻是徒費精力,與愛尚桑間濮上之音一樣,為小人所衷。
諸葛亮咀嚼起父親常訓誡的“一以貫之”,對此他懵懵懂懂,為什麽君子要一以貫之呢,又該對什麽一以貫之呢?什麽又是君子呢?
窗外微風敲得花草婆娑而動,斑駁光影投在案前,宛若時間輕淺的腳印。有人在門口輕輕咳嗽,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四歲的弟弟諸葛均。
“仲兄,吃餅,吃餅。”諸葛均伸出手,手心裏是一塊捏熟了的麻餅。
諸葛亮搖頭:“我抄書呢,不吃餅。”
“那我吃。”諸葛均認真地咬了一口,蹭了進來,湊過腦袋瞧諸葛亮抄的書,也看不懂,說道,“仲兄,隔壁的大牛罵我。”
“罵你什麽?”
“說我們姓諸葛,就是豬。”
“你等我抄完書,我去罵他,罵死他!”
“現在不能去嗎?”
諸葛亮無奈道:“我要抄書,若不抄完,父親要打我。”
“父親不打你。”
“你怎麽知道他不打我。”
諸葛均笑嘻嘻的:“父親出門了,他打不著你。”
諸葛亮心上像炸開了一朵花:“他出門了?”
“嗯,他與安叔一塊走了,母親說父親要出遠門,是去……嗯,去徐州。”諸葛均對自己的這個驚人發現很是得意。
父親出遠門這個消息實在是太振奮了,諸葛亮激動得想大笑三聲,他把筆墨竹簡往旁邊一推,一把拉住諸葛均的手:“走走,出去玩!”
兩兄弟手拉手穿過長廊,諸葛均說要去罵隔壁大牛,諸葛亮記掛著“楚漢之爭”,商量的結果是,先去解決了楚漢問題,再帶著勝利之師去討伐大牛。
兩人沒敢走大門,怕被堵門的司閽攔回去,再告訴繼母,若不慎遇見兩個孿生姊姊,也難免囉唆,便循著小道往角門而去。
剛走到角門處,卻聽見擾耳的吵鬧聲,是家裏的童仆和誰在吵嘴,兩兄弟本來想躲,偏又生出孩子的好奇心,倒挨近了去看稀奇。
那和童仆吵嘴的是個街麵上的乞丐,起因是乞丐在門口蹲踞,被童仆發覺,嫌他汙了寶地,要趕他遠去,兩下裏不肯相讓,竟吵了起來。
卻見那乞丐年紀約長,擰成條的灰白頭發從後腦勺翻過來,把臉擋了個結實,身上的衣服爛得不成樣子,仿佛隻是披著幾條破麻縷,上半身幾乎**,下邊也沒穿鞋,兩隻腳磨得起了皴口,約莫是走了很遠的路。雖是一身襤褸,肩上卻還背著一個大包袱,四四方方,仿佛扛著一麵門板。
“別在這兒戳著,也不看看地方!”童仆凶道。
乞丐滿不在乎地說:“我在門外住,又不住在你家裏,你管得著我?”
“你躺的地方就是不對,給我滾遠點!”
“一隻看門的狗倒比狗主人凶險,叼的不過是骨頭,還以為自己是肉食者。”乞丐譏誚道。
童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罵道:“囉唆什麽,滾!”
“貴胄之家霸了高牆之內,還要霸高牆之外,給不給世人一口活氣!”乞丐把肩上的包袱一拉,便要離開。
“等等!”說話的是諸葛亮,他從後麵躥了出來。
“這人髒,小主人別理他!”童仆連忙勸道。
可諸葛亮偏是那倔脾氣,你越不讓他做的事,他越要做。他不搭理童仆,徑直走向乞丐,從腰裏的革囊裏摸出一把銅錢,那本是過年時家中大人送給他的壓歲錢,他不由分說都掏了出來:“這個給你。”
乞丐沒接:“我不受無因之賜。”
遇著個不受施舍的乞丐,還真是稀奇,諸葛亮好奇起來:“那你要怎樣才接受?”
“有所予才有所受,所謂禮尚往來。”
瞧這乞丐身無長物,能求他掏出什麽值錢家夥來,諸葛亮無奈,想了想,說道:“那我看看你背上的包袱裏是什麽。”
乞丐略一思索,幹脆地把包袱解開,原來是一方邊角磨爛了的木棋盤,可諸葛亮驚奇地發現那木棋盤原來隻有縱橫十道。遲至後漢,圍棋已從十五道延展為十七道,棋道越少,則布局越窄,一局棋限在小域內,對弈者往往施展不開。
“你這棋盤不對。”
乞丐淡淡地道:“哪裏不對?”
諸葛亮一板一眼地說:“天下棋盤皆是十五道,多也不過十七道,你這是十道,明明就是不對。”
乞丐嗤道:“誰定的棋盤就一定得是十七道,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這個道理都不懂,那便是迂腐!”
這話讓諸葛亮呆住了,懵懵懂懂仿佛要體會出什麽,卻又理不清。他盯著乞丐,忽然發現那被汙垢遮蔽的臉上透出一雙明澈透亮的眼睛,如星辰般動人心魄。
他把錢塞到了乞丐手裏,乞丐隻拿了兩枚,其餘退給了他,說是多了貪心。
“就讓他在這裏待著。”諸葛亮吩咐那童仆。
“那可不成,待這兒有辱……”
諸葛亮沒好氣地打斷道:“又沒辱你,多管閑事!”
小主人發話了,童仆隻好閉嘴,諸葛亮又說要與弟弟出門,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把你上次去廚房偷拿羊腿的事告訴父親!
威脅過後,諸葛亮卻在琢磨,是留在這兒問問為什麽棋盤隻有十道,還是去招呼夥伴們繼續“楚漢之爭”,可那乞丐卻已蜷縮在一邊,兩手抱住棋盤,似乎打起了盹兒。
諸葛亮想,那就先去指揮“楚漢之爭”吧。他拖住弟弟的手,旁若無人地跳出了角門。
門外是一條深長小巷,幾株蓬鬆桃樹交錯而立,樹杈上結著的桃子已熟透了,一個個仿佛紅彤彤的孩兒麵,在半空中盛開著恣意的笑。
他們跑過了小巷,餘光瞥見那縮在角落裏的乞丐,像一隻冬眠的蠶蟲,一動不動。
十道棋盤,還真是奇怪的布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