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

春天從伏龍山的翠微幽靜中奔出,隨著東君呼出的一縷暖風吹遍了隆中,綠色的潮頭一浪高過一浪,淹沒了嚴冬留下的最後痕跡。

鄉村的農人都傾巢出動,正是插秧的季節,水田裏滿是揮汗如雨的人影,水牛在渠塘裏打著滾兒,哞哞地叫著,催醒了山野間沉睡的野兔野雞。

隆中距離荊州治所襄陽二十裏,群山環抱,主峰伏龍山形若盤龍酣臥,此地東眺襄陽,北枕沔水,形勝之地,風物宜人,說不得的悠閑和恬靜。當中原陷入烈烈戰火,荊州卻富庶安康,荊州牧劉表數年經略,安堵人民,休養生息,廣立學館,荊州一時文明豐盛,許多北方之士舉家蜂至。

三個多月前,隆中新搬來了一戶人家,在伏龍山腳下修起了一座草廬,鄉間農人淳樸熱情,三五成群地吆喝著去照應新住戶,幫著搭屋頂鑿水井,送了紅布裹房梁,說是討吉利。那一家人千恩萬謝,煮了雞蛋回贈鄉鄰,農人們有的拿,有的不拿,卻是家家包了贄禮送來,這家人不肯收,他們便放在門口。

這一家人似乎沒有長輩,做主的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後生,文質彬彬,儒雅的讀書人模樣,用鄉裏婦人的話說:“模樣兒俊得直想讓他當女婿。”有鄰裏少女聽說新來個俊俏後生,躲在他家門後偷看他,那少年不曉事,以為人家是來做客,在門裏喊了一聲,一眾人臉紅心跳,捂著臉撒腿跑開了。

此時,這家人的主心骨正站在幾畝水田旁,望著田裏漫開的一汪水躊躇,本來他請了農人教他種水稻,苗也培育了,養苗的水也灌滿了,可那人的妻子今日生產,竟不能來了,逼得他隻能獨自麵對這一片水田。那麽幽涼的一脈水,仿佛青碧的一枚玉,卻是他從未觸碰的陌生領域。

他猶猶豫豫地來回走了兩遭,到底還是褪去鞋子,挽起了袖管褲腳,小心地踩上田坎,慢慢地滑下水田,冰涼的水激得他打個哆嗦。

“小主人,你怎麽能下田!”馮安一路疾走一路喊,身後跟著一頭水牛,他雙手不方便,隻得用肩膀輕輕地去碰水牛,水牛很不高興,哞哞地表示抗議。

諸葛亮把岸邊兩個笸籮裏的秧苗掂起來,在手裏捋了捋,沒所謂地說:“我為何不能下?”

馮安著急地說:“不成,你是讀書的手,怎麽能幹農活,我來做……”他忽然戛住,傷心地看著自己蜷曲的手指,恨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諸葛亮微微一笑:“安叔,你就在旁邊歇著,我也得學學不是,咱們一家日後長久在隆中住下,不會農活可不成,難道坐吃山空?”

他彎下腰,將一束束秧苗插入水田中,方才插了兩路,已是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再看那秧苗東倒西歪,彎彎曲曲,像小孩兒在紙上胡亂勾勒的糙線,再看看旁邊別人家的水田,秧苗整整齊齊,間隔有度,仿佛整裝待發的軍陣。

諸葛亮沮喪極了,他抹抹汗水,用一根手指豎在眼中,在水田裏虛擬了一條直線。

田坎邊有人咯咯歡笑,諸葛亮回頭,卻原來是一個十八九歲的農家少女,栗色皮膚閃著陽光的色澤,濃眉大眼,不添修飾,有種健康的美麗。

“哪兒有你這樣插秧的。”少女笑得合不攏嘴。

諸葛亮尷尬:“這位姊姊,我頭回下田,真不會。”

少女瞅著諸葛亮:“瞧你這樣也不像幹農活的,細皮嫩肉,是讀書人吧?”她也不等諸葛亮回答,一骨碌踩下了水田,抓來兩把秧苗,一束連著一束插將下去,須臾間,便形成幾條直線。

諸葛亮怔怔的:“怎麽做,請姊姊教我!”

少女笑道:“沒啥,熟能生巧唄,多做就會了,我頭回下田也與你一般,我阿母狠狠揍了我一頓,打著打著,我就會了。”

諸葛亮點點頭,學著少女的樣子重又幹起來,少女很熱心,幫著他一起插秧,有哪裏不對,耐心地指出來,兩個時辰後,水田裏立起了滿登登的綠秧,少女又教他施肥除草,算日子灌水排水。

秧苗插畢,兩人踩上了田坎,諸葛亮感激地說:“多謝這位姊姊!”

馮安也跟著說:“謝謝。”

少女飛了馮安一眼:“你謝什麽?”

馮安臉紅了,他局促著不知該如何作答,少女又笑開了懷,她指著東首掩在蒼翠林木間的農舍:“我住在那邊,我叫阿田,我知道你們是新來的那戶人家,我父母還幫你們家搭過房瓦呢!”她眨眨眼睛,摸了摸水牛的背,唱著小曲兒走了。

諸葛亮揉著背,感歎道:“我今日才知,農活中有大學問。”

馮安還在盯著少女的背影發呆,諸葛亮輕輕撞了撞他,他方才從迷夢中驚醒,還記得去趕水牛,兩人一前一後返回草廬。

昭蕙和昭蘇正在廚房裏燒火,諸葛均蹲在院子裏劈柴,每每要瞄準很久,斧頭才猶豫地劈下去,往往都劈歪了,一斧子砍在地上,蹦出一路火星子。

“仲兄!”諸葛均歡喜地喊道。

諸葛亮笑了笑,灶台邊的昭蕙和昭蘇聽見,從窗口伸出兩張被煙熏黑的臉,昭蕙指著諸葛亮笑得喘不過氣來:“小二,瞧瞧你的臉!”

諸葛亮知道自己定是滿臉汙垢,他見昭蕙自己個黑著臉,唯有那口牙白得瘮人,想笑卻忍住了,去院裏的水井裏打了一桶水洗臉,這才折返回屋換衣服。

外衣褪下去,沉沉的,全染了泥水,黑黃的泥垢貼著衣衫,斑斑的不肯離開。他把外衣揉了一揉丟去一邊,卻發現內衣袖口脫了線,向兩邊不妥協地炸開。他想了想,滿屋子搜來放針線的笸籮,還沒來得及穿針,手上一鬆,有人把針線拿走了。

他一回頭,驚道:“二姊!”

昭蘇牽過針線:“縫什麽衣服,衣服破了找二姊,知道嗎?”

諸葛亮笑道:“衣服一輩子總會破,難道找一輩子二姊嗎?我學會了,二姊也省心了。”

昭蘇微微一歎:“二姊知道你要強,可你也不能事事都去擔當。”

諸葛亮心裏一動,他張了張口,卻又沉沉地摁住了,昭蘇輕輕拉住諸葛亮的衣服:“脫下來。”

諸葛亮不肯脫:“就這麽縫吧。”

昭蘇嗔怪道:“還跟小時候一樣脾氣,身上連,討人嫌,你如今大了,不怕以後找不著媳婦?”

諸葛亮倔強地說:“我才不娶媳婦,我出不起納彩禮金,人家也不樂意嫁給我。再說,娶個女人回來吵鬧,我不樂意。”

昭蘇瞪了他一眼,拉著他坐下去,將他的手平放在一麵書案上,輕柔地說:“別動。”

諸葛亮安靜地看著昭蘇上下起伏的手指,二姊的指頭仍暈著圓潤的螺旋,她的頭發仍是芳香如醇,隻是那時的溫馨卻尋不得了蹤跡,好多的悲傷湧上來,和二姊發間的清芬一起擁抱住他。

昭蘇低著頭:“小二,二姊知道你心裏苦,別什麽事都自己扛著,二姊笨,也不懂怎麽為你分擔,可二姊不想看你受苦……”她的聲音微微一顫,一滴冰涼的水掉在諸葛亮的手背上。

不知不覺,諸葛亮的眼眶濕潤了,他搖搖頭:“我不苦。”

昭蘇咬斷了線頭,她抬頭看見諸葛亮眼中滾出的淚,也許他自己也不知,她柔軟地一笑:“傻弟弟,還嘴強!”她取過手絹擦去弟弟臉上的淚,“都過去了,我們在隆中好好過日子,過得一二年,二姊為你尋門好親,生個大胖小子,你怕累,二姊給你養。”

諸葛亮破涕為笑:“二姊,我窮漢一個,誰看得起我,你就別操心了,還早呢!”

昭蘇自信地說:“我弟弟模樣俊,人品好,又有學問,配哪家女兒配不上!”

諸葛亮笑著站起來:“別說了,可臊了我了!”他跑出了門。

“你去哪兒?”昭蘇追著問。

“去看叔父!”

諸葛亮跑出草廬,四野春風化暖,鳥鳴花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他順著屋後逼仄的山道往上攀登,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在一座新墳前停下。

墳上已長出了青草,嫩嫩的仿佛初生兒臉上的茸毛,一隻紅嘴鳥兒在墳旁的樹梢上鳴啼,婉轉動人,仿佛挽歌。

他在墳前坐下,撫著墓碑上深凹的字,把臉緊緊地貼上去,和叔父說了一句知心話。

他躺在有些咯手的草地上,看著被交錯的樹冠割裂成無數片的天空,瓦藍瓦藍的,一絲白棉似的雲匆匆飄過,仿佛掀起了天空的帷裳,他聽見疊嶂呼嘯的山嵐,農人悠閑的歌聲**在風裏,秋千索一般來回搖晃,久久不息。

這裏是隆中,不是奉高,不是陽都,不是他的故鄉,沒有巍巍泰山,沒有聖人故居,也沒有總也澆不滅的戰火,這裏仿佛是緩慢行駛在平靜港灣裏的一艘駁船,陽光點點灑下,照見無數人平靜安逸的臉。

他撐起胸膛,向著天空呼嘯,嘯聲直遏行雲,仿佛勇士擎起的利劍,刺破了青天的緘默,天神被驚動了,回應他的聲音落下來,穿過叢叢密林,把整座山峰斬斷。

回聲和淚水一起落滿少年的麵頰,他伸出手,陽光在他掌心開著金色的花,他聞到風裏送來的田園清香,他在淚水中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