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龍臥襄陽 卷首
一縷黑煙從白門樓的城譙上嫋嫋升起,像殘損的戰旗般飛向未知的盡頭,極寒的北風吹暗了天空的顏色,一片雨雪搖搖晃晃,如枝頭凋敝的枯葉,落下來,卻尋不到歇腳處。
陳宮抬頭望了望天色,濕潤的積雲在頭頂上凝聚,仿佛壓在下邳城上的沉重鎧甲,便是用盡力氣也掀不翻。
他緩緩地向城樓下走去,灰塵從衣衫上噗噗飛走,便似從身體裏遊走的一絲絲精魂,噴氣似的吐入寒風的懷抱裏,很快散成齏粉。
“公台!”背後有個聲音呼喚他。
陳宮停了一下,沒有回頭:“孟德還有什麽話?”
曹操依依地跟了一步:“君獨不念老母妻兒乎?”
陳宮沉靜地笑起來:“宮聞以孝治天下者不絕人之親,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妻兒在明公,不在陳宮!”
他不再停留,毅然走下城樓,在那城關處,有兩個持刀的劊子手正等著他。
曹操偏過了頭,許是北風冰刺,許是頭風病發作,頭竟隱隱痛了起來,他用一隻手輕輕地揉了一揉,放下來時,手指已沾了水。
他沿著城牆緩緩走開,寒冷在背後漸漸滋生,宛如悄然的一場陰謀,他扶著城堞望下去,卻看見劉關張站在內城門。
一輛四遮馬車從城內緩緩駛來,路麵泥濘不堪,馬車行得很艱澀,到處是大團大團的泥漿和水窪。曹操決泗水灌城,整座城市不著水者二三板而已,如今水雖已退卻,城市卻變得汙濁腐爛,像是一具被泥水泡爛的腐屍。
牽馬的是麋竺,自劉備被呂布攆走,他失陷在徐州已一年有餘,拚死保護劉備家小,忍辱負重,幾次險遭人毒手,總算盼來了君主複返的一天。
“主公!”麋竺拜下去,眼淚頃刻便滾了出來。
劉備俯身扶起了他:“子仲受委屈了。”
麋竺嗚咽道:“天不絕人,竺能與主公相見,真喜煞人也!”他抹著眼淚,輕輕掀開了馬車的襜帷。
車裏的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舉起手輕輕一遮,膝上的兩個女孩兒也受了驚,一骨碌鑽進母親的懷抱,呼嘯的風將襜帷一把扯下,眼前又一黑,是劉備登上了馬車。
麋夫人眼淚涔涔地望著丈夫,許久沒有消息,眼前這個男人變得陌生了,她緊緊地盯著他,慢慢描畫著他的眉目耳鼻唇,拿去和記憶裏殘存的模糊印象比照。
劉備輕輕撫上她冰涼的肩膀:“對不住了。”
麋夫人顫抖著,許久以來的絕望和恐懼都爆發了,她驀地撲在他的肩頭哭了出來。
兩個女孩兒不懂事,因見母親傷心,都哇哇地哭開了,麋夫人忙收了淚,哄著兩個孩兒,指著劉備道:“叫父親。”
兩個女孩兒,大的三歲,小的一歲,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吧嗒地掉著亮晶晶的眼淚,盯著父親看了半晌,而後一起嘟起了嘴巴,卻沒一個肯喊出聲。
“叫父親!”麋夫人又催促道。
孩子們不肯,扯著母親的衣角偏不張口,大女兒還睨了劉備一眼,她想這個男人真討厭,他憑什麽鑽進馬車裏來。
劉備覺得心裏涼颼颼的,他酸澀地笑了笑:“罷了,分開太久,不認得了,以後慢慢認。”他體貼地擦去麋夫人麵上的淚,起身便要走下馬車。
“你不會再把我們扔下吧?”麋夫人切切地問。
劉備扶著車門許久無聲,他沒有回頭看一眼妻子,軟軟地說了一聲:“別多想。”
他跳了下去,襜帷輕輕垂下了,而後隔絕了他和他的家人。他的心情沒有因為與妻小重逢而喜悅,反而愈加沉重。他苦悶地歎了一口氣,一抬頭,雪不知什麽時候已落下了,仿佛成千上萬飛舞的柳棉,將下邳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