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茫茫鄱陽湖無邊無際,寬闊的水麵宛如漂起來的一麵鏡子,粼粼波光映出幾葉扁舟、幾路行人。血紅的晚霞在極遠的地方漫漶,漸漸淌入了湖中,把大半片湖泊染紅了。
湖畔邊,滿臉橫著怨憤的笮融把一支箭鏃丟進鄱陽湖,惡狠狠地對湖水打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噴嚏。
他朝著南昌城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滑虜!”
他和朱皓聯手趕走了諸葛玄,兩人在南昌城坐不暖席,他便一刀哢嚓了朱皓的腦袋,自己當上了豫章太守。朱皓那個孬種,軟弱無能,掛著張仁義的虛偽麵孔,殺人還要抹淚說可憐,他當初與朱皓合作,原是處於私心,事兒做成了,朱皓就沒用了,必須殺了,以免妨礙自己獨斷專行。可他的太守癮還沒過足,聽聞僚屬內訌的劉繇忍不下去了,忽然率軍殺往南昌,三兩下打得他狼狽出逃。南昌城成了劉繇的新家,而他笮融卻被舊主人當成不可饒恕的叛徒,攆去鄱陽湖喝風。
本來想獨霸豫章,繼續在廣陵的土皇帝生活,可覬覦豫章的野心家太多了,他想要,劉繇也想要,奪土之爭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決殺,前一刹稱兄道弟,後一刹為三五畝沃土,便會兵戎相見,不及黃泉不相見。
“老賊梟!”他又不甘心地罵了一句,他原不是個道德君子,也恨君子,當年在廣陵,因貪圖廣陵富庶,殺害了待他為上賓的太守趙昱,而後放兵大掠,沒想到自己行的是小人行徑,而今反被小人害了,也不知是不是浮屠說的因果報應。
他信浮屠,曾在徐州大起浮屠寺,起百尺高樓,堂閣周回,佛像以黃金鑄身,衣以錦繡,每當浴佛之日,便在可容三千人的浮屠寺中廣設飲飯,就食者可致萬餘,也算是種過福田,行過好事。
既是虔誠地拜過浮屠,總該有好報吧,總該有塊土地容納自己任性妄為吧。
不能就這麽算了,平白地被人當成乞丐攆走,難道要在鄱陽湖做一輩子的漁翁嗎?他受不得這種侮辱,倘若不能一報還一報,他便妄為人身!
“西城住著什麽人?”他閃出一個念頭。
“便是將軍上回趕走的太守。”身旁的副將回道。
哦,諸葛玄嗎?
諸葛玄自被攆去西城暫住,曾給袁術去信求援,可袁術那時正與徐州劉備、兗州曹操、荊州劉表幾線作戰,自己尚且焦頭爛額,哪兒管得了豫章的禍亂,隻是來信說了幾句安慰的空話,意思是我這裏騰不出手幫忙,煩請諸葛玄自求多福。
諸葛玄得不到袁術幫助,南昌城再也進不去,返回徐州又不現實,隻得在西城長久住了下來。遠在他鄉,身無長物,沒有穩定收入,生活很是清苦。為了糊口,尊嚴骨氣隻得撇去一邊,諸葛玄迫不得已給舊友們去信,請這些光風霽月的當世英豪伸一伸援手,可否在尊駕門下謀點兒事做,不拘做什麽,哪怕隻是抄文書的微末小吏,隻要能自食其力,他都肯願。信卻是有的回,有的不回,甚有的寄給他三五袋糧食、七八串銅錢,仿佛他來信求告是窮急打秋風,他縱便放低自己至塵埃之下,也禁受不得人家拿他當乞丐,漸漸也就不寫信了。
外人求不得,一家人總不能坐吃山空,不得已要出去討生活。兩個侄女便為人縫補漿洗;諸葛亮當過教書先生,也當過保傅幫富人家帶孩子看大門,實在逼急了,便在街麵上擺棋局與人賭輸贏;連年幼的諸葛均也在家裏學做木工,說將來總能用得著;馮安手有殘疾,很多活兒幹不得,隻能為鄰裏鄉親跑個腿送封信,每日忙忙碌碌,雖然累,但心裏覺得自己是有用的。
在西城的一年多,諸葛一家人嚐盡了生活的酸苦滋味,這艱辛仿佛見不到頭,日頭升起來了,日頭落下去了,痛苦還沒結束,待第二日朝陽初生,世間的一切照常發生,一絲改變沒有。
諸葛玄一家人的遭遇,笮融多少知道些,他沒絲毫愧疚心,風聞諸葛玄日子過得苦,反而覺得好笑,有講究的名士沉淪下潦,人間奇聞,聊可佐酒。
笮融擰著眉毛苦思:“諸葛玄……他是袁術的人,風聞袁術有稱帝之心……”他猛地一抬頭,咬著腮幫子道,“立即去西城,我要在他劉繇眼皮底下敲一番大鑼!”
火光四起,跳躍的火仿佛射出的利箭,射穿了天空的麵孔,黑寂的夜幕便開始淌血,一輪孤月緩緩升到那傷口處,被一攤血吞沒了。
豫章郡西城的一所小宅裏,一家人緊張地依偎在一起,昭蕙和昭蘇已是滿麵飛淚,諸葛均張著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出聲,馮安懷裏抱著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緊緊地護著三姊弟,諸葛亮坐在門邊,胸脯微微起伏,幾顆汗從鬢角悄然滲出。
叔父諸葛玄沒在屋裏,他手持長劍立在院子裏,血紅的月光拖著他的影子向後流淌,恍惚以為是他身體裏流出的血。
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幾十個手摁鋼刀的士兵衝了進來,將諸葛玄團團圍住,一個臉上堆著橫肉的男人耀武揚威地邁步入門,大喇喇地喊道:
“諸葛玄在嗎!”
諸葛玄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何必裝眼盲,鄙人在此!”
笮融哈哈大笑:“你果然有氣魄,對我脾氣!”他去拉諸葛玄的手,“來來,你我又不是仇敵,何必兵戎相見,你先解了劍,我這裏備有好酒,你我做做朋友何妨!”
諸葛玄輕輕推開他:“笮將軍,要兵戎相見的是你,可不是我,你要與我做朋友,諸葛玄人微命輕,高攀不起!”
諸葛玄的諷刺讓笮融臉上的笑一僵,他幹幹地咳嗽一聲:“你這又是何必呢,我當真是來訪友,並無敵意。”
諸葛玄冷笑:“訪友?閣下以兵相逼,夜間擅闖門戶,有這樣的訪友嗎?聞所未聞!”他把手一伸,“有什麽事快說,沒有就請出去!”
笮融又笑了:“爽快!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直率君子!既然如此,我便開門見山。”他清清嗓子,“我知道,諸葛兄受了委屈,”他捏著聲音歎了口氣,“當初將你驅出南昌,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受人指使,不得已而為之。我讚你是個人才,很想留下你,我還想勸服朱皓,求他將豫章太守讓給你,可恨劉繇小人,他勢要奪豫章據為己有,容不得良人,非要將你攆走。唉,我很為你痛心!”
“是嗎?那我還得感謝你的好意。”諸葛玄冷冷地道。
笮融似沒聽出諸葛玄的奚落:“劉繇這人小肚雞腸,天生的不知好歹,你為他鞍前馬後,他卻翻臉不認人,真不是個東西!”他罵起劉繇來眼睛也睜大了,“不瞞你說,我也恨透了他!”
諸葛玄譏誚:“是他把你趕出了南昌,你失了利,才對他心生忌恨吧。”
笮融尷尬地笑笑:“你我同心同意,你恨劉繇,我也恨他,我們是同仇敵愾。”
諸葛玄漠漠地說:“我不恨劉繇,我和你不一樣!”
笮融被搶白得滿臉尷尬,他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我說你們這些自詡君子的名士就是虛偽,心裏想的與嘴裏說的南轅北轍,老子就恨劉繇,老子心裏這麽想,嘴裏也大聲說出來,痛快,自在!”
諸葛玄不理會他,質疑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笮融眨巴眼睛:“我的意思是,我們莫若聯手對付劉繇。”
諸葛玄一驚,他按捺住疑問,試探道:“怎麽對付?”
笮融儼然是思慮多日:“我知道你與袁術有舊交情,豫章太守一職也是他許給你的,我的意思是你北上連和袁術,請他出兵襄助,我們去收拾劉繇,打他個落花流水,奪回豫章,日後你做你的豫章太守,我做你的大將,咱們珠聯璧合,所向無前。”
諸葛玄以為笮融兒戲:“你以為可能嗎?前次你們攻打南昌,將我驅走,袁術也不曾馳援,此時他會借兵給我?”
笮融涎臉一笑:“此一時彼一時,我聽說袁術要登基做皇帝,可周邊諸侯不服,人人以正朔自居,欲興兵討伐,他正愁無有援手,倘若我們歸服於他,為新君攻城拔寨,奪下豫章獻上,他怎會不答允出兵。”
諸葛玄忽而仰天長笑,厲聲道:“我為大漢子民,怎能為篡逆之賊驅走,袁術昔日是我故友,他一朝忤逆,便是我諸葛玄的敵人,我不會向敵人低頭!”
笮融頰邊肌肉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諸葛玄,你要當忠臣也得看看情形,如今是什麽世道,天下崩亂,誰不為私利奔走。”
諸葛玄背過了身:“你要去給袁術當走狗,自己去,別來尋我!”
笮融被噎得白了臉,他攤著手氣了半晌,突地陰森森一笑:“諸葛兄,有話好好說,動怒傷身。”他轉到諸葛玄身前,“你不肯也無妨,這樣吧,我們敘敘情誼,你家裏人在哪兒,請出來見見如何?”
諸葛玄渾身一緊:“你想做什麽?”
笮融笑眯眯地說:“無他,我既與你做朋友,家裏人自然該見見。”他抬起手臂,目光陡然變得犀利,“來啊,給我請出諸葛玄家人!”
士兵們得了命令,吆喝著向後堂衝去,諸葛玄一把抽出長劍,死死地攔住他們:“你們敢進一步!”
笮融嘖嘖地歎一聲:“諸葛兄,別這麽小氣,見見家裏人有什麽要緊?我會好好待他們,請他們去我營中坐坐。”他給左右使著眼色,“愣著做什麽,給我請!”
諸葛玄猛然呼喝:“等一下!”
笮融眯著眼睛打量他,挑釁地說:“怎麽,想通了?”
諸葛玄靜靜地立著,冰冷的月光落在他蒼然的眉梢間,他仿佛體味到月亮的溫度,抿緊的雙唇一陣痛苦的**,他緩緩地將長劍收回鞘中:“我有一個條件。”
笮融拍著手:“好說。”
諸葛玄目光幽幽:“你既讓我連和袁術,我須得將家人送去壽春,袁術為人多疑,我平白唇舌,他不會相信,唯有人質在側,他才能安心。”
笮融不可置信:“你不是在誆我吧,把家裏人送去壽春當人質,對你何益?”
諸葛玄莫名地一笑:“在他那裏比在你這裏太平,既然沒有退路,莫若尋個好去處過安生日子,你若不肯,那就盡管捉拿他們,至多我與他們死在一塊兒!”
笮融骨碌地轉著眼珠子,他藏在陰影裏打量諸葛玄,那張臉沉靜而肅然,眉目間隱著他不懂得的複雜情緒,他磨蹭考慮了很久,終於說道:“成交!”
門外嘭嘭敲打,諸葛亮驚得一顫:“誰?”
“小二,是我。”
諸葛亮鬆了一口氣,他回頭看了看昭蕙幾個人,平緩著揪得心疼的緊張,方才取了門閂,月光便溫柔地溜了進來,勾勒出諸葛玄淡淡的人影。
諸葛亮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叔父:“叔父,你沒事?”
諸葛玄平靜地一笑:“沒事,別自己嚇自己。”
諸葛亮不放心地說:“他們來做什麽?”
諸葛玄卻不回答,那邊諸葛均蟄蟲似的飛過來,兩手緊緊攀住叔父的胳膊,淚涔涔地喊道:“叔父!”
諸葛玄柔聲安慰道:“不怕不怕,有叔父在。”
昭蕙、昭蘇和馮安都圍攏上來,你拉著諸葛玄的衣角,我扯住諸葛玄的腰帶,仿佛麵對失而複得的玉帛,格外珍惜,格外小心。
諸葛玄微笑:“叔父沒事,”他撫撫諸葛均的肩,“晚了,你們去歇著吧,不怕,叔父與他們說好了,他們隻是尋叔父有事,不會傷害你們。”
眾人忐忐忑忑,這一夜提心吊膽著實難過,挨一刻猶如挨了一秋,往往還疑神疑鬼,聽風便是雨,心底雖還疑惑著,到底是卸下了深重的負累,當下裏馮安領著他們出了屋。
諸葛玄目送他們離開,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他遲鈍地轉過身,卻看見諸葛亮仍在屋裏。
“叔父。”諸葛亮輕聲呼喚。
諸葛玄沒有讓諸葛亮離開,他緩緩地走過去,屋裏跳躍的燭光仿佛閃爍的心事,在他倦怠而蒼白的臉上攻城略地,他靜靜地凝視著侄兒,少年的個頭已與自己齊平,身姿挺拔如一株青鬆,他忽然意識到諸葛亮原來長大了。
諸葛玄感慨道:“小二,你長大了。”
諸葛亮露出很平淡的笑:“我十六了,還不大嗎?”
諸葛玄唉唉地歎了口氣:“瑾兒生死未卜,但願吉人天相,他平安無事。而今他不在,你便是長子,”他的語氣漸漸鄭重,“小二,照顧兩位姊姊,照顧均兒,擔負起這個家,別辜負你父親的期望。”
諸葛亮聽得心驚肉跳:“叔父,出了什麽事?”
諸葛玄不解釋,壓著聲音說:“聽叔父說,叔父要你帶他們離開。”
“去哪裏?”諸葛亮越發覺得駭人。
諸葛玄的聲音沉落如水滴:“荊州。”他不待諸葛亮回應,一隻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從懷裏掏出兩個巴掌大的錦囊,一紅一黑,“把這兩個錦囊帶上,出了城打開黑錦囊,將來若遇大難之時,再打開紅錦囊。”
諸葛亮錯然地捏著兩個錦囊,他怔了一會兒,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眼淚不受控製地飆了出來:“叔父,我可以不接受囑托嗎?我隻想叔父帶著我們一起走。”
諸葛玄酸楚地一笑:“叔父不瞞你,此地危險,叔父必須留下來拖延時間,你們先走,叔父若脫了險,會去尋你們。”他捂住諸葛亮的手,緊緊一握,“我把這一家交給你了。”
諸葛亮哽咽著跪了下去:“叔父,你要活著,要活著……”
諸葛玄蹲下身體:“傻孩子,別哭。”他微哽了聲音,“倘若叔父遭遇不測,你答應叔父,照顧好他們,盡力去尋找瑾兒與母親。”
諸葛亮使勁地搖頭:“我不答應,不答應,叔父與我們一起走……”他哭著伏下了頭,死死地抓住叔父的衣服,恨不能把叔父藏起來,裝在口袋裏,帶去天涯海角,隻要有叔父,哪裏便是幸福的天堂。
“我不答應……”他重複著。
諸葛玄滿麵是淚地抱住他:“傻孩子,叔父不會死,你在哪裏,叔父就在哪裏。”
諸葛亮臥在叔父的懷裏,聞他的氣息,聽他的心跳,想象自己變成了繈褓嬰兒,這世間的醜惡紛爭,都與自己無關,任世事翻轉,人間擾攘,他永遠是孩子,永遠長不大。
案上那盞雁足燈吱吱地燃著溫柔的火,燈光像鵝黃的羽翼,毛茸茸的,軟綿綿的,摁一摁,光芒便消失了。
笮融坐不住了,時不時衝去門邊看一眼,正是皓月當空,銀漢璀璨,冰淩的月光染白了宅院的瓦當,漾漾地淌著水。
涼風嗖嗖地過路,仔細聽一聽,風裏夾雜著院牆外士兵的腳步聲,又恍惚不是,其實來自更遠的地方,也許是哪隻夜貓子在牆角逮耗子。
他回頭看去,諸葛玄麵無表情,手裏捏著兩枚棋子,對著麵前的棋枰自己和自己對弈,棋枰上已是縱橫密布,黑白子勢均力敵,看不出誰有先機。
諸葛玄的鎮靜讓笮融愈加不安,那份波瀾不驚反而像是深藏不露的遮掩,狂風暴雨來臨前總是寧靜的。
笮融故意用力跺跺腳,諸葛玄眼皮都不多搭一下,全副心思隻在那盤棋上,周遭的一切,包括笮融這個人仿佛不存在。
笮融忍不住了:“諸葛兄,急信去了淮南半月有餘,怎麽還沒動靜?”
“快了。”諸葛玄淡淡地說,不知是在回答笮融,還是在說那盤棋。
笮融恨透了諸葛玄那副名士派頭,若不是他有求於此人,依著他的脾氣,他已把諸葛玄拖出去,就著月色一麵飲酒一麵鞭打,直打得諸葛玄嗷嗷求饒,他心裏才舒坦。
半個多月前,諸葛玄將家人送出城,同時送走的還有一封寫給袁術的密信,信和諸葛玄家人不是一路,信走得快,由親信士兵快馬加鞭直送壽春。笮融則押著諸葛玄在西城,他的算盤打得精,隻要諸葛玄在他手裏,不怕他諸葛玄翻天。他從不信什麽舍生取義,忍辱負重,那都是哄小孩兒的鬼話,這世上人與人不過就是你死我活的利益爭鬥,不是你滅了我,便是我屠了你。
“你可別對我耍詐!”笮融威脅道。
諸葛玄將黑子白子各自落下,慢悠悠地說:“笮將軍刀兵臨身,我對你耍詐,豈非自取其亡嗎?”
笮融踱著踱著走到諸葛玄身前,把一隻手插入棋盒裏,挖起來一堆棋子,“諸葛兄,我知道你心機多,不過你便是耍詭計,我也有法子對付你。”他彎下腰,把手裏的棋子一枚一枚落下去,叮當當敲得人心起了栗子,他陰森森地笑道,“你那一家人出城不久,我便派手下跟了上去,你放心,不會驚動你的家人,隻是暗中護送。你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我也是為他們著想!”
諸葛玄抬起頭睨了笮融一眼,隻是沒有情緒地一笑,眉目間沒有一絲的驚恐,仿佛對陰謀早已知曉。
“如此多謝了!”諸葛玄冷淡地說,一枚黑子用力定在棋盤一隅。
這下輪到笮融無措手足了,分明是他拋出一柄血刃,孰料對方毫發無損,反而投擲回來一具大斧,砍得他的得意張狂沒了下落。
他猛然懷疑起來,越看諸葛玄越覺得自己也許中了什麽陰謀詭計,這個秀朗麵孔的男人有種讓他拿不穩的可怕力量,是他從不曾經略的強大,他注定將一敗塗地。
有親隨在門外呼喊,他心中跳了跳,撇下諸葛玄出去,返回時,臉已變了色,五官仿佛被捏爛的麵餅,一忽兒向內收縮,一忽兒向外擴張。
他揚起手臂,狠狠地砸在棋枰上,黑白棋子受了驚嚇,一下子跳得老高,蹦躂著從空中摔下去。他直起脖子吼叫道:“諸葛玄,你耍的什麽花樣!”
諸葛玄用半邊臉對著他,片刻的寧默,他躬身撿起了幾枚棋子,緩緩地放入棋盒裏。
笮融像饑餓許久的野獸,咆哮得聲音全散開了:“王八蛋,你那一大家子根本不在那駕車裏,你敢跟我使障眼法。你說,他們去了哪裏?!”
諸葛玄仰起臉冷冷地看著他:“笮將軍不是遣親隨護送他們嗎?笮將軍尚且不知,我如何能知。”
笮融一把揪住諸葛玄的胸襟:“混賬!你膽敢欺詐我,你寫給袁術的書是不是也是假的!”
諸葛玄毫不畏懼地直視他,唇邊漸漸揚起了諷刺的笑。
門外刹那嘩聲大作,數不清的腳步聲震得這座小城顫抖起來,仿佛忽如其來的天崩地裂,一個親隨連滾帶爬地進來,嗓子破了風,難聽地嚷叫道:“將軍!”
笮融丟開諸葛玄:“什麽事!”
那親隨喘息著:“劉繇,劉繇率軍進城了……”
笮融大驚:“劉繇?他怎麽來了?”
親隨哭喪著臉道:“豫章軍冒充袁術部下,騙過守城關將,殺進城裏……我趕來給將軍報信……”
笮融像被雷擊了,呆木著半晌不動,他遲遲地扭過頭,正看見諸葛玄臉上的譏笑,忽然間一切前所未有地透徹明白,他勃然大怒,揚手抽出長劍,重重地劈下!
諸葛玄向後一倒,血卻向前噴去,那一劍劈開了他右邊的肩胛骨,整條右手臂別去了背後。他一跤倒在血泊裏,低低地喘了一口氣,竟笑起來:“蠢材,像你這種蠢豬還妄想據有大郡,與天下豪傑一爭高低,區區一個劉繇就能要你的腦袋!”
笮融一腳踢在諸葛玄的腰上,一抹刻毒的恨意在他眼底深種:“我遇見劉繇,左右是死,你也別想逃出生天,我不會讓你死得痛快!”他招呼著左右親隨:“殺出重圍前,先把這狗賊拖出去,亂刀砍死,記住了,給老子砍一百刀,若少了一刀,我拿你抵命!”
親隨拽著諸葛玄往外拖,一條長長的血路從屋裏蜿蜒到屋外,清白月光泠泠洗滌,血跡泛出了冷幽幽的青光。
成束的刀光齊刷刷地在頭頂聚集,諸葛玄猛地坐了起來:“不勞諸位,我不死賊寇之手!”他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刃,輕捷地割開自己的咽喉。
而後多得讓人承受不起的濃血湧出來,那個秀朗麵孔的男子躺在血裏,好似一片漂在水麵的枯葉,逐著流水,追著微風,愜意起來,逍遙起來。
他看見頭頂的天空團團地旋轉,星辰、月亮都似在旋渦中舞蹈。那顆最亮最高的星也受到鼓舞,飛旋著,盤桓著,那該是北辰星吧,它高高地居於星空的中央,明麗如高貴的君子之心。他這一生都在追尋著北辰的光輝,最後到底是追不上了。
真的追不上了……
他縹緲的意識沉入了記憶裏,很多很多被他遺忘的往事都浮現了,他看見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她在無邊無際的花海間微笑,她用一方手絹遮住了臉,一雙妙麗的美目專注地盯住他,所有的柔情全都藏在那雙眼睛裏。她仿佛一捧蒲公英,向著天空飛去,聲音從很高很高的地方飄下來:“子默,你還記得我嗎?”
他看見兄長,看見父母,他們喊著他的名字,他欣喜得心裏綻放出滿滿的春色,追著他們的足跡,感覺自己也飛了起來。
月光在他黯淡的眼眸裏暫駐,稍稍地猶豫了一刹,而後決絕離開,留下一地深黑的死寂。
風一直沒有停,風裏有冰涼涼的絲綢感覺,仿佛是雨,又或者是飛絮,莽莽荒野起伏著連綿的丘陵,遠處有青色的淡煙隨風萬裏,似乎是鄱陽湖升起的水汽。
兩輛馬車從南昌城駛出,一輛車載著一具棺槨,另一輛則是四麵遮幅,車裏坐著昭蕙昭蘇姊妹以及諸葛均,趕車的是臨時雇的中年車夫。
諸葛亮乘的是載棺槨的馬車,雙手拉著韁繩,沉默著一收一拋,馮安倚在一旁,雙臂抱著棺槨,眼淚還在不住地往下流。
“小主人,”馮安抽泣道,“為何要急著上路,劉使君請我們多留兩日,還說派親隨護送我們去荊州,我覺著他也是好心,你何以不允呢?”
諸葛亮專注地看著路:“劉繇明示好意,暗懷猜忌,我們早離豫章,他便失了戒心,多一日停留多一日危險。至於說遣親隨護送,若是答允,則會受人掣肘,行動不便,我當然要拒絕。”
“是嗎?”馮安半信半疑,“到底是少主人助他除掉笮融,他還對我們不放心?”提到諸葛玄,心口的疼痛像刀鋸鑽出來。
諸葛亮似沒有受影響:“劉繇外寬內忌,他明麵上說善話,背地裏卻暗藏刀鋒,我們為羈旅之人,不能輕信他人,早走早釋禍!”
馮安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看著諸葛亮的後背,恍惚以為看見了一具鼎,狂風肆虐,卻擊不倒他的巋然。馮安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脫胎換骨的諸葛亮,是他不認識的。他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單純的成長,抑或是被世事逼出的堅強,他在諸葛亮的成長裏隱隱察覺出一種他無法解釋的沉重,那讓他難過。
冷風撫摩著諸葛亮濕漉漉的臉龐,他騰出一隻手,輕輕摁了摁胸口,那裏藏著兩個錦囊。
在第一個錦囊裏,叔父告訴他出城後布疑兵,他便設法在中道悄悄下車,卻讓那輛空車領著跟蹤者去往壽春。故而笮融派出跟蹤他們的親隨撲了個空,他則帶著姊弟前往南昌城,把叔父留下的信交給劉繇,方有了劉繇偽裝袁術部下攻伐西城。
第二個錦囊,在他獲知叔父死訊之時拆開了,叔父在錦囊裏放入了一枚玉環,兩封信,一封信寫給荊州牧劉表,一封信寫給蒯越。
其實當諸葛玄將錦囊交給諸葛亮時,他已明白了叔父的犧牲,他無力阻擋叔父的決絕,正如他無力抗拒命運齒輪碾碎他的童真。
苦澀的淚水湧入諸葛亮的眼睛裏,他把淚水用力吞下,深深地呼吸著,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哭。”
他眺望著迢迢無盡的遠路,雙手揚起來,揮下去,馬車加快了奔跑,深深的車轍印在衰草間匍匐下身體,久久沒有消散。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會走到哪裏,沒有人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和過去再也不同,他不再是奉高城裏嬉戲玩樂的孩童,也不是陽都純善好奇的少年。
他即將成為諸葛亮,輝煌、悲壯、沉重、永恒的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