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雨滂沱,像是天塌了,也像是山崩了,明明是白晝,卻黑如深海底,一輛四麵遮擋的軿車頂風冒雨駛入了距南昌城二十裏的西城。
車裏擠著五六個人,稍微動動胳膊,便會撞疼旁邊人的肩膀,因此空氣不甚流通,呼吸很困難,卻沒一個人抱怨這糟糕的狀況,似乎說話是太費力氣的事,索性省卻了吧。故而盡管車外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車內卻彌漫著壓抑的寂靜。
馬車一徑裏駛入了西城的傳舍,行到門首時,雨地太滑,輪轂滑出去三四尺,才搖搖晃晃停住。先跳下車的是馮安,接著是諸葛玄。
“叔父!”諸葛均喊道,他把半個身子探出來,也想下車。
諸葛玄將他推回車裏:“先待著。”
諸葛均不樂意地癟了癟嘴巴,看著諸葛玄和馮安冒雨衝進了傳舍,一片狂雨掃來,將叔父的背影斬成兩半,他打了個寒戰。
在門口等得百無聊賴,諸葛均無事可做,便將目光一氣亂睃,瞅瞅車外的晦暗風雨,瞅瞅兩位發呆的姊姊,瞅瞅仲兄諸葛亮,依舊是丟魂模樣,仲兄這樣的“不正常”狀態,到底有多久了,好像有一輩子了,也許比一輩子還要長。
真煩惱呢,他很想仲兄正常起來,像從前一樣,日日給他講故事,有關神怪傳說,民間逸事,以及曆史趣聞,他最愛聽仲兄說戰國蘇張傳奇故事,那可是兩位響當當的吵架王,仲兄每每講述起來,眉飛色舞,他便覺得蘇秦和張儀在仲兄身上附體了。可不是呢,要論吵嘴功夫,仲兄從來沒有對手,原來在奉高時,若有人欺負他,仲兄總能罵哭他們。
可是,仲兄後來不愛與人拌嘴了,他變得禮貌溫和,像個……像個叔父說的君子吧,甚至,變成現在這失了神采的癡呆模樣,那麽陌生而可憐。
仲兄變得“不正常”,叔父解釋是經曆大難後的心智損傷,人受了重傷,痊愈需要時日,不必逼他立即恢複常態,他會自己想明白。諸葛均卻覺得,不是仲兄不正常,其實很多人都不正常,整個天下都不正常。
害得天下人流離失所的壞人不正常,屠殺徐州老百姓的壞人不正常,將他們趕出南昌城的壞人也不正常,這天下就是壞人太多,好人太少,壞人還在無止境地殺好人,把好人殺滅絕了,世上將隻剩下壞人,那會是一個怎樣糟糕而可怖的世界。
他們本來隨諸葛玄赴任豫章,走了水路走陸路,一路備嚐艱辛,好不容易進得郡治南昌城,誰能想諸葛玄才在豫章太守任上不到兩個月,底下僚屬的臉都還沒認全,便被外來勢力攆了出來。
諸葛玄當初的隱憂變成了現實,朝廷果然委任了新的豫章太守朱皓,那朱皓拿著朝廷詔書,大模大樣來豫章上任,與自辟太守的諸葛玄狹路相逢。
諸葛玄聞訊,想起袁術曾說過,若遇兩太守對峙,他會安排妥當,便給壽春方麵去了一封信,可回信還沒等來,禍亂卻來了。
袁術占據揚州,也不是朝廷委任,純是強勢霸占,朝廷依例派出了正式的揚州刺史劉繇,可揚州州治壽春已是袁術的天下,想讓他挪窩,除非砍他頭,新刺史劉繇連壽春城的邊都碰不到,便被袁術一路趕到江南,蝸居在吳郡曲阿,做了半壁江山的半吊子刺史。
沒過多久,袁術遣孫策渡江征戰,目的很明顯,那就是全據揚州。劉繇不是孫策的對手,連戰連敗,丟了吳郡丟丹陽,孫策趕著他朝西奔,一直趕到茫茫鄱陽湖。
堂堂朝廷委任的大州刺史竟成了喪家之犬,那起子強占王土的強盜,既沒有朝廷認可,又非世襲封地,反而耀武揚威地欺淩手持朝廷詔書的命官,劉繇咽不下這口氣,哪兒飛來的野雞都能充正經鳳凰,什麽玩意兒!
恰這時,新任豫章太守朱皓也走到鄱陽湖,自然也知道了南昌城裏端坐著一個“假”太守,一紙詔書眼看要變成空文,他也氣,也不甘心,於是兩個無家可歸的州郡地方官相遇了。
劉繇回不了壽春,朱皓進不去豫章,但他們都想要尋一處落腳地,要折返江北,得與袁術對抗,要往東經略,得與孫策交手,那便不是尋落腳地,而是尋死路。盤算來盤算去,唯有南昌城那個“假太守”,立足未穩,手下無兵,縱算他是袁術辟任,可袁術遠在壽春,對此鞭長莫及。
兩人一拍即合,非把“假”豫章太守攆下台不可,由於朱皓是“真”太守,攆人的事兒必得他出麵才是名正言順,劉繇便安坐幕後,分了人馬送給朱皓,又遣一得力手下與朱皓充謀臣,稱道此人是假太守的舊相識,也許可以通過喊話逼迫假太守放杖投降,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南昌城,豈不皆大歡喜,這人正是笮融。
笮融,漢朝宗教領袖,原來在徐州廣陵郡做土皇帝,威風得長江水倒流,叵耐曹操征討徐州,廣袤的徐州沃土兵連禍結,覆巢之下無完卵,廣陵郡也不能幸免。笮融便帶著他的徒子徒孫,遠徙江南,投在半吊子刺史劉繇麾下。劉繇被孫策追得雞飛狗跳,他也跑得雞飛狗跳,劉繇無處容身,他也無處容身,過了無數顛沛流離的苦日子,想來能進南昌城睡安穩覺,於他是莫大的安慰了。
笮融果然說認識假太守,某年某月見過一麵,那時自己可是落魄,這人頗有些道行,派頭十足,與東京名族諸如袁家楊家都有交情,就是孤傲了些,骨頭太硬,不過沒關係,拗斷便是,再硬的骨頭,能扛得住刀砍?
當下裏朱皓與笮融聯合,率軍奔襲至南昌城下,笮融惦念著與諸葛玄的“舊情”,說要先禮後兵,著人捧著一片名刺送進城去,請暫行太守事的諸葛先生出城一敘。
名刺遞進去許久,諸葛玄始終沒有回應,笮融的那點子微薄舊情被怒火燒灼幹淨,想想前次送名刺獻殷勤,人家不搭理,這次又送名刺邀約,人家還是不搭理,是生性涼薄不通人情世故,還是打心眼裏看不起自己。這幫子骨鯁名士,架子端得老大,眼皮子朝天翻,真把自己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嗎?可在一切用拳頭說話的亂世,傲岸不羈的精神有屁用,老子一刀捅過去,再有派頭的名士,也隻是一具屍體!
他不再裝腔作勢的“先禮後兵”,吆喝一聲,刀兵開道,南昌城像被一把剝開的淮南橘,三五下內瓤便露了出來。
諸葛玄手下沒有一兵一卒,幾乎是單車入公門,袁術許給他的隻是一個承諾,其實就是落不到實處的空言,他被攆出了南昌城。
本來笮融想殺了諸葛玄祭旗,以泄心中積怨,可朱皓沒同意,他說諸葛玄沒有大罪惡,又是袁術的人,何必與袁術徹底撕破臉。罷了,多行殺伐不符合浮屠教義,君不見諸葛玄還養著四個孩子,也是可憐人。
朱皓的心軟讓諸葛玄逃得一命,他不再是郡太守,沒了蔭庇地,前途未知,離開故鄉又太遠,真真進退維穀,隻好帶著侄兒侄女暫往西城棲息,至於未來該怎麽辦,未來,再說吧。
對於叔父在豫章的遭遇,諸葛均有些懂有些不懂,可他明白叔父是被壞人欺負了,壞人要殺叔父,將我們一家人趕去。
車外有人在砰砰敲廂板,是馮安在喊他們下車:“都收拾好了,趕緊下車。”他吞著風雨說,聲音飄得滿天飛。
一時昭蕙拖著諸葛均,昭蘇拖著諸葛亮,四姊弟一前一後慢慢摸下車,一落地,雙足便踩在沒過腳踝的冰寒潦水裏,冷得寒噤連連,馮安趕緊遞過來幾領蓑衣,胡亂披上,卻擋不住那橫生的風雨,也顧不得了,埋著頭跑進傳舍。
裏邊諸葛玄已安置了兩間房,都不大,唯一床一案,畢竟財力有限,一間住女眷,一間住叔侄,不得已,馮安必須和諸葛玄叔侄擠一擠,他準備打地鋪。
因趕路淋了雨,身上像纏著水管,一直淌水,一身衣服濕透了,換了衣仍是冷得瑟瑟發抖,屋裏便燒起炭火,將寒意驅走一些,一屋子人圍著火,彼此看顧,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那傳舍嗇夫是個五十開外的長者,也許是同情諸葛玄一家人的遭遇,給他們送了一小罐黃酒,說是自家釀的,能祛寒。諸葛玄道了謝,傳舍嗇夫又叮嚀了一番話,哪兒可以打水,哪兒可以燒飯,哪兒能換草料,末了歎息道:“亂世中人,活著都不容易。”背身抹了一把老淚,顫巍巍地退出門去。
一家人忙著趕路,飯也沒顧上吃,昭蘇和昭蕙便一起做晚飯,馮安打個下手,熬了一大鍋稠粥,昭蘇還加了幾顆紅棗,讓那粥的顏色顯得鮮豔,說是討個大紅吉利。諸葛亮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說頭疼,早早就睡下了,諸葛玄也沒胃口,可為了陪家人共食,勉強吃完一碗粥,卻是味同嚼蠟,怕侄女們多想,綻著笑說味道極好。
夜已落下帷幕,雨還沒停,隻是變小了,淅淅瀝瀝地敲著窗台,如泣如訴,肝腸寸斷,真要揉斷了人心。
孩子們都睡著了,打地鋪的馮安也起了鼾聲,諸葛玄卻睡不著,聽密雨斜侵,涼風敲扉,心事像千鈞大石,沉沉壓在胸口,搬不開,挪不動,壓爛了一身嶙峋瘦骨,以及他經年深埋的抱負雄心。
他躊躇滿誌地來豫章上任,想為自己隱忍多年的才幹謀一個可以施展的天地,也為家人謀一個太平生活,可世事何其荒唐可笑,他的所有美好願景,原來隻是癡心妄想,人間豈能容他向往美好,人間隻容得下醜惡。
命運為何如此無情無恥,對惡徒一再縱容,對良善一再戲弄,天可有眼,若有,可看得見人間的不公不平,若看見了,又為何無動於衷,任那汙垢蔓延天下。
其實依著他的性子,為此赴死也未嚐不可,念及四個侄兒可憐,若他慷慨殉難,侄兒們便失了依靠,隻好強忍了這份屈辱,不得不繼續在這肮髒的、混亂的世界活下去。
活下去,像狗,像牛,像死物,像行屍,就是,不像一個人。
人,兩筆一個字,一撇立,一捺正,支撐起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得站直了腰,怎能跪下去,為小人低頭。
諸葛玄緩緩坐了起來,困倦在頭頂懸浮,他懶怠捕捉,任其飛遠,窗外雨聲不絕,便這樣靜靜地聽一夜吧。
“叔父……”背後忽然傳來輕聲呼喚,乍聽像是侄兒的夢中囈語。
諸葛玄轉過身,正看見諸葛亮坐起身來,他不禁一驚,小聲道:“小二……你沒睡?”
諸葛亮不吭氣,輕輕給睡在最裏麵的諸葛均掖了掖被角,慢慢挪出來,先是發了一小會兒呆,突兀地問道:“叔父,你說人為什麽會失意?”
諸葛玄沉沉地說:“欲所求而不可得,故而失意。”
諸葛亮沉默著,又過了一會兒,問道:“叔父,你難過嗎?”
諸葛玄的心像被滾木撞中,疼得一陣抽搐,他最終沒有隱瞞,緩緩道:“難過……”
“我也難過。”諸葛亮寂寂地說。
諸葛玄沒問緣由,他知道諸葛亮自己會說出來,這孩子是壓抑太久了,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傾訴積壓的心事,而豫章的變亂,給了他這個機會。
諸葛亮微仰起頭,目光像是要穿透黑暗:“叔父,你知道麽,我親眼看見小螺死在我麵前,還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他們都是無辜百姓,手無寸鐵,身無半刃,可他們還是死了……”
“他們死了……”諸葛亮重複著,聲音哽塞了。或許眼裏有淚吧,卻被他忍了下去。
“所以我想啊,很多日子都在想,想到頭疼,仍是止不住自己,他們該不該死,不該啊,可為什麽會死,是因為天下大亂吧,如果天下太平,他們就不會死了,可天下太平要等到哪一日呢,天下太平一日不至,還會死很多很多人……”
原來孩子對此不能釋懷,諸葛玄慰藉道:“天下太平總會來到,民心向治而非向亂。”
“那會在哪一日呢?”
諸葛玄無從回答,這天下也沒人能回答,當天下幅裂,四海紛亂,從前的穩定秩序全麵崩塌,太平像顆沒有土壤接受的種子,開不出花,結不出果。
諸葛亮半晌無聲,忽地道:“那……我可以做什麽?”
諸葛玄沒聽明白,惘然道:“做……什麽?”
“致太平。”諸葛亮的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是那穿透世間喧囂的沉穩,風來過,雨淋過,也不曾摧毀一絲一毫。
諸葛玄刹那震撼,原來如此,沉默不是頹靡,難過不是消極,而是想清楚了重振上路,掙一個改天換地的新局麵。
他誠懇地說:“致太平這條路不好走,也許要付出偌大代價,也許窮盡一生努力,也做不到。”
諸葛亮也有些迷茫,“我其實也沒想清楚……”他停了停,一字一頓道,“隻是想起老先生教過我,當天下擾攘,若人人坐看糜爛,太平何致!有些事,總要有人做。你不做,我不做,誰做呢?”
這宏偉誌向倒讓諸葛玄無法回應,更不能給出合適的建議,他思索片時,說道:“叔父沒法為你籌謀未來,唯有一二忠言。無論來日你做得多大事業,建得多大功名,首要是做人,能生而擔當,死且不悔,方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諸葛亮轉臉凝著叔父,他深深地震動了,做人多容易,做人又有多難,可做小人做壞人做惡人,為一己私利,戕害無辜,背叛國家,但那並不是真正的人。那麽,什麽是真正的人,他會用一生的時間去追問,去踐行。
這些樸質又真摯的言辭,將在未來的無數日子裏警醒他,永遠與卑劣隔絕,與醜惡作戰,與怯懦鬥爭,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真正的人,是他畢生堅持的處世信仰。
真正的人,真正的君子,為國舍命,為天下致太平,生而擔當,死且不悔,這一生方才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