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揚州南下豫章,合肥是必經的水陸交通要衝,因其位於施水與肥水交匯點,故而稱為“合肥”,取其合水之意。從合肥北上肥水,直入淮河流域,往西經渦水、潁水、汝水,可抵達中原腹心;從南則流通施水,施水匯入巢湖,巢湖東南鑿出濡須水,濡須水南接長江,在濡須渡口登船,溯流西上,若好風送力,不多久便能泊入鄱陽湖,而後進入豫章城。

這一路多為水路,船行為首選,但也有旅人樂走陸路,至多橫渡淮河和長江,再沿著兩河流域之間的丘陵地帶,或騎馬,或步行,陸路比之水陸更加蜿蜒難行。

諸葛玄一行人離開徐揚邊境,乘船渡過淮河,先在壽春待了幾日,諸葛玄去拜訪了故友袁術。

袁術如今掌握著大半個揚州,當地的郡縣官吏都由他自主辟任,勢力不可謂不雄厚。袁術告訴諸葛玄,豫章太守周術病故,豫章太守一職空懸著,他思來想去以為諸葛玄最合適,請他去豫章任職,話說得精致美麗,諸葛玄很是感動,真以為袁術是誠心為朋友考慮。

“朝廷那邊如何交代?”諸葛玄不免要問一聲,畢竟是自辟官員,萬一朝廷派了新太守上任,兩個太守對峙,他該如何自處。

“放心,子默隻管去赴任,其餘事,不必擔憂。”袁術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諸葛玄得了許諾,也不想太久停留,一家人短暫休整後,便走陸路到了合肥。諸葛玄的打算是從巢湖乘船進入長江,而後順江而下。可諸葛姊弟從沒坐過船,上次橫渡淮河,吐的吐,暈的暈,這會聽說要坐一個月的船,心裏早犯了怵,諸葛均在陸地上便暈得四五不知,整日揪住叔父的手哼唧著不肯上船。

諸葛玄無奈,隻得在合肥暫歇,想等一家人養護好身體後再上路。即便是不乘船溯流西行,也得橫渡長江,這船是非坐不可的。而且陸路太繞,丘陵之地山路顛躓,道裏崎嶇,並沒有乘船快捷,他其實還是想說服他們行船。

他因有袁術親贈的關路符節,帶著一家人住在合肥傳舍裏,傳舍剛好坐落在施水畔,不遠處的逍遙津常有船隻起航停泊,傳舍外過往車馬熙熙攘攘,無論北上淮河,還是南下長江,水陸兩路都要經過合肥,每日行旅喧囂不絕。一家人經了徐州一場慘禍,本是滿心的哀愁,乍來到揚州繁華之地,見得滿目琳琅,漸漸把淒惶丟了一半。諸葛均雖不喜坐船,卻愛去渡口看大船,認真地數著船上挺直如脊梁骨的桅杆,有時也去偷聽船上的水手吵架,學了兩句江淮髒話回來罵姊姊,被諸葛玄一頓訓斥。

昭蕙昭蘇雖不常出門,到底少女心性,也好新奇,時不時躲在角落裏看看熱鬧,有喝得爹娘不認的浪**水手見著兩個清秀的少女,拍著屁股對她們唱小曲兒,嚇得她們閉門鎖戶,一整日不敢露麵。

馮安的手殘廢了,拇指始終蜷曲,怎麽捋也捋不直,起初連筷箸也夾不住,昭蘇見他可憐,要喂他吃飯,他紅著臉死活不肯,後來費了許多力氣學會自主用食,卻幹不了重活。他苦惱了很多日子,覺著自己成了廢人,是諸葛家的大累贅,諸葛玄耐心地安慰他,說你救主有功,如今危難過去,過後的日子會好起來,你放心,我們諸葛家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一定會養著你。

諸葛亮卻越來越沉默,話很少,經常坐在屋子裏發呆,一坐便是一日,眼裏空無一物,仿佛丟了魂。諸葛玄很擔心他,有時領他出去散心,他也隻是坐在河岸邊出神,滿目喧囂仿佛輕塵,從他眼底無聲地滑過了。

這一日,諸葛玄又領了姊弟四人和馮安去渡口散步,諸葛均剛到水運碼頭,眼睛早放了亮光,高桅樓船一艘艘或靠岸或起航,船槳翻動,嘩啦啦的攪水聲拍打無休,岸上商販擺著攤鋪兜售江淮特產,熱情地招呼著南北往來的商旅,響亮的吆喝聲不絕如縷。那般熱鬧景象仿佛極強的磁鐵,把諸葛均一下子勾引了去,撒丫子便跑開了,他個頭小,三下五下鑽入人群裏,頃刻沒了影。

諸葛玄登時著了慌,急忙和馮安在人頭攢動的渡口四處尋找,待得尋到,卻見他踮起腳尖,正和泊岸的一艘船上的絡腮胡水手用江淮話對罵,一家人看得好笑,馮安趕緊把諸葛均拖走,孩子卻不依從,仍不忘記扭頭對那水手呸道:“有種你下船來!”

諸葛玄敲了敲他的小腦門:“小小年紀學得牙尖嘴利,你從哪兒學來這許多髒話,以後不許說了!”

諸葛均不高興地說:“他是壞人,他說我是沒父母的野孩子!”

諸葛玄怔住,他遲緩地撫著諸葛均的肩,像是要為他拂去許多遮擋不迭的暗箭,他勉強笑了一聲:“罵得好,真不是好人!”

得了叔父的允可,諸葛均振奮了:“我去找仲兄,他可會罵人了,罵死那個老賊梟!”

“是嗎,你仲兄怎麽成罵人的行家了!”諸葛玄還沉浸在那哀傷的情緒中,說話心不在焉。

諸葛均用力地點著腦袋:“仲兄就是罵人的行家,上回張家三兄弟欺負我,仲兄給我出頭,他一個人把那三個廢物罵哭了!”諸葛均回憶起當日的熱鬧情形,心情明亮得如被一束陽光照耀,他興致勃勃地說,“仲兄說他這是效法戰國的蘇秦和張儀,還說他才施了一半的力氣,是不是呢?”

“你仲兄又胡吹,隻你才相信他的編排。”諸葛玄聽進去了,恍恍惚惚聽見有人喊自己,他以為是錯覺,也沒在意,背上卻被人重重一敲,驚得他一扭頭。

照麵的是一個眉間盛滿英氣的中年男子,燦爛的笑從眉梢流滿了整張臉,“子默兄,老友也不識了?”

諸葛玄驚呼起來:“蒯異度!”

中年男子大笑著捉住諸葛玄的手肘:“好你個諸葛子默,天涯廣闊,你別的路不走,偏偏走江淮,莫非天欲你我老友相遇乎?”

忽遇故友,諸葛玄心底的哀愁被爛漫的興奮壓倒了,他歡喜地說:“多少年不見了,你也沒變,老妖精!”

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吾鶴發童顏,因吾懶人耳,不思不作不愁不喜,天生是個沒心肝的蠢人。不似你諸葛子默,人家比幹七竅心肝,你是九竅,心思太多,焉得不老!”

諸葛玄大笑不已:“妖精,多少年了,仍長了一副惹人煩的爛舌頭!”

中年男子笑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去豫章,君去何方?”

“回荊州。”中年男子又補充道,“我如今在荊州牧府下做事。”

諸葛玄點頭:“原來是劉景升門下幕僚,我耳聞景升當日單車直入荊州,幸得蒯異度、蒯子柔兩兄弟襄助,鏟豪強,斬宗族,弭平州郡賊寇,如今天下殘破,唯有荊州民生富庶,有賴異度兄良幹謀斷,我心中好生佩服!”

中年男子笑著擺擺手:“罷了罷了,不過是在人家門下討口飯吃,你再讚譽,我這張臉也要羞掉了!當年我們諸位同學中,子默最具才幹,我這點能耐與子默比起來,如畚土比泰山,小川方滄海。”

諸葛玄佯怪道:“你怕羞掉自家的臉,不怕羞掉我的臉嗎?”

中年男子暢聲笑道:“左右無事,我還不著急離開,我瞧你也閑散得很,走,隨我去船上敘話,我備有揚州好酒,你我痛飲!”他不由分說,挽住諸葛玄便往岸邊走。

諸葛玄遲鈍了一下:“我尚有侄兒侄女等候……”

中年男子大度地說:“一同喚來,正好,我見見你們諸葛家的岐嶷兒郎!”他低頭打量著諸葛均,“這是你侄兒?不錯不錯,模樣兒討喜!”他領著諸葛玄登上了靠岸的一艘三桅大船。

不過一刻,諸葛亮和昭蕙、昭蘇也來了,各自近身拜見。諸葛玄因說這中年男子名喚蒯越,荊州中廬人,原是他求學時結識的一位朋友,當年兩人同門師出,同食同案同行,最是情好如蜜,奈何朝綱喪亂,四海沸騰,故友分別曆年,今朝巧遇,當真是欣喜若狂。

蒯越一一注目著諸葛玄的侄兒們,微笑著依次作了一番親切的叮嚀,吩咐船上的隨從領他們姊弟去看大船,他卻和諸葛玄在甲板上擺上小酒宴,迎著清爽的河風,麵朝水天一線的旖旎風物,愜意地對酌暢談。

“我瞧你這幾個侄兒皆是人中龍鳳,二侄兒是喚作……”蒯越慢慢地道。

“諸葛亮。”諸葛玄提醒道。

蒯越念了一聲這個名字:“諸葛亮,嗯,好,最有器局,方之時日,或會不可限量。”

諸葛玄些許訝異,玩笑道:“君欲效許子將兄弟月旦評乎?”

蒯越搖頭一笑:“吾非臧否人物,亦不是清議優劣,隻是為令侄氣度打動,深有所感而已!”他舉起一爵酒,“來來,為你我重逢,共浮一大白!”

兩人舉爵一飲而盡,蒯越笑道:“你去豫章是遊學,還是長住?”

“袁公路保舉我為豫章太守,上任而已。”

蒯越的笑容有些淡了:“袁公路舉薦的官隻恐不好當。”

諸葛玄一疑:“怎麽,異度以為有何不妥?”

蒯越道:“袁術為人外寬內忌,猜忍難容,坊間風聞他有覬覦神器之心。子默赤心之人,怎能受他鉗製,日後兩相難容,我擔心會有肘腋不測。”

諸葛玄默然沉思片刻:“我也知異度所言非虛,隻是袁公路既舉薦在先,我又答允在後,總不能中道而毀,況且我帶著侄兒一路顛沛,艱苦竭蹶,想為他們尋一方安生之處,若能在豫章安頓下來,別無他求。”

蒯越一歎:“子默肝膽昭昭,君子也!也罷,你自去豫章赴任,若待得不如意,可來荊州尋我。劉鎮南雖氣度狹小,能坐而保有一方,不能行而開疆辟土,到底還能寬示容讓,你又與他有舊誼,他不會拒你門外,你我老友同事,左右有個照拂。”

諸葛玄笑著自飲了一爵酒:“多謝!”

蒯越眼望著諸葛亮四兄妹的背影,幽幽地道:“當年你我同門求學,曾許諾今日為莫逆之友,他日為兒女親家,君尚記否?”

諸葛玄沉沉地歎了一聲:“可惜我妻室早逝,無有子嗣,與君所定媒妁之諾隻得落空。”

蒯越也自歎息:“我也無子嗣,當真遺憾。”他卻浮起一段心思,“不過,我有一侄兒,名喚為祺,他父親過世後,一向由我撫養,權當作自家兒子一般,君也有侄女哺育,可是巧得很了!”

諸葛玄聽出意思了:“你是說……”

蒯越眉開眼笑地說:“你我能巧遇,乃天授之,想是天意欲有所成,莫若你我兩家結一段姻緣,君以為如何?”

諸葛玄說不得是驚還是喜,他不確定地問:“此話當真?”

蒯越隻把酒爵一放,從腰囊裏掏出一枚瑩澈透亮的白玉環:“子默若應允,這便是定親信物!”

諸葛玄不忙著接,先賣起了關子:“隻不知異度看中吾家大侄女,抑或小侄女?”

蒯越眨巴眼睛:“若能娥皇女英共入我蒯家,豈不美哉!”

諸葛玄笑斥道:“貪心!婚配之禮,長女為先,我便為大侄女昭蕙允了你蒯家的婚事!”他伸手接過那枚玉環,自己也尋了一枚青玉帶鉤遞過去。

蒯越把玩著那柄帶鉤:“今日老友重聚,又成就一段姻緣,果真好事成雙!”他對諸葛玄舉起酒爵,“待你收拾停當,我們擇吉日為兩個孩子成婚,你可別反悔!”

諸葛玄指著他笑道:“你蒯異度不反悔,我何悔之有!”

兩人一時大笑,滿滿的醇酒在銅爵裏**漾,隻一飲,仿佛藏得很深的諾言,統統流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