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死告別

晨光熹微,殯儀館漸漸鬧起來,來來去去許多人。

黎舒坐在禮廳門口的長桌前登記白包,經黎萱那麽一說,她還真注意到有些人,會偷偷瞄她寫的數目對不對。

沒人來時,她就支著下巴看老爸老媽和來賓寒暄,有人說老太太走得實在是太突然,平時見她身體硬朗,可惜可惜。這時,老爸就會飛快地眨冒水霧的眼睛,訴說遺憾。也有人寬慰,老太太好歹是睡夢中走的,沒有受什麽折磨,也是一種福分……

這邊好幾個禮廳都要召開儀式,喪屬來賓擠在一起低聲說話,嗡嗡之聲匯聚在一起罩在半空,形成看不見的屏障。黎舒很難將殯儀館和“熱鬧”聯係到一塊,但不得不承認,真是怪熱鬧的。

也不是每個人臉上都悲傷,甚至有人聊著和生死無關的話題,有說有笑的,可能是和逝者關係比較遠,象征性地參加一場無關緊要的儀式。

就連黎舒自己,也並不是被悲痛包裹得密不透風,在無聊發呆時,她還有精力觀察人們臉上的表情,隻是在猛地想起和奶奶陰陽相隔,心底被針紮似的刺痛。

施展一家來得很早,黎強和施父拉著手,熱情得不行,好像已經是親家一樣。施展沒有直接進禮廳,而是走到黎舒身邊,低聲問:“小舒,你還好吧?”

“挺好的。”

“你早飯吃了沒?我帶了麵包和牛奶,你要不要吃點?這裏我幫你盯著。”

黎舒心說,要是讓你坐這裏,隻怕就是昭告天下,咱倆有一腿。她連忙拒絕:“不用、謝謝,你先進去坐著吧,儀式馬上就開始了。”

“行,你節哀,身體要緊。”

黎舒以為自己蠻好的,但不知道別人眼中的她有多憔悴。素麵朝天,昨夜又沒睡好,枯萎得跟一個月沒澆水的花似的。

人來到得差不多了,黎舒也進禮廳坐著。黎婭不知什麽時候到的,正抱著胸麵無表情地盯著花牆上的遺像看,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六點。

一位幹練的女子走上司儀台,音低溫和,帶著淡淡的沙啞:“悲聲難挽流雲住,哭音相隨野鶴飛,鶴駕已隨雲影杳,鵑聲猶帶月光寒。我宣布,王蕙蘭女士的告別儀式正式開始!請全體肅立,默哀,奏哀樂!”

隨後,奏響的哀樂在梁上環繞,空氣中彌漫著悲傷,十分催淚。現場眾人,想哭的不想哭的都禁不住鼻頭一酸,紅了眼眶。

“尊敬的各位領導、來賓、朋友們:

今日我們聚集於此,為我們心愛的王蕙蘭女士舉行告別儀式。她曾經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道風景,如今她已經離開了我們,但她的形象在我們的心中永存……”

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黎舒聽見身旁已經傳來低低的啜泣,嗚嗚咽咽,如泣如訴。鬧鬧是小孩子,可能還不能理解死亡,見大人都在哭,迷茫地眨巴眨巴眼睛。

她不想哭,捏著拳頭,讓指甲死死地紮進掌心的肉裏,意圖用疼痛來麻痹悲傷。

她也說不清為什麽不想在公共場合落淚,可能是覺得這些是很私密的情緒,她不願意當著這麽多人消耗光,而應該小心珍藏,以便往後可以常常想起奶奶,思念她,銘記她。

此時,她忽然想到黎婭。黎婭永遠像一根鐵杵,又冷又硬,印象中也沒見她哭過,是不是她和她此時的感受一樣,並不是冷心冷血,而是不願意和別人分享情緒。

一旁的黎萱哭得倒是傷心,紙巾都打濕了好幾張。

等司儀請孝子上台發言時,黎強也哭得眼袋都墜下來。他手裏拿著稿子,時而用普通話,時而用方言,哽咽著念著對母親的緬懷。

然後,老爺子黎鵬程也被請上台去。

他空著手,沒有準備發言稿,捏著話筒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說實話,我腦子裏很亂,東西很多,但又很空,什麽也沒有。不瞞你們說,老婆子去了到現在,我大部分時候是麻木的,偶爾會很難過,但也有幾個瞬間在竊喜。風風雨雨幾十年,無法避免冒出想掐死對方,讓她消失的念頭,你們都懂的。我竊喜,以後麻將隨便搓到多晚,也沒有人打電話催我了,一天不換**,也不會被數落,還可以衣服和襪子丟在一起洗……我煩的時候就在想,還要忍受這樣的嘮叨多久,沒想到這麽快就聽不到了。聽不到了。”

“我必須要承認,老婆子是個很稱職的妻子。我在網上看到過,說人上了年紀,身上有老年臭。我身上沒有,虧得老婆子逼著我講衛生;家裏的事情,她也從不讓我操心,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老婆子是個很負責任的母親,把子女撫養成才,如今又開始操心孫女們的事情,她就是一個勞碌命,一點也閑不下來。”

“老婆子曾經和我說過,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小輩們結婚生子。”

老爺子說得真情實切,感人肺腑,把在場眾人都說得不停擤鼻涕,卻沒想到話鋒一轉,竟然開始催婚了?

???

黎舒心裏七上八下,下眼睫上掛著一滴淚,不知該落下還是該收回去。我靠,這也太稱職了吧,難道“催婚”還有人傳人的現象?

果不其然,黎鵬程繼續說:“老婆子的遺願,由我來繼續完成,如果不能把孫女們的婚姻大事解決了,老婆子得死不瞑目,百年之後,我下去也沒臉見她。”

和黎家關係好的人,都知道他家有一個生了反骨的孽障——黎婭。號稱是不婚主義。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黎婭身上。

黎舒也偷偷瞄了姐姐一眼,隻見她紋絲不動,麵無表情,仿若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的具象化表達。她知道,沒有人和自己同病相憐了,她得孤軍奮戰。

——黎萱壓根兒就不怕悲催,但她怕啊,怕得要死,同時在心裏默念“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但黎鵬程火辣辣的目光還是落在她身上。

黎舒想做錯事的孩子,緩緩地低下頭,裝作擦眼淚不敢和爺爺對視。

大家都知道,老爺子這是在借題發揮,一是敲打黎舒,讓她接受施展,二是警醒黎婭,女人必須要結婚。

“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風幾處遊,回首往事,曆曆在目,歡言笑語,言猶在耳!王蕙蘭的生命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是我們將永遠銘記她。為了再次沉痛哀悼王蕙蘭女士,請全體與會人員以三鞠躬之禮寄托哀思……”

黎舒沒想到,參加奶奶的追悼會,竟然可以這麽驚心動魄。是不是女人到了適婚年紀,就永遠也逃不脫這個話題。

告別儀式結束後,眾人一起將王蕙蘭的遺體推到火化間,然後排隊。

鬧鬧一聽見要把人燒成灰,嚇得嚎啕大哭,撲到張文斌懷裏問:“為什麽要把曾外祖母燒了,為什麽……”

童言無忌,也沒人不滿。張文斌怕影響旁人,抱著鬧鬧往外走,不停地寬慰:“人死後,都要入土為安的呀……”

聲音漸漸遠了。

火化窗口上的屏幕上滾動顯示,某某人已經進火化爐,某某人還有多長時間化成灰,喪屬可以來取骨灰了……如今,死亡像是一種程序。

黎舒苦笑一下,好像人生也是一種程序。出生、讀書、高考、找工作、結婚、生孩子、幫忙帶娃、入土為安。一生這麽規律,這麽忙碌,這麽枯燥,這麽無趣。任何一個程序沒有設定的規則走,都會成為異類。要想活得輕鬆,就得從眾,隨大流。

“王蕙蘭的家屬,你們骨灰盒準備好了沒?”火化窗口的工作人員忽然喊。

眾人麵麵相覷。黎婭連忙說:“準備了。一會兒的。”

黎萱皺著眉頭,連忙問:“婭婭,昨天不是就讓你買好嗎?”

“我選了個定製款,稍微慢點。已經在送過來的路上了。”黎婭解釋,話音落下,她就接了個電話,“來了。”

火化間外的大堂人很多,但那個抱著骨灰盒,著急忙慌進來的大男生好像和眾人有壁,一眼就望見。短發,高挑壯碩,眼神透著大學生一樣的清澈愚蠢。

黎萱忍不住驚歎一句:“現在幹殯葬的都這麽帥了?”

黎婭聽到後,不自覺地挑了挑眉,眼裏還透出一股驕傲,仿佛在說“老娘眼光就是好”。

大男生也一眼就看到黎婭,愣了愣,跟不認識似的。她今天著淡妝,挽發髻,一身黑,眉清目秀,溫婉端莊。

“黎總,骨灰盒。”大男生把骨灰遞了過去,還不著痕跡地瞄了黎舒一眼。兩人真的挺像。

畢竟黎婭和黎舒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五官骨相相差不大,都是美人坯子,隻是美得不一樣。黎婭一向大波浪,烈焰紅唇,美豔淩厲,像朵長在山坡上帶刺的野玫瑰。黎舒一直都是黑長直,亭亭玉立,站在那裏誰不說一句大家閨秀。

“辛苦你跑一趟。”黎婭接過來,繼續說,“回頭請你吃飯。”

黎舒和黎萱對視一眼,這是她的下屬。

下屬祈和頌連忙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工作外的事情,怎麽能是應該的?算我欠你人情,先回去吧。”

“黎總節哀。”說著,祈和頌轉身離開。

黎婭就那麽定定地站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神色忽明忽暗,意味深長。

黎舒一看姐姐這表情,就知道她要把魔爪伸向別人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她居然連下屬也不放過,忍不住在心裏吐槽:“渣女!”

火化完成後,由黎凱抱著骨灰盒,黎萱撐著黑傘一路護送到停車場。

黎強殷勤地扛著兩個擺放在禮廳的花圈,放到殯儀車上,開往墓地。

眾人結成蜿蜒的長龍往半山腰的墓位爬,台階很陡,上去後氣喘籲籲的。

黎強擦拭墓穴,撒銅板,然後黎凱小心翼翼地放下骨灰盒,封了穴。

眾人排著隊鞠躬告別,被老人叮囑:“往前走,別回頭。”

黎萱走在最前麵,下山後,在山腳下點燃一把稻草丟地上,看見黎舒來了說:“小舒,跨過去。”

黎舒邁開腿,跨過竄上來的火舌。

黎婭緊跟著跨過。

黎萱吩咐:“婭婭小舒,給下來的人分糖水和桂圓,倒半杯就好了……”

他們忙忙碌碌,陀螺似的轉,一刻也不得空閑。

黎舒嚴重懷疑,治喪事情繁雜,其實就是讓喪屬有事情做,沒空胡思亂想,顧不上悲傷,也幫助人們從失去親人的傷痛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