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患“空心病”

翌日,風和日麗,天高雲闊。

黎萱如往常早早醒來,家裏沒孩子,她就不想準備早飯,讓張文斌自己解決,收拾收拾去公婆家接孩子。

因為離父母家近,她也順便回去一趟。

一進家門,父母正在吃早飯,招呼她一起吃點。聽說她要去公婆家接鬧鬧,葉曉燕又收拾了些最新收獲的時令蔬菜,讓她帶過去。自己家還能種地,就是這點好,平時能夠吃到新鮮的有機蔬菜。

“我剛進門時,聽見你們在聊小舒?聊的什麽?”黎萱邊吃邊問。她其實並不是很八卦的人,隻是她不僅聽見黎舒的名字,還聽到施展的。又想起昨天小妹愁眉不展的樣子,禁不住多問幾句。

今天吃的是幹挑麵。老媽一早去菜市場買的新鮮麵條,比掛麵吃起來更有彈性。裹上老媽獨家秘方熬製的醬油,再在碗底放一勺豬油,放點油渣,攪拌均勻後香味撲鼻。再放一點鹹菜,灑幾顆蔥花,配上一碗紫菜湯,別提有多美味了。

一口麵入肚,黎萱滿足地揚了揚眉梢。

黎凱語調裏稍微有些酸:“還能說什麽,就是說小舒的對象找得好!你大伯現在可揚眉吐氣了,笑得嘴都要裂到腮幫子。”

黎萱見老爸那模樣,不由得有些想笑。老一輩的攀比風氣,和年輕人有過之而不及。年輕人比房子車子收入,比包包項鏈奢侈品。老一輩就比孩子學習成績,比子女婚嫁。

她們黎家三姐妹,從小可都是被長輩們暗搓搓的比到大的,隻是她一直都是比輸了的那個。

“你弟兩個女兒都生得好,都有出息,唯獨就是這婚戀問題讓人愁。現在好不容易解決一個,可不開心死了?你也是,當哥哥的,還在這裏酸不溜秋的幹啥?”葉曉燕是知道黎家兩兄弟的,無奈地搖搖頭。

黎凱憤憤道:“我哪有酸不溜?小舒是我親侄女,嫁得好我當然開心。我是見阿強招搖過市那樣兒,就不舒服。”

黎萱隻是聽著,感覺有些奇怪。怎麽黎舒給她的感覺,和長輩這邊傳達的信息,簡直天差地別。

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二叔說,小舒和施展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呀!”黎凱理所當然地說。

葉曉燕也插了句嘴:“萱萱,你還別說,施展對小舒是真上心,比當年文斌還勤快嘞。有空就去菜市場的攤位幫忙幹活,我都遇到過幾次。我聽你嬸說,你二叔準備坐下來,和施家那邊商量商量,兩家的婚事呢,看看怎麽個結法。”

黎凱:“那我們小舒漂亮又能幹,工作好性格好,施展那小子不得多加把勁兒?哪能隨隨便便就嫁給他?”

“嫁不嫁的,還沒個準兒……”

黎萱愣住了,若有所思,父母的閑聊她也聽進去。

她知道施展殷勤,沒想到這麽殷勤。昨天一起喝酒聊天時,小舒也沒有說這些事情。

一時間,黎萱有些分不清小妹到底是怎麽想的。是真的不喜歡施展,想要斷了這層關係,還是在考量權衡,猶豫著沒有下決定。

看來往後說話,還是得再斟酌一下,別到時候黎舒和施展結婚了不幸福,是她撮合的;要是最後黃了,沒能找到更好的,又要說她當時沒幫著一起勸勸,落得二叔的埋怨。

葉曉燕注意到女兒麵色沉悶,疑惑地問:“萱萱,怎麽了?哪裏不對勁兒?”

黎萱連忙搖頭:“沒不對勁兒啊,我就想起鬧鬧,不知道昨天作業做完沒有。”

之後,她又問了一下老爺子黎鵬程的情況。

黎凱和黎強兩兄弟時間相對自由,經常去看看老爺子。

黎鵬程和王蕙蘭結婚五十多年,金婚。有許多老頭老太太相伴一生,其中一個去了,另一個生活無望,沒多久也跟著去了。一家人原本是很擔心的,怕老爺子悲傷過度。

沒想到老爺子的情況出乎意料,蠻好的,沒有想象中的茶不思飯不想,悲傷過度,反倒過得挺滋潤的。

“你爺爺還說,婭婭給他定的短途老年團很好玩,以後每個月都要去一次。”

“婭婭什麽時候給她報的團?去哪裏?”黎萱倒不知道這些事情。

“就老太太剛去的那幾天。就省內,周邊遊。婭婭其實還是挺孝順的,除了不結婚。”黎強感慨。

黎萱說:“改天我和文斌也抽空去看看爺爺。或者咱們一大家子聚個餐。”

黎萱一直覺得,他們一大家子人都還算蠻好的,雖然有些小摩擦,小抱怨,小矛盾,但都不是大奸大惡,扒拉著互相吸血的。

“你們忙就不用張羅。”

吃完飯,黎萱提著老媽準備好的蔬菜離開了。

在去公婆家的路上,她還稍微琢磨了一下,就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問問黎舒。但思來想去,還是不問了,想來黎舒也是知道的。可能就是因為施展的主動,才讓她沒辦法下定決心斷幹淨。

適婚年齡,在相親市場是很難遇到愛情的,能遇到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就已經謝天謝地。

到公婆家,黎萱就把這事兒拋之腦後。公婆以為她沒吃早飯,要給她加筷子,她說在爸媽家裏吃過了,將時蔬遞過去。

然後坐著拉了幾句家常,她就要領著鬧鬧準備去學校。

臨走前,趙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趙英拉著她問:“萱萱,明天下午你能空出時間嗎?老中醫約好了。”

黎萱點頭同意,“好啊,明天下午,我請個假。鬧鬧,和奶奶拜拜。”

“奶奶拜拜。”鬧鬧奶聲奶氣地說。

黎萱瞧著兒子,平時在家裏雖然調皮,但不是那種被寵壞、沒有教養的孩子,怎麽一到學校裏就成混世魔王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的是老師不喜歡他,針對他?

*

黎舒昨夜失眠,第二天腦子混混沌沌,疼痛難忍。上課時居然提筆忘字,愣在黑板前好幾秒鍾,實在是想不起那個常用的字怎麽寫,又去看了課本。

真可怕,睡眠不足居然對記憶力有這麽大的傷害。

好不容易熬過上午的兩節課,她回辦公室放下課件,開車到已經預約好的心理診所麵診。

主攻心理問題的診所,要比綜合醫院的心理門診的環境要舒適得多,和黎舒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診所非常現代化,不像醫院白得紮眼。辦公區域裏放著舒適的沙發,恰到好處的位置擺放著綠植,心理醫生也多是一些年輕人,頓時讓黎舒繃緊的弦舒緩了。

她找到預約的心理醫生,先是做了測試題,然後心理醫生和她聊天。

心理醫生是個年輕知性的女人,短發,說話不緊不慢,語調輕柔:“你最近有食欲不振嗎?”

“沒有。食欲方麵正常的。”黎舒搖搖頭。

“睡眠有不好嗎?”

“之前是正常的,就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在黎舒望著滔滔河水,想要跳下去後,她忽然覺得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

就好像捅破了一層神秘的紗。

在捅破之前,她始終在安全舒適的溫室裏,捅破之後,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一切的生活如她所願。

“那你對未來是什麽態度?是認定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還是毫無希望,萬念俱灰?”醫生邊看著黎舒的測試題,看似隨意,實則是有指向的提問。

黎舒想了想:“毫無意義。”

她看起來一切都好,有體麵穩定的工作,有還算和睦的家庭,但她就是提不起絲毫興致。

“從什麽時候開始,冒出這種情緒的?”

黎舒思忖半晌:“很久了。很久了。”久到黎舒不敢細想。

可能是從很小,她就覺得人生已經有了固定的模樣,最開始走得順暢,到後來就讓人覺得窒息,壓抑。

“童年就有嗎?”

心理醫生像是能夠看透人心,一字一句都叩問在黎舒的心房。

黎舒點點頭:“對。”

從她一次一次為了成為長輩口中的“乖小孩”,而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開始;從她為了將自己塞進父母預想的模子裏,而不得不自我麻痹,用“這也是我想要”的開始……

就像現在,她對施展毫無興趣,卻也為了滿足父母的想法而不願意忤逆。

這麽多年來,她無數次懷疑自己已經失去說“不”的能力。

心理醫生:“那你小時候,為什麽非要成為乖小孩呢?”

聽到這個問題,黎舒忽然渾身顫抖。

她為什麽非要成為長輩口中的“乖小孩”?

這像是她不能觸碰的傷口,也不願去翻的舊賬。

如果說出來,她苦心經營十幾二十年的形象,就會轟然坍塌。從根上坍塌,從她心裏潰爛。

她怎麽會願意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隻是為了“爭寵”呢?

是的,爭寵。

普通平凡的家庭裏,兩個女兒竟然需要爭寵。

“和哥哥爭寵嗎?”心理醫生語調依舊輕柔,一字一句都宛若春風拂麵。她的來訪者裏,不乏重男輕女的家庭,有些女性為了和哥哥或者弟弟爭寵,不得不把自己塑造成長輩想象中、或者期待中的模樣。

黎舒搖搖頭:“不是,和姐姐。”

“姐姐?”心理醫生有些疑惑。如果家裏有三個孩子,老大往往才是被寄予厚望,但也是承擔壓力最多的,老二往往才是被忽略的,老三是被寵愛的。黎舒家裏隻有兩個孩子,還都是女兒,怎麽會區別對待到,小女兒出現心理問題的程度?

這還要從當地的習俗說起。

很多家庭如果生兩個女兒,就會把大女兒當成兒子養,將更多的資源向“兒子”傾斜,等“被當作兒子”養育的女兒長大以後,就要招女婿上門,生的孩子和女方姓,以便傳宗接代。

小女兒就是正常家庭的女兒一樣養育,長大了嫁人。

黎家就是這種情況。

黎強從小就把大女兒黎婭當做兒子培養,給予更多的目光,誇讚,厚愛。他對傳宗接代有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人生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沒有生兒子吧。

在以前,傳宗接代觀念重的地方,頭胎是女兒,是允許生第二個的。但他們這邊不允許,黎舒是超生,罰款了的。小時候黎舒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因為自己是超生的,讓老爸罰款了,所以他才不喜歡自己。

也是慢慢長大一點,她才開始明白,老爸隻是想要個兒子。而黎婭既是大女兒,身上又有“兒子”的氣質。

有時候黎婭調皮搗蛋,楊英華教育她,黎強還會在旁邊幫腔說:“調皮點就調皮點了,以後才不會被欺負。”

黎強總是覺得,調皮搗蛋的黎婭更像男孩子,滿足他心理上某些詭異的需求。最重要的是,他還覺得黎婭強一點,將來招女婿上門才能壓得住。

而黎舒小時候什麽也不懂,隻是在察言觀色中發現了父親對姐姐的偏愛。她想要爭奪這份愛!然後她發現,自己越乖巧,越能吸引長輩的目光。尤其是在姐姐犯錯後,父母會說:“你向妹妹學學,這麽不懂事!”

那時候,黎舒就會坐得賊端正,仰著天鵝頸,十分驕傲地瞥向姐姐。

黎婭也會背著父母時,惡狠狠地罵她:“馬屁精。”

為了和姐姐抗衡,黎舒慢慢就養成討好型人格,成了“別人家的女兒”。乖巧,懂事,贏得無數稱讚。

但以“活成別人眼中的模樣”,以此來衡量自己的價值,本身就有很大問題。就像現在,黎舒覺得自己順風順水過來的路已經走到盡頭,曾經讓她吃盡紅利的習慣,也漸漸現在開始反噬她了。

因為,每個人對價值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小時候,要成績、要學習;長大了,要工作、要婚姻,當她能接受的內容和父母不一樣時,總有一方要妥協,要受委屈。

黎舒是不想受委屈的。從小到大,她討好長輩歸討好長輩,但還不至於受委屈的地步。雙方追求的大體方向是相似的。畢竟,學習、工作她本身也想好一點。

但婚姻,她理解的好,和父母理解的好,就很不一樣了……如果這次,黎舒和父母的審美能夠一致,那她可能一生都會渾渾噩噩地幸福下去。

心理醫生平靜地聽完黎舒的敘述,然後問:“你現在已經長大了,有能力做自己了,不需要再看父母的臉色行事,沒必要再討好他們。你為什麽不做自己呢?”

黎舒搖搖頭:“我現在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之後,心理醫生又和黎舒聊了許多,兩個小時的麵診時間結束,醫生初步得出結論:“小舒,你得的應該是空心病。”

“空心病?”黎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她來之前,以為自己得了抑鬱症。

“是的,空心病。這是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谘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在2016年11月的一次演講中指出,價值觀缺陷導致部分大學生心理障礙,並稱之為‘空心病’。這個病很容易被誤診為抑鬱症。但抑鬱症是生理性的,和激素相關,吃藥可以緩解病情。但空心病是一種心理障礙,藥物是不管用的,很容易被誤診。”

“那我現在怎麽辦?”黎舒問。

心理醫生:“空心病需要自己調節,建立自己的價值觀,尋找人生的意義。如果是你的話,我建議你多愛自己,問問自己想要什麽,成為什麽樣的人,過什麽樣的生活……以後你需要聊天時,可以多來找找我。”

離開醫院後,黎舒淺淺地查了一下“空心病”。

——是指價值觀缺陷引起的一種心理障礙。患者會有強烈的孤獨感,覺得人生毫無意義……“為別人而生、為別人而活”,因此也會時常覺得疲憊不堪。患者還可能存在自殺觀念……

看完網上對“空心病”的定義,黎舒心頭震顫,這不就是完美對照自己嗎?

然後,又在B站上看了很多視頻,原來不止她一個人有這個病。很多患者也是從小讀書成績好,長大工作單位好,別人眼中的“人生贏家”。

“價值觀缺失……”黎舒喃喃自語。

最後,似乎回到一個終極問題。人為什麽要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黎舒仰天長歎,她實在是無法回答。

活著,不就是父母給了她生命?所以活著了。父母帶她來這個世界時,也不曾問她願不願意呀?

活著就是活著本身,再也沒有其他意義了。

看了一下心理醫生,原本是想治病,沒想到越發把自己看得病入膏肓了。黎舒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