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逢喪事

第二天早上醒來,黎舒身上疲乏不堪,腦袋重得跟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一樣。

洗漱完,先掀開桌上的罩子看看老媽留了什麽早飯。

桌上有一碟煎餃,還有一個醃蒜頭,電飯煲裏溫著雜糧粥。煎餃已經有些涼了,她放微波爐裏叮了一下,盛好粥時微波爐的時間也到了,一塊拿到桌上去。

煎餃是芹菜豬肉餡兒的,放了用高壓鍋壓得很酥爛的豬皮,切成碎末拌在豬肉裏,做出來的煎餃咬下去,爆出濃鬱的湯汁。

老媽每次包餃子,餃子皮都是兩三斤兩三斤地買,包完還要給姐姐,大伯,爺爺奶奶家也送點過去,家裏每個人的口味都不大一樣,她全都記得,換著花樣做。像爺爺奶奶,就喜歡吃豬肉榨菜餡兒的,姐姐不喜歡沾醋,喜歡白濁汁加芥末,這不是在吃餃子,像在吃生魚片……不管家人口味怎麽刁鑽,老媽全都慣著。

所以,黎舒現在這麽大了,最拿手的飯菜就是微波爐泡麵,黎婭以前更誇張,從不進廚房,吃完飯碗筷都不興拿到灶台上去,就那麽擺著。

不過,自從前幾年黎婭自己買了房,就搬出去獨居了,現在倒是會做幾道菜,反正餓不死。最開始,老媽三天兩頭往她家裏跑,生怕她餓著,又是買菜又是洗衣服做家務,換做旁人,肯定感恩戴德,天底下從哪裏找這樣好的老媽。

但黎婭不,她很不喜歡老媽過去,說過幾次老媽不聽後,她大發雷霆:“就算我家裏亂成狗窩,隻要我看得過去,你就不要管!一個禮拜請次保潔阿姨的事情!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錢解決不了的才是癌症……你什麽都要幫我做好了,生怕我沒長成巨嬰嗎……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為我好,但你無處不在地關心,讓我覺得很窒息,我就是想離你們遠一點,和你們保持距離……”

那次把老媽委屈壞了。黎舒看見她偷偷抹眼淚,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被大女兒嫌棄成這樣。

老爸把黎婭狠狠地痛罵一頓,說她好心當作驢肝肺。黎婭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分,老媽也會傷心,但她還是強嘴:“你知道為什麽好心會被當成驢肝肺嗎?因為你做的,根本就不是別人想要的!”

之後,兩人冷戰了好一段時間,每個禮拜,黎婭都要回家吃飯的,她愣是兩個月都沒回來。不過,時間過了淡忘了,也就翻篇了。老媽還是時不時會去她那邊看看,送點餃子,醃大蒜什麽的放冰箱裏。黎婭也有所改變,開始做家務,把家裏收拾得勉強能看,也不再隻吃外賣,學了幾個簡單的飯菜,活著就行。

黎舒將最後一瓣蒜剝了皮放到嘴裏,嘎嘣脆,口感鹹甜。

她收拾好碗筷才去上班。因為不是班主任,也沒有帶升學班,她工作相對來說沒有那麽忙。

剛到學校沒多久,楊英華就打來電話。

“小舒,你快來,奶奶沒了。”

黎舒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還反問:“什麽奶奶沒了?”

“你奶奶,人沒了,去了。”

那一瞬間,黎舒整個人都是木的,好像被冰凍了一樣,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任何情緒。

她低低答了一聲:“在哪裏?”

“家裏。”說完,匆匆掛了電話。

黎舒正在收拾課件,下節就是她的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同事換的班,怎麽離開的學校。她自以為表現的冷靜,沒有表現出絲毫異樣。但後來同事告訴她,她當時麵色刷白,眼神發直,跟具行屍走肉一樣。

她驅車到爺爺奶奶住的老社區,那片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外牆灰撲撲的,舊城改造時重新刷成白色,也才一年多,風吹日曬地已經變得斑駁,有些地方甚至連新刮的膩子都鼓了包。

這種小區是開放的,沒有物業門禁。她開進一條不大的弄堂,將車停在一棵無花果樹邊上,再旁邊是殯儀公司的銀色老舊麵包車。

她在車上就看見單元門口站著大伯和老爸,兩人各自點了根煙,低眉垂目,神色黯淡。兩人看見她下車,才稍稍有了點神色。

黎強嗓音沙啞,低低道:“來啦。”像是尋常的打招呼。

黎舒點頭:“嗯。”

在聽見奶奶去世的消息後,她的大腦宛若宕機了,根本沒辦法處理這些信息。但在她“嗯”時,一股猶如海嘯的悲傷從心底鋪天蓋地地卷來,讓她眼眶乍然濕潤,鼻頭發酸,連“嗯”字都帶著濃濃的鼻音。

她拚命眨巴眼睛,偏頭避開大伯和老爸的目光。

大伯黎凱:“奶奶在上麵,你去看看吧。”

黎舒三步並作兩步就往樓上走。

爺爺奶奶住在二樓,采光好,爬樓也不累。

黎萱、黎婭都已經到了,嬸嬸和老媽在臥室的角落裏站著。爺爺站在窗戶邊,無所適從的模樣,似乎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要做什麽。大家都是麵無表情中透著些許淡淡的悲傷和茫然。

黎萱和殯葬人站在客廳裏,低聲交流合同的細節,問要穿樣式的壽衣,要不要化妝,要不要辦告別儀式。

黎萱進臥室詢問意見。大伯母葉曉燕低聲說:“能辦的都辦,到時候費用我們兩家攤。”

黎舒和黎婭都站在客廳裏,沒進去,她的角度不能把臥室的情況完全看清楚,隻能看見奶奶露在床尾皺巴巴又枯瘦的腳。

不知為什麽,她有些膽怯。可能她實在是無法相信,昨天還給她張羅相親的奶奶,今天人就沒了。往後再也見不到了。

想到這裏,黎舒眸中氤氳出一片水霧。

“小舒,你帶口紅了嗎?”黎婭忽然低聲開口。

黎舒停頓兩秒才反應過來,摸衣服外套:“帶了。”

“借我用用。”

黎婭接過口紅後,就到衛生間裏去。

此時,黎舒才發現她形容憔悴,眼瞼下落著青灰,應該昨晚熬夜到很晚,今早硬生生被電話吵醒的。

黎婭旋開口紅,用食指蘸了蘸,塗在慘白幹裂的嘴唇上,抿了抿,又把指腹多餘的殷紅塗在臉頰提氣色。

黎舒有些生氣,沉著臉低聲質問:“你都不難過嗎?”

“但人總歸是要死的,誰都逃不過這一遭。”黎婭語氣平緩。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似乎是在打量妝容。

姐姐越是雲淡風輕,黎舒就越是惱火,咬牙切齒:“你怎麽可以這麽冷漠?”

“你不冷漠,”黎婭將口紅旋進去,蓋上蓋子,轉過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能讓奶奶活過來嗎?”然後,將口紅遞給她。

兩人對視一瞬,黎舒一把奪過口紅,憤然轉身,走到臥室裏去。這時,她才終於看清奶奶的模樣。去世後的模樣。其實和平時也沒什麽大差別,就是麵色更差一點,灰撲撲冷冰冰的沒有生氣。

奶奶走得很安詳。她側著身,微微蜷縮著,像是睡著一般。

殯葬人拿出熱毛巾,敷在奶奶已經僵硬的關節上,然後輕輕晃動軟化,手腳輕柔地將人攤平,手腳並攏,直挺挺地躺著。接著,拿出裹屍袋將人抬進去。裹屍袋上的拉鏈從腳那頭往上拉,刷拉刷拉輕微的聲響,像有砂紙在摩挲著眾人的耳膜。

在拉鏈拉到脖頸處,眼見就要將臉蓋住,將人徹底封住時,楊英華和葉曉燕都不約而同地朝對方靠了靠,偏過臉去不忍看。

黎舒覺得胳膊傳來劇痛,黎萱在掐她,不自覺間下手很重。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腳步聲,黎舒回頭一看,瞥見黎婭轉身離去的背影。黎舒不知她是什麽時候站在臥室門口的,舉起又落下的胳膊,是在擦眼淚嗎?

兩個殯葬人將奶奶的遺體抬上擔架,還用繩子固定了一下,然後一前一後,抬起擔架往樓下走,腳朝前,頭在後。好像是有個說法,這樣子算是逝者腳走路。

她們不約而同地跟在殯葬人身後,忽然傳來始終沒有說話的爺爺黎鵬程的聲音。

“萱萱。”

“嗯?爺爺。”黎萱猛地停住腳步。

“壽衣,你選的什麽款式?”

“就常規中式兩件套。”

“我想起一條裙子,是老婆子喜歡的,就穿那條吧。”爺爺走到衣櫃前,彎下腰開始翻找,拿出一條紅豔豔的旗袍,“見她偷摸地試過幾次,還塗了大紅嘴唇。可能是覺得老了,穿不出世,一直壓箱底。”

“好的呀,我一會兒帶去殯儀館。”黎萱連忙收拾起來。

*

黎舒一下樓就看見施展站在黎強身邊,正低聲說著什麽。黎強原本暗沉沉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可能是對未來女婿的殷勤,十分滿意。

施展手裏抱著一束白玫瑰,看見黎舒時眼前一亮,連忙打招呼:“小舒。”

黎舒秀麗的眉不自覺地輕輕蹙了蹙,這才第二次見麵,就叫她“小舒”了:“你怎麽來了?”

黎強有些護著的意思:“怎麽不能來?好意送你奶奶一程。”

也不知施展聽沒聽出黎舒語調中的不滿,溫和地解釋:“聽說奶奶去世,我立馬就趕過來了。”說著,他將白玫瑰放到抬奶奶的擔架上。

黎舒倒不是不滿施展來送別,而是他私下裏來,提前還沒和她打招呼,搞得好像他倆關係很親密一樣。可明明昨天才見麵,殷勤得有些過頭了。

黎萱湊近,小聲說:“小舒,他對你還蠻上心的。”

黎舒胸口突突直跳,怕什麽來什麽,就沒有接茬。

她看著奶奶的遺體上了殯儀車,問黎強:“爸,我先跟車去殯儀館?”

“你今天沒課?”

“我和同事換一下就行。”

黎萱忙說:“不用,你們該忙什麽就去忙,我去殯儀館,現在禮廳、火化都要排隊的。等告別儀式具體時間定下來,我再通知你們。”

黎萱在社區上班,這一片又都是些老年人,估計她以前處理過不少類似的事情。

黎強也誇讚:“還是萱萱能幹。剛聽到媽去了,我都不知道要幹什麽,是萱萱聯係的殯儀館。”

黎舒忽然開口:“奶奶怎麽去的?”

黎強往二樓的窗戶瞄了一眼,隨後壓低聲音:“老爺子一早醒來,見媽沒動靜,以為在睡覺,也沒當回事,就自個兒出去遛彎了。回來見媽還睡著,叫了幾聲沒應,這才警覺起來。估計是昨天半夜走的。”

平時,王蕙蘭五六點就會起來,和老姐妹們去河濱公園跳廣場舞,偶爾天氣不好或者累著了,就多睡會。所以,黎鵬程也沒在意。

此時,黎鵬程還沒下樓,就枯坐在那張睡了幾十年的老木**。他垂著眼簾,盯著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點,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