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合之婚

黎舒第一次正兒八經相親,本以為隻是簡單吃個便飯,沒想到這麽大陣仗。

除了她和男方當事人,還有雙方長輩,以及一位媒婆老太太,整整齊齊地擠滿包廂。雖是圓桌,坐席卻有談判對峙的架勢,以媒婆老太太為中點,左手邊一溜是男方的人,右邊則是女方的。

剛坐定,氣氛莫名墜入冰點,大家麵麵相覷。但也隻一秒鍾的功夫,不知觸碰了什麽奇妙的開關,場子轟的一下又熱起來,就跟茶壺裏燒滾的開水,嘭嘭嘭翻騰。

媒婆老太太能說會道,又擅長活躍氣氛,將相親男女誇得天花亂墜。雙方長輩也很給麵子,明明是第一次見麵,還是佯裝熟絡,笑得眼角堆滿褶子。

從落座到飯菜上齊,黎舒都沒怎麽開口說話,就開頭和眾位長輩打招呼問好,其他的都由奶奶父母代勞。先問問男方情況,再誇她溫柔恬靜,工作單位不錯……

然後男方長輩會立馬接過話茬,反正都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那一套:“婚房,家裏早就準備好了,就在小舒學校邊上,開車半小時都不用。還沒裝修!唉,我們老年人審美過時了,到時候小舒自己來,喜歡什麽樣就裝成什麽樣……”

你來我往,絕不冷場。

黎舒支著下巴,懨懨地盯著窗外的垂絲海棠。時節還早,花將開未開,有的是圓滾滾的花骨朵,有的含苞綻放,粉白的花瓣配著翠綠的新芽,風中搖曳,沾染幾分仙氣。

奶奶王蕙蘭用手肘輕輕頂了她的肋骨一下,附耳過來小聲問:“人,你覺得怎麽樣?”

“還可以吧。”黎舒答。

“我看蠻好的,方方麵麵都合適。我還托先生幫你倆合過生肖八字,六合!小舒,六合的夫妻很難得嘞。”

黎舒心想,我一個唯物主義,不搞封建迷信。別說六合,就算嚴絲合縫又有什麽用,她對那人又沒什麽感覺。

這麽想著,她淡淡地瞄了男方一眼,又緩緩地收回目光。卻讓長輩們誤會了,以為是她羞赧,攛掇著要挪位置,讓兩位“準新人”坐一起。

黎舒慌忙推拒,她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不要過度解讀啊……推拒無效,被硬湊著和男方並排坐,又調換了碗筷。男方還挺殷勤,幫她盛了一碗老雞湯,放下時問:“你一直都這麽文靜嗎?”

“上了一天班,有點累了。”

“也是,老師上課講話多,費嗓子,還容易得支氣管炎,平時泡點胖大海喝喝。”

“……”黎舒無語。還是笑笑,“嗯。”

“我們加個微信吧?”

“好。”

之前長輩給她介紹對象,都是先推微信,讓年輕人自己聊,可能是沒什麽效果,這次直接押著她來見麵,所以,雙方提前沒接觸。

“施展”,他申請時填的備注,黎舒這才真切的知道他的名字,之前壓根兒沒過心。

通過後,她瞄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家庭群裏,竟然已經聊了99+。

神速啊。

連忙往上滑爬樓看看,老爸黎強在群裏全程直播,還偷拍她和施展坐一起後的照片。下麵全是“郎才女貌”“般配”之類的恭維。當然,隻有長輩們聊得歡,小輩都默默窺屏,絕不發言。

她們有自己的小群,群名叫“三朵金花”,也有幾條消息了。

堂姐黎萱:“小舒,感覺怎麽樣?看起來條件還不錯呀。”

親姐黎婭:“頭發是不是有點少?發際線也有點高?”

黎萱:“結婚過日子,哪有那麽十全十美的?抓大放小,抓大放小。”

黎婭:“禿頂要遺傳哦。”

黎舒這會兒沒心情回消息,把屏幕按滅。

又聽他們聊了一會兒,飯局才結束。那時天色已晚,路燈都亮了,瘦高的杆尖墜著一星亮光,一直蔓延到盡頭。

雙方長輩提議,讓黎舒和施展再單獨去吃個宵夜,他們先回去。

黎舒:“我也要回去備課了。”

“那讓施展送你好嘞。”王蕙蘭拉著黎舒的手,低聲說,“小舒啊,我覺得這小夥真不錯,你也主動點,別老是端著。”

還不等她拒絕,長輩們腳底抹油各自上車,油門一轟開遠了。

“你還吃得下不?要不我們去看電影?”

黎舒拿出手機,飛快地在姐妹群裏打字:“給我來個電話。”因此,頓了好一會兒才回施展的話,“現在有什麽電影好看?”

飯館出來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新開的電影院,兩人往那方向走。施展邊走邊在軟件上查電影,念出名字和簡介詢問黎舒的意見。

黎舒隨意敷衍幾句,心焦地等電話,但鈴聲遲遲沒響,她又開始琢磨開溜的借口。得足夠客氣,不能讓人覺得她眼高於頂,如果有必要,她還可以自貶一下……

三月的夜晚寒涼,風從衣領灌進脖頸,黎舒禁不住緊了緊大衣。

手機響了,她得救了。

“萱姐,行行行,好,我馬上來。”黎舒掛斷電話時眉開眼笑,眼睛彎成月牙,應該是她今天晚上最發自內心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姐找我去給小孩補課,他課業落下的太多了。”撒謊時,總喜歡編排一些細節,這樣才更有說服力。

“你姐不是還沒結婚?”

“堂姐。”

“你白天上課,下班了還要義務勞動?”

“都是親戚。”

“那好吧,你周末有空嗎?我來找你。”

“到時候再看吧。”黎舒說著,轉身就走。

施展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要送她回去。黎舒:“不用麻煩,我開車過來的。”

逃命似的上了車,從後視鏡裏看見施展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黑點,她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又沒舒到底,總覺得有根弦崩著,如鯁在喉。

她望著窗外,可能是受心情影響,明明燈火璀璨,還是覺得夜是灰撲撲暗沉沉的。建築鱗次櫛比,道路交錯縱橫,她開車穿行其中,夜渡迷津,不知怎麽走,怎麽選。

“我不想相親,不想稀裏糊塗的結婚。”

“我不想什麽都聽你們安排。”

……

這些話,怎麽就這麽難說出口呢。

黎舒將車停到小區的地下車庫,腳步聲輕微的連聲控燈都沒能點亮,她沒有坐電梯,而是在黑暗中摸索著慢慢上樓。

自家門前的廊燈是亮著的,有飛蛾圍繞著光源不停飛撲,碰壁後再繼續悶頭撞上去。她仰頭看了會兒,心底生出一股孤勇。

黎舒將拇指按在電子鎖上,開門進去。她沒有耽誤時間,生怕再過會兒就又退縮了,徑直走到父母房門前,剛抬起手準備敲門,就聽見裏頭傳來激烈的爭吵。

老爸又在和姐姐吵架了,爭吵的內容還是老花頭。無非就是一邊催婚,一邊宣稱是堅定的不婚主義,絕不走進婚姻的墳墓。

吵完後,房裏傳來老媽楊英華拍打後背,啪啪啪的響聲:“你也別氣,婭婭一直是這樣,慢慢勸。”

“不行不行,喘不上來!”話音在黎強喉嚨裏齁得慌。

“我去給你倒杯水,藥在床頭櫃的抽屜裏。”

“婭婭有小舒一半省心就好了……”

黎舒連忙閃身回房間,看來今天不是攤牌的絕佳時機,改日再說。她沒有開燈,要是老媽從門縫裏看見光亮,肯定會來問她對施展的態度,相處的情況。

她在**躺了會兒,濃稠的黑暗將她團團包裹,身體好似陷入沼澤地,漸漸沉下去。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又乍然驚醒,迷蒙地四處張望,看見是在房間裏才安心。

從前,父母親戚也沒少給她介紹,秉持任其自由發展的態度,不大插手。也可能上麵有黎婭頂著,集中火力對付姐姐去了,沒怎麽把精力放在她身上。現在眼見她年紀也上來了,又實在拿黎婭沒辦法,開始轉移火力。

黎舒有種不好的預感,如果她不堅定的反抗,半推半就的,可能真的就要這麽糊裏糊塗地進入婚姻了。

她對婚姻的態度就是隨緣,不像黎萱那樣是必婚主義,也不像黎婭那樣是不婚主義,她可能是個幸福主義,結不結婚都好,怎麽舒心怎麽過活。但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想為了結婚而結婚,更不願意和沒感覺的人過一生。

黎舒洗漱好後翻來覆去睡不著,給黎婭打了個視頻電話,想跟她取取經,畢竟這些年能夠頂住父母親朋的炮轟,核心力量可想而知。

“怎麽了?”黎婭秒接,她臉上敷著麵膜。

“姐,我請教你一件事。”

“說。”

“你是怎麽做到不管不顧,任性妄為的?”

“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自私一點就可以了。”黎婭說得很理所當然,她抬眼見妹妹為難的神色,開始有些不耐煩,“來,小舒,跟著我念。人生就兩件事,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在家庭關係裏,也適用。”

黎婭見妹妹還是一副不開竅的神色,一甩手,“好了,不和你叨逼叨,掛了。”說著,啪嗒就掛斷。

黎舒無奈,她羨慕姐姐活得這麽肆意自我,但她做不到啊。

小時候,每逢節慶,就到了親戚們開始拚娃的時候,老爸會不厭其煩地炫耀她滿牆的獎狀,以及作文繪畫得獎的證書,她都要陪侍一旁,乖巧微笑。

那時,她很慶幸自己學的不是什麽唱歌跳舞之類的才藝,不然,老爸大手一揮,會說“小舒,來,給叔叔阿姨們表演一下……”她就算再怎麽不甘願,也還是得硬著頭皮上。

但姐姐就不會。

黎婭學的是架子鼓,也曾在氣氛恰好時,被老爸要求打一曲助助興,被稚氣未脫,卻已有著酷颯勁兒的姐姐嚴詞拒絕,還會一臉嫌棄地說“我又不是耍猴的”。

她聽話了大半輩子,如果現在忽然把姐姐的招數生搬硬套過來,不把老爸氣出病來才怪。而且,她也不想父母傷心難過,為她的事情操心。所以,就算要反抗,也得委婉。

入睡前,她一直在琢磨怎麽跟父母說,翻來覆去想措辭,以至於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夜稀奇古怪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