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別妻告友

回到保安後,戴春風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他的朋友柴鹿鳴家中。

柴鹿鳴比戴春風年長十多歲,是江山縣清湖鄉路村人,在江山縣政府保衛團任班長,管轄十多名團丁,駐紮在仙霞鄉,即鄉治所在地保安村。他粗識文墨,為人仗義,在戴春風失學從軍一事無成、被鄉人嘲笑的時候,隻有柴鹿鳴站出來為他說話:

“你們莫要小瞧他,他一旦運氣好轉,早晚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正如古人所說“泛駕之馬,跅弛之士”,皆在可駕馭可掌控之中。正因為有其不凡之處,才有“千裏之足,多出於泛駕之馬”之說。柴鹿鳴對戴春風的看法,一如藍月喜早前的看法,相信戴春風就是這種難以駕馭的“野馬”,一旦被戴上嚼子,就會跑出好成績。

戴春風善交遊,重義氣愛麵子,花錢大手大腳,因此手頭拮據便是常有的事。柴鹿鳴往往會敲打他幾句,也會慷慨解囊。遇到困難,戴春風也習慣找柴鹿鳴商量,兩人可說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戴春風走進柴鹿鳴家門的時候,柴鹿鳴正坐在屋裏抽旱煙,看到戴春風進來,吐著煙圈說:

“你老弟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羅鍋子上山,又前(錢)短了?”

“比錢短更難辦。”

這倒讓柴鹿鳴奇怪了:

“你還能有什麽其他的事?”

“大哥,要是連你也把我看扁了,我這輩子就真完了。這次是真有正事。”

戴春風將悅來客棧遇同窗、準備投考黃埔軍校的打算,大體說了一遍。柴鹿鳴聽完一拍大腿說:

“好!這是個好機會,我要是年輕十歲,保準跟你一塊去!”

“你也知道,我母親已經對我死心了,她老人家那一關不好過。”

“這好辦,你隻管走,藍老太太是明事理的人,我來和她慢慢說,不會有問題。”

“老兄,要是能瞞過老太太走出去,這事就好辦了。問題是,怎麽能瞞過她?”

兩人經過一番商量,決定由戴春風先做通妻子毛秀叢的工作,然後悄悄將行李拿出來,放在柴鹿鳴家裏,上路的時候由柴鹿鳴送出去,這樣便可暫時瞞過藍月喜。

當天晚上,戴春風一直守在母親身邊,很晚才回到自己房裏。毛秀叢正在油燈下做針線,以往戴春風往**一躺,就會自顧自地睡去,今晚卻坐在妻子身邊,看著她飛針走線。毛秀叢覺得奇怪,抬頭看看戴春風說:

“怎麽還不睡?”

戴春風正盤算著怎麽開口,因為毛秀叢一直不同意他外出,對她的說服工作並不好做。好在毛秀叢怕他,或者說遷就他。從19歲嫁給他,毛秀叢就像大姐姐一樣,對他關心照顧,處處忍讓,百依百順。

“有個事想和你商量。”

“商量”二字更讓毛秀叢感到意外,結婚多年,任何事都是戴春風說了算,何曾用得著“商量”!

“今兒日頭打哪邊出來的?”

“你這叫啥話?真是牽著不走打著倒抽抽。”

毛秀叢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做針線。戴春風又緩和一下語氣說:

“我想去廣州報考黃埔軍校。”

“你又要走?”毛秀叢的語調變了,眼裏湧上淚水,接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戴春風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女人一哭他就頭大,立刻心煩氣躁,尤其怕母親聽到,他強忍怒火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

“實話告訴你,你要是驚動了母親,或者告訴了母親,我這輩子跟你沒完!”

這一招果然奏效,毛秀叢立刻捂住嘴,止住了哭聲。

第二天,戴春風以為毛秀叢會乖乖地為他整理行裝,卻不料,除了在飯桌上,毛秀叢一整天都在躲著他。他忽然意識到大事不好,趕緊跑回臥房,打開櫥櫃的抽屜。果然如他所料,100塊錢不翼而飛。

戴春風又氣又急,恨不能將毛秀叢揪住狠狠一通臭揍,可當著母親的麵,他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母親睡下,他關好臥房的門,一把揪住毛秀叢,低吼道:

“你乖乖給我把錢拿出來,我今天不和你計較。不然的話,今晚有你沒我!”

“你打吧,打死我這輩子就解脫了。”毛秀叢說著,閉上了雙眼。

結婚12年來,這個一向溫順柔弱的女人,第一次做出對戴春風反抗的舉動。

看到毛秀叢如此絕望的表情,戴春風大為錯愕,舉起的拳頭沒有落下,當胸抓住妻子衣服的手,無力地鬆開了。

捫心自問,他深感對不住妻子。這麽多年來,這個家他想回就回,想走就走,隨時把一個家和老人、孩子扔給妻子,妻子毫無怨言,默默地支撐著這個家。她沒有別的要求,隻要求他留在家裏,不再為他擔驚受怕。可她怎能理解,株守田園終老牖下的生活,對戴春風來說,生不如死。

“這些年我一事無成,對自己都快沒信心了。可這次不一樣,毛人鳳、薑超嶽他們都進了黃埔軍校,就連在日本留學的周念行都回國南下了,我在家裏怎麽能待得下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失去這個機會,我這輩子再也沒指望了!”

戴春風頹唐地坐在床邊上,頭一回對毛秀叢說出自己掏心窩子的話。

毛秀叢第一次發現丈夫強硬不羈的外表下,原來還有如此的痛楚與脆弱。

“秀叢,結婚這麽多年,你應該了解我,我已經30歲(虛歲)了,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你就忍心看著我空有一番抱負,不死不活地過下去嗎?”

戴春風的哀求比他的怒吼更有作用,毛秀叢心軟了。如果說丈夫的強硬對她是一種壓服的話,那麽丈夫的脆弱讓她感到無比心痛,她寧可苦著自己,也不願讓丈夫受半點委屈。她扯開枕套,拿出那100塊錢,遞到戴春風手上。

戴春風接過錢,眼望著毛秀叢,淚水滾出了眼眶。

看到丈夫掉眼淚,毛秀叢更是心痛不已。她從櫥櫃裏拿出一隻首飾盒,從裏麵取出一個用刺繡手帕包著的小包,對丈夫說:

“娘家陪嫁的首飾原本不少,這些年都為你變賣了,隻剩了這支金簪。常言說窮家富路,你帶上吧,在外邊不能苦著自己。”

毛秀叢將金簪遞給戴春風,又哽咽著說:

“俺不希圖什麽榮華富貴,隻要你平平安安就好,無論怎樣都惦記著回來。”

戴春風早已止不住地淚流滿麵,他仿佛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在他的生命中是何等重要;第一次發現,他這一生其實早已離不開這個女人。他將金簪放在桌上,一把將妻子緊緊摟進懷裏。

這一晚,戴春風對妻子極盡溫柔。他知道以往要麽忙於個人奮鬥,要麽頹廢沉淪,完全忽略了身邊這個女人,就連床笫之事,也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而毛秀叢對他的一切粗魯、冷漠、忽冷忽熱,都默默地承受著。在她接受的教育裏,就是**床下伺候好自己的男人。

唯獨這一晚,毛秀叢第一次領略了水乳交融的和諧,第一次領略到,做女人原來還有這般快樂。直到第二天早上從**爬起來,31歲的毛秀叢,還麵帶一臉的嬌羞之色。

毛秀叢為丈夫縫製了兩套新衣服,趕做了兩雙新鞋,打點好外出的鋪蓋和生活用品,讓戴春風分幾次悄悄送到柴鹿鳴家中。

就要啟程了,這一晚夫妻相擁而臥,大半夜不曾合眼。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叮嚀。雞叫頭遍過後,兩人悄悄起床。毛秀叢輕輕打開門,將丈夫送到大門外。

街上清涼如水,一彎下弦月靜靜地懸掛在東方天際。戴春風走到村頭,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裏的柴鹿鳴。

柴鹿鳴將戴春風送到村外,再次叮囑說:

“春風老弟,這次你一定要爭口氣,扛麵紅旗回來!”

“大哥,我記住了!大恩不言謝,小弟就此告辭了。”

戴春風接過行李,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