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一個比較安靜的廣場邊角上,淩宜生在地上鋪開了紙張。

他不敢看周圍是否有人在注意自己,索性直接就開始畫畫。他把先前畫好的幾張畫一並放在旁邊,一邊揮筆現場揮塗起來。開始還有幾個人探過頭來瞧瞧,到後來就沒人注意他了。淩宜生畫了一陣,心裏生起一片煩躁,早早地收起東西回了住處。第二天又去,有個小朋友用兩塊錢買了他的一張畫,淩宜生拿著這兩塊錢,停下手看著路過的人,卻有點想哭,感覺自己真像一個神經病,現在哪有什麽人會來這個地方找人寫字買畫。

畫了三五天,淩宜生看出這個方法還是行不通,他呆呆環望這個城市片片的樓房,靜坐了好幾個鍾頭。一個警察過來叫他走,淩宜生背起包正要離開,一個女人叫住了他,說師傅,你會搞設計嗎?

淩宜生抬眼望去,見那女人一身白裝,短裙子長上衣,一頭光亮的頭發被風吹得飛舞飄揚。淩宜生支支吾吾地說,會搞一點。女人從小包裏取出一卷厚厚的紙,說你能設計一套化妝品的包裝盒嗎?淩宜生展開那卷紙,看著看著,就覺得有點壓抑不住的興奮,說可以,這不是很難的,你什麽時候要?女人燦爛一笑,說一個星期以後,沒問題吧?淩宜生說,足夠了,過三天你來取吧。女人說,別急,就一個星期,你做仔細點,這是我的地址。遞過一張香氣撲鼻的名片,微微一笑,輕盈盈地走了。

那名片印得很素雅,有一行醒目的字:海皇廣告公司業務部經理,顧琪。

淩宜生接了名片,恍如隔世,望著女人遠去的身影,腦海中閃現一張嬌麗的麵容。覺得這幾天的艱辛被衝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動力。

整整一個星期,淩宜生都沒離開住處,他設計了兩套圖案,並反複修改,直到滿意為止。第六天的下午,他走出宿舍區,繞著街心花園走了一圈,對於明天去見那個叫顧琪的女子,心中有些小小的激動。他在街上的地攤上買了一件比較另類的汗衫,決定穿得有點藝術家的味道。

憑著直覺,淩宜生認為那女人注意自己已有一兩天了,要不然一個正規廣告一公司的經理,不會拿著設計稿去街上找人幫忙設計,她肯定是急著要用了。

一想到生活中又將出現一個女人,淩宜生渾身又充滿了快樂。

郭振源對淩宜生神采奕奕的快樂麵貌,顯出了驚奇,他問淩宜生碰到什麽興奮的事了。淩宜生沒有說出來,覺得這事也沒什麽好說的,生活中不必去想象得那麽悲觀的絕望,不管自己會落到什麽地步,隻要還有一口氣,奇跡就有發生的可能。

淩宜生找到了名址上所說的地址,是一幢很高的樓,要乘電梯上去。進了一間辦公室,有個人問他找誰,淩宜生遞過名片去,那人說,顧經理出去了,剛剛還在呢。指指裏麵的一間小房間,說那是她的辦公室。淩宜生抱了一卷紙,在辦公室裏隨便找了張椅子,架起腿坐著等。等了一會才,想起名片上的電話號碼,出去央求那個人讓他打個電話。正要打,那人說,她回來了。

一個穿著淺咖啡色職業裝的女子從外麵進來,正是那天在街上看見的女子。淩宜生急忙迎上去,女子微微一笑,與淩宜生握了一下手,把他叫了進辦公室,關上了門,並笑著說,這麽快就來了,不會讓我失望吧。

淩宜生自信地說,我設計了兩份稿子,估計不會讓你失望的。女子介紹自己說,我叫顧琪,是這裏業務部的經理。淩宜生說,我知道,名片上寫了。

顧琪攤開設計稿,仔細看了一遍,指出了一些不足,說總體上是不錯的,就是有點古板,風格不夠時代感。淩宜生讚同說,我也感覺有點把握不住,可能太久沒接觸到新鮮的東西了,能讓我回去改嗎?顧琪說,當然要改,不過你那裏條件太差,你能在這裏改嗎?淩宜生不解,問為什麽要在這改,是不是馬上就要采用?顧琪笑笑說,你那裏肯定沒有電腦,因為這個圖紙的圓圈都不太規範。淩宜生不語。顧琪說,如果有電腦的話,你就跟我聯上線,我不想你總是這樣跑來跑去的,太浪費時間了,你也會太辛苦的。

淩宜生明白了她說的意思,暗歎自己確實太閉塞了。但是要在公司設計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他還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設計這份廣告圖,他又能得到多少經濟上的收益。顧琪又說,在這裏,你可以跟其他設計人員交流,也可以用電腦操作,修改需要在很多時間,你幹脆就來這兒上班吧。淩宜生猶豫了,自己對電腦不是很懂,隻會簡單地運用,加上在勞改農場待了那麽久,甚至可以說是生疏。淩宜生閉了閉眼,想到自己跟社會脫節的悲哀,心裏剛剛升起的一絲興奮像突然被淋了一盆冷水,頓時熄滅了下來。

顧琪見他愣在那兒,問道,你怎麽了,你不會不懂電腦吧?淩宜生尷尬地笑著,說懂是懂一點兒,以前在雜誌社都是用手工設計,這幾年丟了一陣,估計弄熟練的話,要花一點時間。顧琪拍了拍腦門“哦”了一下,說你那以前做過什麽呀?我是說,你離開雜誌社後。淩宜生慢吞吞地說,沒做什麽,瞎混!

說這句話的時候,淩宜生額上冒出了汗,感覺這次又要失敗了。“瞎混”這個詞太落伍了,沒有一點積極意義,像街頭上的小痞子自我炫耀的“頭飾”。淩宜生記得在一部電影上看到,一夥小痞子叼著煙滿大街亂跑,時不時在嘴裏冒出“瞎混”這個詞,自以為很時髦。淩宜生深吸了一口氣,在這個大都市,甚至在任何一個飛快變化的城市,都已經與他拉開了很大一段距離。勞改農場浪費了他的時間,磨掉了他的靈性,也隔絕了他與社會同行的步伐。目前,他隻是一個弱智,一個初出茅廬什麽也不懂的老孩童。

從公司出來,淩宜生的腦子還在悵然,那個氣質非凡的漂亮女孩不僅讓他產生了渺小感,也增添了他內心隱隱的疼痛。他慢慢往回走,穿過一座有噴泉的寬闊的廣場,有一些老年人已經在準備跳晚上的舞蹈。淩宜生抬頭望了望天邊,一塊灰白色的雲朵蓋著太陽,雲塊的中央,現出一輪太陽的輪廓,周邊被染成了金黃色,而兩邊的高樓正好夾住了這天邊的太陽和雲塊,仿佛是舉起的兩根筷子,在夾著一個香噴噴的荷包蛋。看到這景象,淩宜生心頭流過一絲欣然,畢竟在勞改農場那麽艱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的這些,算得了什麽呢。

淩宜生很少去看天空,因為如果會這樣,一般都是心情異樣的時候。此時,他收起欣賞的念頭,因為已到了黃昏,周邊陰暗下來,微微抬手在空中試探著,從海麵上吹來的風,穿過他的指縫,留下絲絲的清涼。

路過一家超市,淩宜生去買了一瓶白酒,像個醉漢一樣拎在手上。他走得慢起來,他想深層次的在這座城市去體會一些感悟。穿過一條繁華的街道,再往前走一百多米,拐進一條小巷子,就可到郭振源租住的屋子。淩宜生平時從這裏進進出出上百次,卻從不太關注這裏,現在才發現,這裏一片全是出租屋,人很雜亂,有民工,有學生,有工作收入不錯的打工族,也有本地的居民。出租屋邊上開了一些小商店、小鋪子,各色各樣的人來往經過,加上周邊經常做建築,吵鬧聲從早到晚沒一刻停過。

跟這條巷子一牆之隔的,是本地的一座文藝學校,有許多的學生也在這裏租房住。因此吵鬧聲除了建築工地上的機器聲、車輛聲、人聲,還有晚上從電腦裏放出來亂七八糟的音樂聲。有幾次,淩宜生從外麵找工作失望回來,便感覺膩煩了這個地方,好幾次都想搬出去,卻因與郭振源合租比較便宜,所以隻好忍耐下來。生活不能逞強,經濟是生存最大的試金石。

最近,淩宜生有些忍不下去這裏的環境,在他們宿舍的對窗,有另一幢出租屋,好像住進了一對男女,每晚十二點鍾後,先是一陣音樂,然後是一男一女的嬉笑交談聲,再後來就能聽到女的在大呼小叫。有一晚,郭振源問淩宜生,這聲音對你有衝擊力嗎?淩宜生實話實說,有,肯定有,讓我想去找女人了。郭振源重重地歎息,說自己都難以養活自己,哪裏有資格去找女人。淩宜生笑笑,說對麵的聲音就當聽收音機吧。兩人繼續睡,響聲越來越大,郭振源爬了起來,他是實在忍無可忍了,貼著窗戶衝外麵大聲喊道:“**也不用弄這麽大的聲響啊。”

對麵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可過了不多久,又會傳來“嗯呀嗯呀”的響動,像是壓抑住了的聲音一點點擠出來,半夜三更讓人聽了更是異常的刺耳。淩宜生疲倦地說,算了吧,你總不能上門去看現場直播吧。有幾個晚上,兩人被那聲音折磨得不能入眠,早上起床時頭昏腦漲的,吊著兩隻黑眼圈起床,相互對視。

慢慢回到住處,郭振源在看電視。淩宜生當著郭振源的麵,打開那瓶酒,慢慢喝了起來。郭振源也不說話,端出來一碟子花生仁過來,陪著淩宜生喝了兩三杯,說道,工作的事情又不順利吧。淩宜生不回答,喝過半瓶酒後,郭振源又安慰說,算了,算了,你也別難過了,弄得我都心情不好了。工作再慢慢找唄,一個大男人總不會讓尿憋死的。

淩宜生帶著幾分醉意躺到**,腦子裏升騰起一股韌勁,說你放心吧,憋不死我的,在監獄裏麵,我都沒有放棄信心。我並沒有不好的情緒,過了今天就沒事了。我就不信,那破玩意兒我會整不明白它。

郭振源不知道淩宜生說的玩意兒是什麽,見淩宜生已呼呼大睡,自言自語地說,你以為你會畫兩筆畫,就懷才不遇了?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混了這麽久也沒混出名堂,世事艱難啊。邊說邊將那瓶剩餘的白酒獨自倒了慢慢細飲。

淩宜生醒過來已是第二天。

見郭振源仍在睡,淩宜生捧著腦袋,愣愣地想著昨天的事情。看到牆上貼著的一張美女廣告畫,靈光一現,起來把那一堆剩下的設計稿紙一並從窗戶口扔了出去。郭振源起來刷牙時問,怎麽了,徹底不抱希望了?淩宜生說,此希望不成,就換希望了。拿過一張嶄新的紙,默想著顧琪的樣子,隨手畫起來。

郭振源看了會兒,瞧了瞧手表,出去辦事了。

費了兩天的功夫,淩宜生把顧琪的畫像畫好,一副“蒙娜麗莎”式微笑的精製油畫,冷豔中帶著一絲性感。淩宜生看著自覺滿意,去外麵買了一個古典的木框配上,抱著車,再次去了海皇公司。

這次顧琪又不在,因他去過了一次,公司裏的人便對他麵熟,但讓他在顧琪的辦公室裏等。淩宜生進了辦公室,把包裹把畫框外麵的紙除去,把畫框架在牆邊的一張小桌子上,自己瞄了瞄,然後找了一本書,坐在顧琪的座位上安心地看了起來。

大約半個小時後,顧琪進來了。

一進來,顧琪就表現出了異樣,她的眼睛很快看到了那副畫架地桌子上的油畫,然後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會兒,又細眯成了一條縫,問道,淩先生,解釋了下,這是何用意啊,我可付不起大價錢請你畫喲。

淩宜生合攏手上雜誌,說我是一時興起,就提起筆畫了,可是又怕你會說我侵害你的肖像權,就拿來給你了。顧琪問,送我還是賣給我?淩宜生說,當然是送你了,我連一個廣告設計都弄不好,畫出的畫能值多少錢啊。就算是想賣,也張不了口啊。一丟雜誌,起身往外走去。他走得很快,根本沒回頭的意思,顧琪也沒叫他。

在淩宜生乘電梯下了樓,剛剛出了公司大門的時候,就聽到樓上傳來一個聲音喊他,你回來一下,我有事找你。淩宜生覓聲尋去,抬頭見顧琪在樓上的一扇窗戶口探出頭來,在衝他招手。淩宜生停頓了一下步子,似乎猶豫不決,顧琪又大聲喊道,怎麽了,趕快上來啊,難道還要我下樓請你不成。

重新坐上電梯時,淩宜生在心裏笑了一笑,感覺一種快樂的心情湧出來擁抱在自己的全身。那電梯愈往上升,那女孩的樣子就愈在他麵前清晰無比。

一進辦公室,淩宜生就聽見一個聲音說,你就在這兒上班吧,我會讓人教你用那些製圖軟件,你自己也應該有一些基礎的。隻見顧琪仍在盯著那幅畫看,她聽到了淩宜生的腳步聲,並大聲地說出了她的決定。

經顧琪的幫忙,淩宜生進了公司的廣告策劃部。這回,他是從一個小職員做起,全然不像在益州那樣有壓力。淩宜生沒有覺得不甘心,相反,他覺得心情特別的輕鬆,雖然學那軟件有些乏味,但他卻極其賣力。不恥下問,虛心好學,全公司都知道這是淩宜生的風格。對那些年齡比他小很多的職員,淩宜生都尊稱為“師傅”。慢慢地,公司裏的人開始喜歡與淩宜生交往。淩宜生幽默風趣,常拿自己解嘲。這性格上的變化,全是他在勞改農場裏體會到的。加上淩宜生本來就對美術喜歡,有不錯的功底,他很快便掌握了製作各種圖片。

郭振源知道這些,羨慕不已,看著淩宜生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大歎起自己的不走運。淩宜生鼓勵他一番,說這世界雖不是對每個人都很公平,但對於努力的人,終究還算是公平的,我相信你的辛苦不會白費。

到了公司後,兩人漸漸疏於了來往。淩宜生做事其間,因能常常見著顧琪,那些艱辛的經曆早就想忽略過去,隻盼望能在某一個時刻,會出現一些亂亂的、亦或精粹的故事,來點綴他過於空乏的生活。

過去一個月,淩宜生領到了來這個城市的第一筆工資,覺得異常珍貴。這天下午,公司業務部來了一個女孩子應聘,看樣子也不大,二十出頭,是來找顧琪的,淩宜生接待了一下。那女孩說她叫張青,是顧琪的熟人。淩宜生等到下班時,忍不住打了電話給顧琪,顧琪說她在縣裏辦事,今天回不來了。

淩宜生想從張青嘴裏得知點顧琪的情況,便帶她一起去吃飯。叫點菜時,張青卻客氣萬分,隻點了三五樣小菜,淩宜生感覺這個女孩不是那種虛榮心很強的人,頓生起好感來。吃飯期間,問起她是怎麽與顧琪認識的,張青說是同學,並感慨地說,她啊,在學校時文文靜靜的,根本瞧不出有現在這能耐,我們都比不上她了。淩宜生說,人都變化得快,特別你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張青笑笑說,你也不老啊,據我報知,能在這個公司工作的人,都有一種新理念。淩宜生說,這話也是你說的,我倒沒看出什麽新理念。

聊到吃完飯後,張青說她母親要住院,提出先走。淩宜生買了單,坐著繼續點了根煙抽。正胡思亂想著,張青又從外回來了,一臉著急的樣子。淩宜生關切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張青說,剛才打車時才發現,我的包被人割了。張青把肩膀上挎著的包給淩宜生看,果然有一道用刀片割開的新口子。張青沮喪著臉說,我錢夾子沒了。淩宜生也覺得意外,問她丟了多少錢?張青臉色已氣得白白的,眼皮下垂,仿佛就要垮下來,說有一千多塊呢,那可是我準備交住院費的啊。淩宜生愣了一會兒神,說你不要急,仔細想想,是在哪兒被割包的,等一下我同你去報個案。張青坐下來,端著水猛喝,說報案有屁的用,我都被偷過兩次了,大盜好抓,小偷難找。隻能算我倒黴,錢是小事,就怕耽誤了我媽住院。

淩宜生說不出主意,見張青起伏的胸脯,覺得心裏為難。禁不住一句話脫口說道,要不然,我先借錢給你,你媽的病重要。張青眼睛一亮,說你肯借給我,不怕你不還你?淩宜生說,又不是十萬八萬,騙了就騙了。張青笑了,說那我明天就讓顧琪先幫我還給你。淩宜生掏了錢,數出八大張遞給張青,說沒事,我正好發了一千多工資,借你八百,我自己留點就行。

張青頻頻道謝,接過錢急忙往醫院趕去。

淩宜生看著張青上了出租車,深深呼了口氣,感覺走對了一步棋,那個叫張青的女孩子,改天肯定要在顧琪麵前說他的好話,女人一般很容易受別人的思想。在這裏,他要抓緊與這個女人的關係,她一定可以給自己提供很多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