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一年,真按淩宜生所說的,他被分到離農場不遠的一個車間裏當維修工。淩宜生開始做得很安心,也很愉快。為了信守諾言,他不輕易到農場附近去,並時刻提防著楊娣來找自己。他想象自己不久就要告別農場,也不會再是個躲躲閃閃的人,他應該可以去幹自己的事情了。

日子過得很快,兩年一晃就到了。

淩宜生在農場不知不覺度過兩個春秋,他很努力地做事,與人的關係盡量相處融洽,並爭取得到好的表現。他甚至差點忘了時間,直到那天管教人員來告訴他,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刑滿釋放了。淩宜生一下子有點手足無措,他對外界難免又生出了幾分淺淺的擔憂,他懷疑自己會不會還像從前那樣,再次無法適應這個社會。

那天一大早,淩宜生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心懷忐忑地等待著有人來通知他。幾個同室的人都向他握手祝賀。快到中午時,才有人叫他過去辦釋放手續。然後淩宜生才跟著管教人員穿過了農場,來到第一天進來時的那扇門前。

鐵門一開,淩宜生就看見了那輛車。

還是那輛淺綠色的舊車,停在那兒像見證一段故事。淩宜生雖然知道它不是來接自己的,但心裏卻有無限感慨,仿佛見到一個久的違的老朋友,感受非凡。回頭看那些草垛,兩旁飛塵的彎道,以及無際的雲霞和掠過天空的麻雀,他一並覺得親切起來。

在那麽一瞬間,淩宜生甚至有想再待上幾天的念頭。這個時候,他身上沒有紙筆,無法畫下這些景物,他掏出口袋裏唯一的一根香煙,拿打火機點了很久才點著。因為風很大,吹滅了好多次。他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重複這件事,直至讓煙燃著後,他才使勁吸上一口,然後憋住呼吸一會,再使勁吐出來。一股煙霧很快被風打散了,也把他幾年來的憂鬱和辛澀,一並打碎得無影無蹤。

一年後的一天。

淩宜生在度過了一段辛澀的日子後,踏上了海南省的一個城市。他站在這個充滿**城市的街心,頂著一頭純藍色的天際,有些高興又有些惶惑。

這裏的人好像都很休閑,又很匆忙,更是淡漠,沒有人在注意他。街上到處是穿著新潮的男男女女,與稍顯閉塞的益州相比,這裏的時尚氣息是那麽濃鬱,那麽緊湊。就連飄過臉上的每一絲空氣,都在透亮中溢出一點緊張。

按照易偉權提供的一個地址,淩宜生去找了一個叫郭振源的,可是那人已換了住處,淩宜生找了足足一個多星期才把他找著。當看到此人,淩宜生的心裏卻升起一片失望,那人混得顯然不怎麽樣,落魄不堪,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對於淩宜生的出現,郭振源顯得興奮異常,問了一下淩宜生的情況,說實在難得啊,難得,我一直就喜歡跟你們這種人打交道。淩宜生不解,問什麽我們這種人?郭振源省悟過來,說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是說,我喜歡跟經曆豐富的人做朋友,我自己就過得太平淡了,總希望通過別人的故事來振奮一下自己。

淩宜生覺得他話說得也實在,當晚就在郭振源的住處住下了,遞過去兩百元錢,說是房租費。郭振源急了,說這是幹什麽,我一個人住是住,兩個人住也是住,別讓我攆你啊。淩宜生強行把錢塞在郭振源的口袋,說你不收,就真是攆我呢。並邀郭振源去外麵的小酒館喝幾杯酒。

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麵喧囂的街市,兩人談到了生存的問題。淩宜生大為感觸,說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經離自己那麽遠了,看著這些繁華,這些日新月異的變幻,更是覺得前途一片渺茫。

郭振源拍拍淩宜生的肩,說振作一點,人的一生,希望處處存在,樂趣也處處存在。你既有機會來到海南,就證明你的目標有實現的可能。淩宜生說,我也不是灰心,隻是在心理上還需要一個過度。不瞞你說,昨天早上在旅館醒來,我差點以為還是在勞改農場呢。郭振源嗬嗬一笑,說我混的這樣都還是雄心不減,人哪,就賭點運氣。

兩人租住的地方,是一間較簡陋的平房,除了一張大床外,就是兩張靠背椅子和一張寫字桌,連櫃子都沒有。放衣服的就是幾隻放在床頭的帆布袋子。聽郭振源講,他在做一份推銷保健儀的工作,工資按所推銷的利潤來提成,每天也無須去那家公司。從房間裏的條件來看,淩宜生知道他做得並不出色,心裏也惶惶的,想想自己也不知能不能在這個城市落住腳。

第二天,淩宜生在街上逛了一逛,隻走了兩三條街就覺得腿腳酸痛不已,有關招聘的啟事也沒看到多少條。有的也不合適,都說他年齡大了點。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住處,躺著又睡不著。

過了一個星期,郭振源愁眉苦臉地說,這個月怕房租也繳不起了。淩宜生忙說自己身上還有些錢,可以幫襯一些。郭振源過意不去,說就當我借你的吧,過幾天我有兩個客戶可以談成,蠻大的一筆單子,足夠我一個月不用幹活了。

淩宜生已看出他的能力,也不抱什麽希望,隻暗暗祈求能尋到一份差事,哪怕苦一點也無所謂,同時也跟郭振源說了,叫他幫忙留意一下。

又過了些日子,淩宜生那點錢愈來愈少了,工作一點著落都沒有,心裏更加慌起來,郭振源卻幾天沒回來住,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到月底,還是不見他的蹤影,房東已過來向淩宜生要房租。淩宜生忙推說自己是來看看朋友的。房東笑著說,別爭執了,我知道你在這兒也住了一段時間,我再給你們三天,如果再沒錢交房租,我也就對不住了,我要鎖門了。

到了夜裏,淩宜生突然發現電也停了,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他在心裏將房東罵了一遍,隻得上街去買了支蠟燭點上,看著桌角那台安安靜靜擺著的電視機,腦子裏一片空白。

淩宜生一個人躺著,那支蠟燭也不吹滅,看著它一閃一閃的火苗,感慨在勞改農場也不至於這麽大的壓力。正胡思亂想著,郭振源卻回來了,淩宜生一陣欣慰,說我以為你遭人綁架了,你去哪兒啦?郭振源說,我能去哪兒啊,還不是被那個客戶耍了一把,我找他算賬去了。淩宜生問,那怎麽樣,沒什麽事吧?郭振源拍了拍口袋,笑道,還好,貨款拿回了一部分,明天還要去,我想請你去做個幫手,一個人太顯得勢單力薄,受他們欺負。

次日,淩宜生跟著郭振源去見了那個客戶,那人也算是個老板,在離市區十幾公裏處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郭振源一到那裏就喋喋不休地說貨款的事,淩宜生幾乎是聽著,也沒插太多嘴。說了半天,那個人找了個借口溜了,倆人悻悻地打道回府。郭振源氣憤地說,我看了一下貨架上,明明那些貨都賣完了,也不跟我再要貨,又不跟我結清賬,這人太賴皮了。淩宜生搖搖頭,說無商不奸,大概他也不想跟你再交往了。郭振源說,弄得我火了,我去拿些貨來抵押。淩宜生勸止,說這就是衝動了,一碼事歸一碼事,這是違法的。

郭振源無奈地掏出煙抽,說這終端的業務真難做,要不是我以前不是走錯了路子,現在早在一家事業單位了。淩宜生沒太多興趣去聽他的故事,望著桌上搖晃不止的燭火,說怎麽房東這麽勢利,你才用多少電啊。郭振源尷尬地笑笑,說我先前是常常拿電來做飯炒菜的,一個月怎麽說也要用一兩百度電,那房東都怕了我了。一掀床單,床下麵擺了多樣電器,有電炒鍋,有電爐子,有燒開水的電熱瓶等等。淩宜生樂了,說你也夠能折騰的,怎麽不成個家啊,弄得這麽孤單。郭振源說,別提了,我一個人挺好的。

看郭振源黯然的樣子,淩宜生不敢再問,舉著蠟燭到外麵的電表處看了看,問有沒有螺絲刀,郭振源在抽屜裏找了一把,問幹什麽用,淩宜生不語,仔細看清楚那隻電表,歡喜地說,天助我也。郭振源疑惑起來,走過來看。淩宜生撥弄了一陣,關上房門說,好了。郭振源不解,問什麽好了?淩宜生說,我們可以用電了。一按電視,立刻出現了畫麵。郭振源說,你偷電?抓著可是要罰款的。淩宜生說,沒事,電表又不會走。郭振源說,這怎麽弄的?淩宜生笑道,說來簡單的不得了,這是我在勞改農場學到的,那一隻是單相電度表,我把兩根線對換一下,電表就反著走了。郭振源興趣大增,說那不是越走越少?淩宜生說,這倒是的,所以過段時間就要把兩根線再換過來,不然人家肯定要懷疑。郭振源感觸不已,說道,看來,勞改農場倒是培養人才的地方。

到了月底,收電費的人來查看了電表,果然奇怪了,說道,這個月你們這麽節儉啊,才用了這麽一點點電。郭振源暗暗竊笑,大聲嚷道,是啊,是啊,我們都是窮光蛋,下個月就要摸黑了。

淩宜生跑來跑去地找工作,每天好像都能遇到機會,可就是不斷地碰釘子,弄得人疲憊不堪。就在他身上的錢快要用完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去賣畫!他去跟郭振源說了一下,郭振源一臉的惘然,說不知道行不行,我對這個沒頭緒,我又不懂畫。淩宜生決定試一試,當晚去商店裏買來了紙筆,在屋裏畫了幾幅,讓郭振源評價。

郭振源橫豎看了看說,感覺是畫得不錯,可就是好像差了點什麽?淩宜生問道,那差什麽呢?郭振源撓撓頭皮說,講不清,是不是太簡單了一些?我看需不需要做一些精致的木框子,那樣別人買了,也好掛在牆上啊。淩宜生說那又得花錢,先去賣賣再說吧,有框子的畫店裏就太多了,我要賣,就賣原色的,當場畫給他們看。郭振源幫忙打氣說,嗯,我也去幫你當個托,你的字寫得好,順便也打出幫人寫字的招牌,看有沒有人來問。淩宜生苦笑,說那就算了吧,不好看,整個像一個跑江湖的,你還是不要跟我去了,兩個大男人待在那裏,很難看的。郭振源哈哈大笑,說是哦,我都沒想到這點。淩宜生說,你跑好你的業務來,別讓房東下個月又來攆我們走了。郭振源說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自己小心點,別讓女流氓把你給劫了,我可救不了你。淩宜生點著一根煙,也跟著開玩笑說,這倒是我巴不得的事情,隻要劫色之人是個富婆,難看點我也將就將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