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淩宜生記不得是怎樣回到高家的。他想對王裕表現出咬牙切齒的恨,卻又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了。心裏唯一盼望的,就是警方能查出王裕的欺騙行為,畢竟他是生意的經手人。在高音麵前,淩宜生每天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絕口不提公司裏的半點事情。

但高音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追問淩宜生,他才不得不將前後事因說出。高音氣得要瘋,說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跟王裕這種人來往,你偏不聽,現在終於知道了那天王裕為什麽要請你吃飯了?有那麽隨便的飯吃嗎?給你一點的**,你什麽都忘記。

淩宜生耷拉著眼皮,像個犯錯事的孩子,隻一個勁兒地吸煙,回想幾年前在省城的事情,那次僥幸逃過,現在為了一些簡單的**與麵子,又重蹈覆轍。高音已是滿眼的淚水,說你呀你呀,真不像男人,腦子就這麽笨。淩宜生憋了一肚子氣,被高音一罵,惱羞起來,說你吵什麽?大不了去坐幾年牢,我又不連累你。高音說,你竟這樣說,能不連累我嗎?我是你老婆,還有小遲,我們都要遭人家白眼。淩宜生嚷道,那怎麽辦,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要不我寫份斷絕關係的證明。高音“哇”地哭了,抓起一隻沙發墊子拋過去,說你隻會跟我叫板,在外麵就沒有一點本事。這段時間你的心思都不在家裏,盡是些見不得人的欲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嗎,你身邊又有哪一個人是好的。淩宜生大聲叫道,我有什麽事,你知道我的什麽事?我今天倒黴,用不著你陰陽怪氣來教訓我。我是不如你,沒有你聰明,你能當局長,我這個工作還是靠你施舍的。我算是醒悟了,這個世界上,什麽老婆朋友,關鍵的時候都要落井下石。

淩宜生這些話沒頭沒腦的,全是照著自己氣順說,說完後也覺得沒有任何道理。見高音側頭在哭泣,不聲不響出了門,正遇上小可。小可說,表叔,你要去哪?很久都沒見,我過來看看你和嬸子。淩宜生心煩地說,你別叫我表叔。小可一臉疑惑說,怎麽了,表叔?淩宜生拉住小可的胳膊走遠一段,說你嬸子在哭,你不要進去了。接著,把自己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小可驚得張大了嘴,說,表叔,你也這麽糊塗啊?淩宜生恨恨地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就不習慣這種背後的算計,如果那個人真把我弄進了大獄裏,總有一天,我會找他拚了這條命的。唉,我也真是太笨了。小可不知該說怎樣的話,半晌才安慰說,也別太怪自己了,也許事情不會太糟。淩宜生長長歎息,說但願如此。

送走了小可,淩宜生在街上瞎逛,沒有一點目的。直到深夜,想到要麵對高音的囉嗦,極不願回去。路過一間發廊邊,一個長發直直的女子衝他一笑,過來說,老板要不要坐坐?微晃著身子湊近來。淩宜生斜著眼,看著她低垂的胸口,笑了笑說,你很迷人。女子大喜,一隻手放在淩宜生的肩上說,是嗎,今晚我們就好好聊一聊吧。淩宜生放低聲音說,賒賬可以嗎?女子愣住,淩宜生已抽身離開,在一幢成肩形的樓的拐角處站住,想起王裕的家就在這裏。心裏躥上火來,幾步上了樓,找到一家門敲開,出來一個陌生男人問,你找誰?淩宜生說,王裕住這裏嗎?男人說,早在幾個月前就搬走了。淩宜生問,搬到哪裏去了?男人說不知道。淩宜生沉下心,嘴裏念道,陰謀,原來早就是個陰謀。

心裏空洞洞地下了樓,見一處公用電話亭,想給高音打個電話,又感到無話可說,免不了是一頓鬥嘴,不如不打。一家店裏的電視正播放足球賽。淩宜生過去看,同時看到王隆才也在那裏。王隆才向他招呼說,這麽晚還在這裏,又和夫人吵架了?淩宜生幾次去李景衛家住,王隆才都知道。因是熟人,淩宜生給他一支煙,和他聊起一些法律上的事。聊完後王隆才說,今晚還去不去李景衛哪兒?淩宜生連忙搖頭說,不去,經常打擾不太好。王隆才說,那就去我那兒吧,我是單身漢。

不容淩宜生推辭,王隆才攬了淩宜生出了店門。王隆才是個熱心的人,又喜歡藝術,房間裏掛滿了畫,都是古古怪怪的。他以前追過淩燕花,因此淩宜生對他有一份好感。這一天李景衛來,見到淩宜生,叫道,哎呀呀,狡兔三窟,都躲到這裏來了。淩宜生沒心思說笑,告訴他自己目前的境地。李景衛很驚訝地說,怎麽回事啊你?這麽多事。淩宜生自嘲道,這叫在劫難逃。李景衛說,你不是有個局長夫人嗎,她一定可以保你沒事。淩宜生說,你以為她是誰?她不罵我就不錯了。王隆才在旁邊說,找找上麵熟悉的人,過問一下還是可以的。李景衛一指王隆才,像突然發現新大陸,說,哎,你不就是律師嗎?王隆才說,律師又不是萬能的,關鍵是現在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有時還要上麵的人說一說。

三人陷入沉默。李景衛突然想了起來,說你還記得方翠嗎,她現在在檢察院工作。淩宜生疑惑,說她是學畫的,怎麽會去檢察院?專業也對不上啊。

提到這個女人,淩宜生心裏有一點痛。李景衛說,有關係的人都可以調來調去,現在有誰是真正的出家人。我是前幾天聽說的,方翠在電腦室搞什麽電腦模擬畫像,也跟畫畫沾點邊。淩宜生問,她結婚了嗎?李景衛說,結了,孩子大概有一歲多了。

李景衛同王隆才去找方翠,沒找著,方翠正巧出差去了。淩宜生聽了後說,算了,她又不是領導,起不到多大作用。星期六傍晚,方翠突然來王隆才家看淩宜生,淩宜生驚喜之餘又有些慌張,手忙腳亂地招呼她坐下,說真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方翠除了略胖一些之外,沒有其他變化。一樣白皙的皮膚,一樣精致的嘴巴。隻是聽到她開口說話,才讓淩宜生大吃一驚,這個女人已不是原來的方翠了。她說話很客套,不帶一絲隨意,像在公事公辦一件案情。淩宜生的心被揪了一把,由**轉為失望,暗笑自己笨拙的心思,從做夢狀態中回到開始的情緒,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女人已結了婚,千萬不要抱什麽幻想。

方翠聽淩宜生敘述了事情的前後,表示沒有什麽把握幫助他,隻能托人關照一下。待她走後,淩宜生早已心灰意冷。下午李景衛過來,說別急,慢慢總會有辦法的。淩宜生無望地說,凡事自有安排。想想開始的害怕,覺得沒也什麽。坐牢就坐牢,隻是對不起高音,不知道她有沒有消氣。待會兒還是回去,跟她好好解釋,省得她擔心。李景衛鬆了口氣說,這就對了,高音是個不錯的女人,以前都是她幫你渡過難關。

天黑時分,淩宜生正要回去,李景衛接到老婆打來的一個電話。接完電話,驚慌失措地說,宜生,告訴你一件不好的事。淩宜生顯出不在乎的樣子說,什麽事,是要抓我進去牢裏嗎?李景衛說,是高音被車子撞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淩宜生腦袋一炸,愣了一兩秒鍾,便衝出門去。在路上,他回想著那次橋上奇怪的感覺,心裏湧上一陣不祥的預兆。

趕到醫院,高音正處在奄奄一息中,鼻子裏插著輸氧管,嘴巴一動一動的。淩宜生看看醫生,那醫生示意他去和高音說話。淩宜生握住高音的手,輕輕叫著她的名字,高音沒有任何反應。

在門外,醫生說了一個大概的經過,高音的車是前天與一輛大卡車對撞的,司機已經死了。高音的傷勢也很嚴重,內髒已被破壞,腦組織也受了傷,醫院正在竭盡全力搶救。高音的生命力很強,盡管昏迷,但嘴裏一直都在念著淩宜生的名字。

淩宜生說,她還能醒過來嗎?醫生說,應該說,活過來的可能性並不是很大。淩宜生怒吼著,怎麽會這樣,你們是幹什麽用的?醫生雙手插著口袋說,你別激動,她能拖多久,要看奇跡了。淩宜生回到床邊,繼續叫高音的名字。

一天,兩天,高音終於睜開了眼睛。

看到淩宜生,高音輕輕地說,你來了。淩宜生使勁點點頭,說這幾天到朋友家住了,是我不好,你別生氣。高音搖搖頭,臉色極蒼白,想說話卻說不出,半張著嘴又昏了過去。淩宜生大叫醫生,醫生和護士趕過來,給高音注射了一支強心針。高音又慢慢地醒過來,淩宜生捧著高音的臉,高音滿眼的淚水,說我對不起你。淩宜生撫摸著高音的頭發,說你不要說話,你看著我就行。高音說,我想給你生兒子。淩宜生鼻子一酸,眼淚流下來,滴到高音的臉上。淩宜生說,我們有兒子,我很喜歡他。

高音笑了,眼珠子頓住,手漸漸冷去,嘴巴動了動,再沒說一句話。

淩宜生抱了高音一夜,離開了病房時,他沒有再回頭,他不忍心再看那具憔悴的屍體,隻想在心裏去完美高音的形象。她不是局長,也不是女強人,隻是一個普通善良的妻子。天亮時,淩宜生跪在那張給高音畫好的畫像前,淋漓痛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為失去一個愛他的女人哭,也為自己哭。

淩宜生把小遲托付給了叔叔,他沒有勇氣麵對這個孩子,他已堅信自己這回確實是要坐牢了,這種感覺很真實,真實得讓他盼望快點到來。

檢察院突然派車把淩宜生接去了詢問。因為王裕的失蹤,一切線索都隻有從淩宜生身上突破。淩宜生軟弱無力,也不再做申辯,閉著眼睛任憑事態的發展。到第二天早上,兩個年輕的檢察院幹部跟他談話,說他已構成貪汙罪和瀆職罪嫌疑,要把他移交到拘留所。淩宜生說,我能不能見一見方翠。其中一個人說,方翠要回避你的案子。

在辦手續的時候被耽擱了一下,拖到中午,方翠突然端了碗麵條來到淩宜生跟前,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吃飽肚子。淩宜生接過麵條默默吃完,方翠坐在一邊,靜靜地看他。一會兒,辦手續的兩個年輕人進來,對方翠說,你走吧。方翠把碗筷拿走,淩宜生低著頭沒有看她。黃昏時,他被帶到了拘留室。

邁進那道門之後,淩宜生想到這世上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在現實麵前,任何交往都很虛幻,像一張薄薄的紙一捅就破,沒有人能幫他。淩宜生咬著指節,掏出口袋裏所有的紙條撕得粉碎,從地上的紙屑裏撿起一支折斷的香煙,扯了半截放在嘴裏咀嚼,嚼出一股苦澀的味兒,狠狠吐在牆壁上。

一個月後,淩宜生被判了八年刑。這年,正是全國嚴打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