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過了十幾天,終於放出風來。是一位姓胡的要來上任,淩宜生暗暗高興,見了王裕的麵,又有幾分擔心。王裕這時卻更忙碌了,每天都要往局裏跑幾趟,有時還把淩宜生也拉去。這天,淩宜生胃痛起來,請了假同李景衛等人在家打牌。猜想公司定盤子就是這兩天的事,躲開王裕的糾纏以免惹火他。

這天,接到高音尋來的一個電話,說王裕來找過我了,你跟他誇了什麽海口?淩宜生伸了伸舌頭。聽到高音的聲音,卻有幾分歡喜,在外的日子總是不太舒適。好久才說,先不提王裕,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高音在電話裏冷笑說,你哄妹妹啊,又來這一套,我覺得你真比女人還善變。淩宜生忙說,是,是。我這種人的德行你也知道,遊手好閑,臭嘴臭架子。隻有你最了解我和關心我。我最近想了很多,你是當官的,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如果因為我們之間的吵鬧影響了你的事業,那實在不值的。高音不吱聲了,淩宜生又說,以後不管你怎樣罵我,我都不生你的氣。

淩宜生以為高音掛了電話,“喂”了兩下,高音才說,才幾天工夫,你又在哪裏學乖了嘴巴,說得這麽好聽,我可不敢再罵你,真怕你受不了這委屈哪天跳了河。淩宜生嗬嗬直笑說,不會的,好死不如賴活,雖然我這種人活在世上也是白活。高音打斷說,好了,又來說這種話。淩宜生說,我不說,我隻想回去。高音說,我又沒有不讓你回來,是你自己說家裏有條鏈子拴住了你。

兩邊停頓了一會,高音說,王裕的事我弄不明白你的態度,是不是真要我去幫他?淩宜生說,哪能呢,對這種人我都恨不得去踢他幾腳,你是怎麽回答他的?高音說,我說幫不上什麽忙,也不認得什麽人。

淩宜生暗暗叫苦,高音與自己說得話根本對不上號,這下王裕一定要惱了。沒幾天時間,公司上下都知道要來上任的經理是一位姓胡的。王裕似乎才死心了,垂頭喪氣對誰也不搭理。淩宜生盡量繞著道走,不與他打照麵。一邊揣測著那位要來的胡經理是什麽類型的人,好不好相處。據說一個領導的好壞,往往可以改變一個職員的一生。淩宜生是一匹不服人管的野馬,過於拘束和羈絆了,他就要抬腳走人。

周末的黃昏,淩宜生陪著高音去散步。在這之前,淩宜生把王裕拿的三千塊錢給了高音。高音說這錢不該得,淩宜生說,我當經理時,把一切權力都交給他,他也賺了不少,得他點錢算什麽。我隻想我們以後都不要再吵架了,做一場夫妻也不容易。

淩宜生這回說得可是真心話,想想自己也該定性了,高音作為一個妻子是無可挑剔的。倆人沿著寬闊的東河大道走到東橋上,扶著橋欄杆,邊走邊看河裏的船。高音想起一件事,笑道,記得有一次我心情不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看船。路過的人還以為我是想不開要跳河自殺。那時你還打算過來救我。淩宜生說,誰看到你當時那神態都要誤會的。高音望著寬闊的河麵,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說我每次心情不好都會到這裏來,不知道這河裏一天要過多少船啊?淩宜生說,沒有一千條也有幾百條吧。高音挨著淩宜生的胳膊說,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我們都老了。淩宜生摟住高音的肩膀,細看她眼角的細紋,說不會,你哪會老啊,頂多就是有點疲倦。高音踮起腳尖往橋墩下看,說常聽人說,想不開的人,都會從這裏跳下去。多高的地方呀,看著都腳軟。淩宜生說,自殺的人都是衝動。假如他們死後有感知的話,一定會後悔的。高音笑道,那可不一定,如果我被你氣死了,後悔的就是你了。

聽到這個“死”字,淩宜生突然心跳了一下,很劇烈的痛。他覺得很奇怪,忙拉著高音離開橋欄,說我們回去吧,不知怎麽著,我的胸口有些難受。高音說,是不是病了,去醫院看看吧。淩宜生搖頭,說不是,我沒病。往回走時,迎麵走來一個人,向他喊了一句。淩宜生一看,是王裕,說是你啊,也出來散步了?王裕腋下夾了一隻大包,走上前來,說到一個朋友家去串門,你們倆口子可真親密。高音微笑著說,偶爾一回,也就被你撞上了。

聊了幾句,王裕提出要和淩宜生單獨說些話,高音便自己先回去了。王裕把淩宜生被風吹亂的衣領整整好,說陪我去喝杯酒好不好,我心情很糟。因為上次誇口的事,淩宜生老是不安,忙說,好吧,我來請你。王裕說,我先提出來的,怎麽要你請,太不給麵子了。王裕向高音道歉一下,一摟淩宜生的肩膀,倆人來到橋頭旁邊的一間簡陋的館子。

在椅子上坐好,王裕用筷子比畫著說,看來我是要走定了,在這個單位待了十幾年,沒有一點發展前途。這次往局裏又花了不少心思,受了白眼,丟了麵子,再留下來已沒意思了。淩宜生懂得王裕失落的心情,一向自以為是的人遭到挫折,肯定比其他人更難接受。舉杯和王裕幹了一杯,說依你的能力,在什麽地方混不開呢?王裕倒上酒,說話是這樣說,我也是經常被這些話罩得暈頭轉向,以為自己很行,人生有多少個十幾年。淩宜生也有同感,說常常覺得在等待什麽,一轉眼年紀就上來了。

王裕邊喝酒邊發牢騷,聲音也大,引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淩宜生不得不賠笑說,樹挪死,人挪活,我不相信你到其他地方會弄不出點模樣。喝過一個時辰,兩人的臉上都泛出紅光。王裕僵硬著舌頭說,我是有這個想法,這年月不下點膽真直不起腰杆來。我沒你那麽好的老婆,當個大局長,事業不用操心。淩宜生說,你倒像是在罵我,我又不想依靠她吃飯。她當她的官,我做我的平民。王裕禁不住哈哈大笑,說是呀,在裙子底下蹲著活,是不能暢意的。淩宜生聽不順耳,卻又說不出什麽,悶頭猛喝酒。喝完一杯王裕就給他倒一杯,轉眼兩瓶白酒全部喝光。淩宜生覺得不能再喝,說要先告辭,高音有事在家等他。王裕拉住淩宜生,取出兩頁紙說,我想起一件事,這是兩張差旅費和業務招待費的發票,你簽個字給報了吧。淩宜生支撐著自己欲倒的軀體,說等到新經理來了,你找他簽吧。王裕說,我這兩天就想走,誰知道他哪天來。再說,他是新任,找他簽字,一定要刁難一番。我跟你一樣,都受不慣這種氣,你就簽一下算了。淩宜生頭重腳輕,兩眼迷蒙直想睡覺,問是多少?王裕甩了甩發票,說也就三千多塊。

淩宜生接過王裕遞過的筆,在紙上簽上自己名字,忍住嘔吐,趕快出了館子。王裕幫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讓他上去,問要不要送到家。淩宜生擺擺手,車子開到家門口,終於忍不住把胃裏的食物吐了出來。吐完之後,腦子輕鬆許多。回想剛才簽字的情景,覺得蹊蹺,那紙上的字他幾乎沒看。心裏突然一沉,暗暗叫道:千萬別出事,但願這次王裕不會起什麽壞心。

次日天空晴朗,王裕交過來一份辭職報告,淩宜生粗粗掃了一眼,便放下心來,嘴裏說道,真的要走嗎?王裕一掃昨日低落的精神狀態,說當然,大丈夫言出必行,本來想不辭而別,考慮到不夠禮貌,這個周末我請大家去賓館吃一頓。淩宜生毫無**,說沒有這個必要。我看還是等新經理來了你再走吧。你業務上的一些手續問題,我也不太清楚。王裕說,我已經寫好了清單,現在就辦一下移交,有事可以到家裏來找我。

放走了王裕,淩宜生也產生要走的打算。跟高音商量了一下,決定等新經理來了再說。淩宜生要走的心理並非與王裕相同,隻不過有些傷感,被降了職,見王裕的離去,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在公司裏,他並沒有做什麽實事,隻有在老家他才有點充實感。有時,淩宜生覺得骨子裏就是個極度平淡的人,那些藝術,理想,實際離他都是很遠的。就像一頭驢,蒙住它的眼睛讓它拉磨,它就有使不完的勁。若牽它到大草原上,它反而要無所適從,要撅起屁股拿腳踢人。

動物和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有共同性。淩宜生思考著自己的落腳點,不想再讓高音參與自己的謀生飯碗。他寧願去擺攤、賣字畫,也不願意去當那個有名無實的狗屁經理了。

新來的經理叫胡向東,四十出頭,給人的感覺似乎對公司也不大熱心。淩宜生猜測他會不會跟自己一樣,也是一個空架子擺設。由於抱了要走的念頭,也就不在意是否能與新經理相處,照例請假去打牌,或四處遊**。發工資那天,淩宜生被胡向東叫到辦公室。淩宜生想一定是請假請得多了,新來的經理要擺擺上司架子煞煞職員的威風。進了辦公室,就在胡向東對麵坐下,自己掏出煙來抽,等著對方的問話。

胡向東並不急著說什麽,親自去泡了杯茶端給淩宜生。淩宜生不安起來,想著應該說幾句道歉的話,畢竟人家是經理。胡向東滿是笑容地說,我來公司不久,各方麵不熟悉,公司以前的事情也不想管得太多,我隻想管住我在職的這段日子。淩宜生點點頭,表示同意。這話有點像自己剛來時說的。胡向東盯著手上的一支筆說,最近,我查了公司的全部賬目,走了幾家欠款單位,你看那些賬是不是,結一下好?淩宜生一臉惘然地看著他。胡向東翻開一本冊子說,金利商場原來欠我們二十萬元工程款,前段時間是你派人收了現金,但是這筆錢到現在也沒有入到賬上,這是怎麽回事?淩宜生說,金利商場我是知道的,但我沒跟他們有過接觸,更不要說收了什麽工程款,是不是弄錯了?胡向東笑道,小淩,我何必和你開這種玩笑。你私自拿著這筆錢,本來已經違反了財務製度,這你應該清楚。但我說過我不想管公司以前的事,隻要你把錢還上,我就當沒這回事。淩宜生急忙道,胡經理,我沒說你是跟我開玩笑。不是我耍賴,公司業務上的事一向都是幾個業務員經手,我真得沒收過任何錢。胡向東放下了臉色,說那你是經理嗎?我已經很顧及你的麵子了,這件事你自己掂量掂量,捅出去是要坐牢的。淩宜生攤開雙手說,我希望你再仔細查查這件事,胡經理。我沒拿錢,我怕什麽。胡向東一笑,說是嗎?那麽好吧,我再去查查看,改天再找你聊。

出了辦公室,淩宜生拍拍糊塗的腦袋,猛然想起在橋頭與王裕喝酒的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急忙跑回辦公室說,胡經理,是不是金利商場在王裕走之前就把錢還上了?胡向東不耐煩地點了支煙,吸一口緩緩吐出來,說我剛剛到,也許很多事沒了解詳細。你放心,我會慢慢查清楚的。淩宜生道著歉說,胡經理,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見怪。我知道你也不是為難我,這錢我想應該是王裕收走了,我可以去查一下賬目嗎?胡向東說,賬已經被封存起來了,我們暫時別忙著下結論,有問題沒問題,自然會有人查清楚的。淩宜生真急了,說王裕在走之前,曾讓我簽了兩張報銷單,那是在我喝醉酒時候簽的。我懷疑他做了手腳,如果是的話,我就麻煩了。胡向東想了一會,說我也這樣認為,我想不出你有這種膽量去拿這筆錢。可是凡事都要有證據。金利商場有你簽字的收據,沒有王裕的簽名,你隻能僅僅是懷疑啊。淩宜生哀求,說我可以去查一下王裕報銷的那兩張有我簽名的單子嗎?

胡向東最終同意了,到會計那裏翻出最近王裕報銷的所有單據。淩宜生簽過字的三千多元的差旅費隻有一張,而淩宜生明明記得簽過的是兩張。這一下,淩宜生頭大了起來,想想自己一直都很警惕,可最後還是被王裕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