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輛車子開進一扇大門裏,在一堆草垛前停下,兩個押解員打開了車廂後麵的門,讓幾個犯人下來。淩宜生提了箱子,最後一個走出黑暗的車廂。他感覺眼前豁然一亮,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不由眯起了眼睛,過了會兒,才慢慢地睜開了。麵前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明朗的天空,萬裏無雲。很大的一座農場,一簇簇的草垛散布在四周,特別的醒目。草垛就像一行行堡壘似的,在農場的空坪上排列得整整齊齊。天似乎很高,雲似乎很遠,草垛的延伸處,是幾排低矮的平房。裏麵發出了叮叮當當的響聲,顯然此時正是有人在做事。

從車上下來的犯人們,像被放牧的一群羊,緩慢地被集中到一塊空地上。淩宜生也走在中間,他回頭看了一眼那輛開走的囚車,想到自己要在這裏待上漫長的八年時間,心情格外沉重。這裏,除了頭頂上飛過的幾隻麻雀,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生氣。

麻雀們落在草垛上,嘰嘰喳喳啄食著稻草上殘剩的穀子,不時向淩宜生張望。淩宜生撿起一塊小石子朝它們扔了一下,然後站到犯人中間。

點了名之後,淩宜生被分到一個七人住的房間。這個房間的窗口靠近湖邊,淩宜生聽到了一點的水聲,他想象了一下外麵的景色,就把東西擱在窗口的床位上出去做事。

晚上回到屋子裏,淩宜生見自己的東西被扔在了地上。

一個眉毛下有顆痣的人,過來拍了拍淩宜生的肩膀,笑著問,新來的,犯得什麽事,是強奸還是殺人啊?淩宜生沒有理這個人,指著自己的東西,陰著臉問道,媽的,這是誰幹的啊?一顆痣一屁股坐到床鋪上,說不好意思,這個位置是我的。淩宜生說,憑什麽是你的,上麵又沒有寫你的名字。一顆痣下床,衝到淩宜生麵前,也放下了臉色說,因為我先來,你他媽的亂放東西到別人**還有理是不是?淩宜生和他對視了片刻,想了想,沒有生事,而是把東西撿起,扔到了另一張空**,倒下就睡。

成新農場原本是一家國有企業,專門造紙板或紙箱,後來因為虧損倒閉了,工人紛紛散去,於是便改成了一座勞改農場。犯人們不用發工資,企業單位,事業管理。盡管這樣,國家每年還是要往這裏貼補數十萬元進去。

淩宜生做了一個月,人瘦了整整一圈,臉上的頰骨看上去使人覺得可怕。為了能得到那個靠近窗口的床位,淩宜生與一顆痣經過了一場殘酷的決鬥,他的鼻梁被指甲鉤去了一塊皮,而一顆痣也受傷得不輕。淩宜生後來才知道,這個人叫胡刀,也不清楚這是真名還是綽號。

在這裏,淩宜生有種絕望的悲哀,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也沒有女人,更沒有值得他去思索的東西。

窗口很小,隻有一平方尺左右寬,用了四根粗大的鐵條做欄杆。白天,淩宜生很少看到窗外的景色,因為這個時候,他和其他的犯人都必須出去幹活,而清晨一般都有霧,看不清什麽。隻有夜晚,他才能去聽到流動的湖水聲,蘆葦的嘩嘩聲,以及野禽飛動的響聲。在這些富有生命力的動靜中,他才能感受著一些安靜,一些撫慰,才能慢慢睡得安穩。

在農場,每天都必須出早操。農場的場長叫杜式雄,是部隊裏某位團級幹部的人物,他喜歡用軍人的方式來對待這些犯人,所以每天的早操都是從六點到七點,早操後犯人們才去食堂用早飯,八點半準時分派到農場各處幹活。

淩宜生房間裏的七個人分作了三派,有兩個是和他一起的。胡刀那邊也是三個人,剩下一個叫楊威的,誰也不偏向。

這人個子和淩宜生差不多高,臉上的皮膚凸凹不平,如果他的眼睛裏有些威嚴凶狠的光,也許算得上是個粗獷野性的男人,可是他卻暗淡無色,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種人。

有幾回淩宜生想跟他接近,但楊威總是躲避著。胡刀卻早看在眼裏,在一回出早操之前,他連同著幾個人,當著淩宜生的麵將楊威全身脫光,然後手舞足蹈地哈哈笑道,他能是男人嗎,這種人混在我們中間都讓我覺得恥辱。你們聽聽這名字,楊威。真他媽還不如叫**。

淩宜生覺得這種羞辱沒有人忍受得了,但楊威卻毫不在意,穿好衣服後,第一個站出去排隊。淩宜生悄悄問一個叫謝延深的同伴,這人為什麽這麽能忍受,他犯得是什麽事?謝延深說,我也不清楚,這人很孤僻,從不和別人交心。

這謝延深四十不到,犯的是故意傷害罪,判了十年。兩年前他在外麵打工,同村的一個男人與他老婆有了關係,他知道後也不說什麽,暗中躲藏查了幾天,等倆人又一次幽會時,被他捉奸在床,當時他二話沒說,操起一把洋鎬將男人的頭蓋骨敲出了一個洞。幸好那男人命大沒死,但也差點變成了一個白癡。

淩宜生從水稻組又分去了煤場。煤場每天都有很多車進進出出的拉煤。煤場隻是過渡一下。淩宜生和這裏的十幾個犯人負責裝卸煤,這活一天幹下來,全身就像脫了架子,兩個肩膀酸痛難受。

剛來那天,正巧那個監工拉肚子,大家做事都偷懶,一車子煤慢吞吞地下了一整天。淩宜生分到一包煙,是開車的司機給的,求他們快點下。回了宿舍,淩宜生把煙拿出來與大家分著抽,也分給了胡刀兩根。

胡刀煙癮很大,請求淩宜生把其餘的煙賣給他。淩宜生就連盒子扔過去,胡刀顯得極感激,當著眾犯人的麵說了淩宜生的一些好話,還許諾以後淩宜生有困難一定會拔刀相助。但之後,謝延深偷偷告訴淩宜生,胡刀是個無賴,不可太親近他。淩宜生坦然道,我有分寸,他敢惹我,也不會有好下場。謝延深見淩宜生這樣說,也不再細說,但從此卻與淩宜生關係最好,哪裏得了些好吃的,都會拿來與淩宜生一起享用。

勞改農場其實與外麵的社會也差點不多,也講究人際交往,到了這種地方,如果無依無靠,家裏又沒錢物接濟,注定是要吃虧受欺辱的。農場犯人經常要被集中起來到操場去訓話,特別是上麵有什麽人要來檢查之前,往往一訓就是大半天。淩宜生很佩服這些管理人員的口才,據說領導之所以能成為領導,都是依靠做報告或訓話鍛煉出水平來的。

又是一個早晨。這天,淩宜生發現情況有些不同,多了兩個穿著整齊的年輕管教人員站在隊長的身邊,一個瘦個子,一個高個子。藍隊長精神不太好,板著臉說了一下以後將由高個子接任的事,然後就走了。高個子拿出一篇稿子念了起來,講什麽沒人聽得進去。

站得久了,淩宜生兩腳一陣發麻,卻又不敢亂動,眼睛盯著前邊走來走去的兩個人,希望他們趕快結束。正想著,後麵有人動了他一下,聽到胡刀細聲地說,要煙嗎?淩宜生這兩天正憋得發了煙癮,忙把手放到了背後,動了動手指,示意要。卻不想胡刀是捉住了一隻金龜蟲,放在淩宜生手心亂爬。淩宜生嚇了一跳,縮回了手暗罵一聲。胡刀禁不住哈哈笑了。

瘦個子聽到了聲響,指著胡刀說,你過來。

胡刀沒了動靜,待在那兒怔著不敢去,瘦個子過來,厲聲道,要我來提你是嗎?上前捉住了胡刀的前襟,皮靴在他腿間一點,胡刀站不穩跪在地上,地上麵布滿了碎磚瓦破鐵皮之類的爛東西,胡刀咬了牙再不敢吭聲。瘦個子罵了一陣,在胡刀身上狠狠踢了幾腳,淩宜生雖然討厭胡刀,但也打了個寒戰。

瘦個子踢完後,也開始訓話,訓完了叫胡刀再跪兩個鍾頭才能離開。淩宜生舉起一隻手,站出來說,他的膝蓋流血了。瘦個子疑惑地看著淩宜生,說你是怎麽知道的?淩宜生指胡刀跪著的地方說,你看那幾張紙都濕了。不知誰接了一句話,他又不是女人,紙怎麽會濕?眾犯人哄然大笑,管教人員也被逗笑。

這一笑,氣氛就緩和了一些,瘦個子和高個子對視了一下,對胡刀說,回去吧,以後要遵守紀律。

胡刀連連點頭,回到工地,朝管教人員離去的方向用力啐了一口。淩宜生笑道,人都走了,你這是做給誰看。胡刀也笑道,人不走我敢這樣嗎?

淩宜生知道這種人下賤,一旦得勢,又是一副不得了的樣子,也活該要被漢理一頓。當下不再理會胡刀,徑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到得煤堆跟前,淩宜生才發現,今天的煤特別多,要一天內裝上車會把人累死,累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淩宜生看了看那監工,他正望了別處,嘴裏叼了一支煙,顯得悠閑自在。淩宜生暗想,這家夥不知有什麽後台,用不著做事。

想到這勞改的地方,竟然也有高低貴賤之分,淩宜生不由傷心萬分,拿起鏟子拚命鏟起煤來,由慢至快,漸漸轉變成一種瘋狂,腦子裏隻剩下絕望的念頭。天空,農場,勞改犯,煤堆等等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身邊,不是夢,不是電影,他想,自己這一輩子注定要被毀了。

淩宜生開始後悔以前的清高,在益州的時候,總是對身邊的一切患得患失。也許人真要等到失去了以後,才會去總結以前的事物,才會去細想它真正的美好之處。可是,後悔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