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避嫌

送走老婆紅麥不久,兒子維維和閨女豔豔都開學了,家裏又像去年一樣隻剩下全喜一個人了。其實,別人家也差不多,隻不過留在家裏的是女人罷了,全喜得了糖尿病,幹不了重活,不得不留在家裏。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想幹啥幹啥,想啥時候幹就啥時候幹,想幹到啥時候就幹到啥時候,想吃湯麵條吃湯麵條,想吃撈麵條吃撈麵條,想吃一碗做一碗,想吃兩碗做兩碗;可也有不好的地方,無論什麽一步不到就永遠停在那裏,動一下就一下,動兩下就兩下,你高興它是這樣,你不高興它還是這樣,不燒水瓶裏就空著,不關門雞鴨就大大咧咧的進來出去,不拉燈屋子裏就漆黑一片……

紅麥在的時候,全喜睡不踏實,不是紅麥翻身碰到他了,就是他自己翻身碰到紅麥了,或者睡得正香突然被紅麥起床的動靜驚醒了。現在,紅麥走了,家裏就全喜一個人了,本該睡得踏實的,可沒想到竟然睡不著了,每天天還沒亮就醒了,起來沒事幹,就在**幹躺著,東想想西想想,有時候會想得開心大笑,有時候會想得長籲短歎,也有時候想了轉眼就忘了,好像什麽也沒想一樣,想再躺一會兒卻躺不下去了,就隻好起來了。

起來不能光是個起來,總要做點啥,可做點啥哩?全喜想了想,就拿了掃帚到院子裏掃起地來,刷刷刷,刷刷刷……

地掃完,出了點汗,全喜覺得渾身都很得勁,再看看幹幹淨淨的院子,心裏就更舒坦了。

過了兩天,對門的巧玲來壓水的時候說,哥,你還怪勤快哩。

全喜以為巧玲跟他客套隨便拉拉呱,就笑了笑。

巧玲接著說,你看,菜園菜園你種得恁精養,家裏家裏收拾得也幹淨哩,連地都掃得跟吹的樣,不見個草沫子灰星子啥的。

全喜有些得意,可是不便說,就又笑了笑。

巧玲還是沒完,又說,我都沒見過你掃地,咋就恁幹淨啊?

全喜這才說,我清早老早起來掃的。

巧玲說,起來恁早弄啥,又沒啥事?

全喜說,是沒啥事。

巧玲接著說,你沒聽人家說嗎,騎馬坐轎不如黎明睡覺,多得勁啊,咋不多睡兒啊?

全喜說,睡不著。

巧玲笑了,說,是不是想俺嫂子了?

全喜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都老夫老妻了,有啥想的啊?

巧玲說,說呢,沒聽俗話說嗎,秤杆離不了秤砣,老頭離不了老婆哩。

全喜接不上話,就又笑了。

話說了就了了,全喜哪會往心裏去?該咋的還咋的,依舊像每天一樣早早的起來掃地,再從壓水井裏壓一盆水把剛掃過的地灑一遍水,再去做飯——也有的時候去菜園裏轉一圈,回來的時候再摘點菜,回來做飯的時候菜就有了。

過兩天巧玲又來了,說,哥,俺嫂子尋你真值了。

全喜知道巧玲在誇他,可還是沒聽懂,就問,咋了?

巧玲說,勤快啊。我正睡著就聽見了,你還真是老早起來掃地哩。

全喜就笑了,也花狡巧玲說,不掃不中啊,一天不掃就沒法下腳了,不像您家鋪了磚,十天不掃也是幹幹淨淨的。巧玲家的院子的確是紅磚鋪的,連磚縫裏都勾了水泥,平平展展幹幹淨淨硬硬實實的,看著就叫人神清氣爽心花大放飄飄然然的。

巧玲謙虛說,那還不是想偷個懶兒嘛。

全喜說,我想偷還偷不了哩,羅鍋腰上樹,錢缺啊。

巧玲說,你是不想,要是真想,水泥地照樣鋪了。

全喜知道巧玲反過來也在花狡他,不好再說,就笑笑。

巧玲走了,全喜該幹啥幹啥,還是沒把巧玲的話往心裏去,做飯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這陣子巧玲有點不對勁。壓水井的閥門鬆的話就要兌引水了,兌引水可以閉住氣,閉住氣就會很容易壓出水來。她家有壓水井,當然也會有引水用完的時候,來這裏壓桶水也沒什麽,巧玲不是個粗心人,咋也不會三天兩頭的把引水用完啊!還有,動不動的就誇他勤快……對門鄰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什麽樣誰都一清二楚的,至於這樣不離嘴兒的誇嗎?可是哪裏不對勁兒呢?這得從巧玲誇他的地方推,誇他哪兒呢?對了,是掃院子,大清早的掃院子,她正睡著就聽見了……哦,是了,是這麽回事兒,自己一大清早的掃院子動靜太大,把她吵醒了,又不好直接說,就繞著彎兒的提醒。弄明白來龍去脈,全喜笑了,提醒自己往後可得注意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全喜又像往常那樣拿起掃帚掃了起來,等到掃了一半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望著另一半沒掃的地,搖了搖頭,笑了笑,停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全喜終於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起床就開始掃地,可是閑著怪難受的,想了想,就到菜園裏去了,等回來再掃地不遲。

這樣過了幾天,巧玲果然沒有再來,自然也沒再誇他勤快。

這天,全喜要趕集賣菜苗子,茄子苗子啦,辣椒苗子啦,倭瓜苗子啦,番茄苗子啦,等等,就比平常起得早了些。那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又起了霧,就有些朦朦朧朧的。全喜剛打開大門就看見影影綽綽有個人飛快地往胡同口去了。俗話說,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全喜固然起來得早,可誰能說就沒有比全喜起得更早的人呢。全喜本沒往心裏去,但還是起了疑心。

叫全喜疑心的是那人走得太急了。走路太急原本也沒啥問題,說不定人家有十萬火急的事呢,毛病出在那人像是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年輕力壯的男人遇上十萬火急的事匆匆忙忙的趕路也沒什麽不正常,可是眼下隻要是好胳臂好腿的人除非特殊情況都出去打工或者做生意了,是沒有幾個在家的,這個男人怎麽會一反常態地在家呢?當然,人家說不定有什麽事走不開也屬正常,比如全喜自己,可是這胡同不算很要道,誰有急事都會恨不得一腳就到,怎麽會反過來放著近路不走反而繞路呢?那就隻有一點,這是個來路不正的男人!那會是個什麽樣的男人?非奸即盜!如果是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巧玲同意的相好的,另一種是巧玲沒同意的強奸!不過,好像都沒可能。常言人在河邊走哪會不濕鞋?要是巧玲有相好的,早早晚晚肯定會暴露的,可巧玲嫁到王菜園十幾年了,沒聽說過她有什麽風言風語啊?要是強奸就更不可能了,巧玲家雖說不上是高牆大院,可也非常嚴實,隻要從裏麵把門拴上,外人根本打不開。巧玲連自己掃地的聲音都能驚醒,外人撬門的聲音難道就聽不見嗎?既然聽得見,為什麽就沒有發出呼喊呢?要是巧玲呼喊的話,作為對門鄰居全喜肯定是第一個聽到的!這麽說來,那就是小偷了!

想到這,全喜不覺就往對麵的巧玲家看了看,不看還好,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巧玲家的門赫然洞開著!顯然,剛才那個不正經的男人剛剛在巧玲家下了手!

村子裏被偷的事不是沒發生過,一年總會有幾次的,大到牛羊,小到鍋鏟菜刀,沒有什麽是賊不偷的。不過,被偷的人家離自家這麽近,自家又是第一個發現的,這對全喜來說還是平生頭一回,心裏就驚驚慌慌的,不知道是該去抓賊還是該把巧玲叫起來。

全喜猶疑了一陣子才拿出主意來,把巧玲叫起來,因為去抓賊的話,恐怕自己一個人不是賊的對手,再者耽誤這麽久賊早就躥得沒影兒了,到哪兒抓去?

他嬸子,他嬸子。全喜站在巧玲家大門外喊,他是按當地的習慣依著孩子的輩分叫的,這樣不直呼其名顯得尊重人家。全喜叫了半天,巧玲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一急就啥也不顧了,巧玲,巧玲,巧玲!

哎,啥事?巧玲終於有了反應,聲音懶洋洋地傳了過來。

你快起來看看!全喜一急不由自主走進了巧玲家的院子。

咋了?巧玲的聲音裏透著意外。

你快起來看看啊!全喜嚷道。

咋了?巧玲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大張著嘴打了個哈欠。

您家進賊了!全喜說。

啊!?巧玲嚇了一跳,一下愣在了那裏,半天說,咋可能?

你夜兒個大門上住了嗎?全喜問。

上住了。巧玲說。

那我咋進來了?全喜提醒說。

咦,真的哩!巧玲這才相信了,頓時驚慌失措起來。

先看看少啥了沒有。全喜提醒她說。

就是。我先看看俺的羊。巧玲慌忙往夾道的羊舍裏跑。

羊舍裏三隻羊一看見有人進來,一起轉過頭來。

少了嗎?全喜問。

沒有。巧玲鬆了一口氣說。

看看還有啥少了沒有?全喜不知不覺地在巧玲屁股後頭跟過來跟過去。

巧玲把四處都查看了一遍,終於放下心來,說,沒少啥。

全喜這時才說,應該沒少啥,我看著小偷是空著手跑的,可能想偷啥聽見我的動靜嚇跑了。

巧玲這時才說,是啊,多虧了你哩,哥。

全喜說,還好,有驚無險。往後注意點,別睡恁死樣。

巧玲說,嗯。

兩個人又閑說了幾句,全喜就忙自己的去了。

這事一轉眼就過去了,直到又過了一陣子全喜才明白是自己多事了。

那天,全喜又到後院跟他爹娘說話去了。全喜爹沒得病的時候全喜就不時地過去看看,等他爹得了病就去得更勤了。去年下秋的時候全喜爹突然得了腦溢血,送衛生院看了,命保住了半拉身子卻癱了,又治了幾個月,已經能下地活動了,就是左邊半拉身子還僵硬著,腿更是硬得不打彎兒,右腿邁一步,左腿在地上拉一下,每次活動還都要全喜娘攙著。全喜知道他娘辛苦,自然有空就去看看。全喜那天白天趕集去了,就到晚上才過去。時間長了,一家人也沒有多少要說的話了,可今天趕集了,全喜的話就多了些,把他的見聞詳詳細細地說了。全喜的意思是爹娘見天都呆在家裏,肯定會待得悶的,他來跟爹娘說說話,也好給二老散散心,要說的東西不多,那就說細點,可以多說一會兒時間。這樣不知不覺話就長了,就回來晚了。

全喜剛從爹娘家出來的時候兩眼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隻是路走熟了打摸著也能走,走著走著就適應了,等到走到自家的胡同時已經能看清路了。

走著走著,全喜就看到一個黑影在巧玲家門前停住了。全喜心裏一緊,一個念頭不禁跳了出來,小偷?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全喜大吃了一驚。隻見那個黑影把原本關得嚴嚴實實的大鐵門上另開的一扇小門輕輕一推就打開了,一閃身走了進去,再輕輕一推,小門上的暗鎖吧嗒一聲就鎖上了。全喜聽說過一般的鎖對專門的小偷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他們都隨身帶著萬能鑰匙,隻要輕輕一捅就打開了,不過如果是小偷的話,就算有本事把門打開,也根本不會把門關上的,更不會鎖上,不然萬一被發現了怎麽來得及逃跑呢?

想到這,全喜又聯係到一段時間以前巧玲家遭賊的事。一般來說,隻要賊來過,肯定會被發現的,因為事實明擺著,不是鎖被撬壞了,就是東西丟了,那就是遭了賊了。一旦遭了賊很快就會在村裏傳開的,遭賊的事就活生生鮮錚錚熱乎乎地發生在自己身邊,人們親眼目睹很長一段都會很警惕的,因而也會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賊來的。再看看巧玲家,就有點奇怪了。兩次遭賊相隔的時間並不長不說,而且上次也沒丟失什麽東西。當時沒細想,現在想來就有些怪怪的。全喜聽說過,賊人是最忌諱空手的,如果到一戶人家沒有發現值錢的東西可偷,就會隨便帶走件什麽,意思是沒落空手。

那麽,就隻有一個可能了,那就是這人不是賊,也不是來偷東西的。

既然這人不是賊,那會是什麽人呢?

為人在世,誰都少不了會有遠親近鄰三朋四友熟人新好,來往走動串門敘舊原也是非常正常的事,也是都可以光明堂皇大大方方熱熱鬧鬧的,為什麽到了巧玲這裏就變得偷偷摸摸躲躲閃閃畏畏縮縮的了呢?那就隻有一種人了,相好的!跟人相好也叫偷人,這麽看來果真是見不得人的啊!

相好的!這個念頭在全喜的腦海裏一閃現就把他嚇了一跳,甚至比發現小偷更讓他感到震驚,怎麽可能?太不可思議了!巧玲居然會有相好的!巧玲長相一般,穿著打扮也一般,為人做事都沒有什麽出格的地方,怎麽可能會有相好的呢?可事實就活脫脫擺在麵前,不由人不信啊!全喜忽然想起來,巧玲說他大清早的掃地把她弄醒了,真有那麽大動靜嗎?隔壁的鄰居不比她近嗎?咋沒吱聲呢?現在明白了,不是自己掃地的聲音把她弄醒了,而是他起得太早耽誤了巧玲相好的溜走!

全喜原來一直都以為跟別人相好的女人不一定長得很漂亮,但起碼穿得很時髦,打扮很妖豔,說話嗲聲嗲氣的,就像電影電視裏的妓女那樣。現在看來自己真是太沒有見識了!

愣了好一會兒,全喜才回過神來,再一看,就更加確定了,巧玲家還亮著燈光裏,不過很快就熄了。

一旦確認了,全喜就感慨不已起來,現在的人真是看不透啊!隨即一個問題跳上全喜的腦海,既然發現了巧玲的秘密,那麽自己該怎麽做呢?警告巧玲這樣不好?勸說巧玲回頭是岸?跟巧玲的公公婆婆告密?還是若無其事悶聲不響我行我素?

全喜躺在**想了半天,決定不聲不響,隻當這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自己從來就沒有看見過,巧玲還是都是從前的那個巧玲!

這樣,相安無事,幾天就過去了。

這一天全喜要趕集賣菜,就又比往常起來得早了些,剛一推開大門就見一個男人剛巧從巧玲家大門裏走出來,看見他點了一下頭,忙不迭地走了,不一會兒就在胡同口消失了。

全喜驚得好半天沒有動,末了才忖摸了一下,約略覺得剛才衝他點頭的這個男人和上次在胡同口走掉以及閃進巧玲家的黑影是同一個人,都是高高大大的,而且走路很快。

第二天,全喜決定提醒一下巧玲,別將來弄巧成拙毀了自己也毀了家。

晌午做飯的時候,全喜假裝著自家的引水用完了,掂著桶到巧玲家裏壓水的時候說,他嬸子,夜兒個黑了您家沒迷見東西吧?

巧玲說,沒有啊,咋了?

全喜說,沒有就好。我看見就像有個賊從您家的院子裏出來樣。

巧玲說,你啥時候看見的?

全喜說,夜兒個清早。

巧玲說,沒有,你看花眼了。

全喜說,那個賊高高大大的,要是打架的話,恐怕我還不是他的對手哩。

巧玲頓了一下,說,你肯定看花眼了。

全喜說,可能吧。

此後,全喜再沒見到過進出巧玲家的那個賊,心想,誰都有犯糊塗的時候,但知錯能改巧玲還算是個不錯的女人。

過了幾天,全喜去社會開在村頭的小賣部買鹽,社會笑嘻嘻地問,想老婆子不想啊?

社會跟全喜的年紀差不多,可按輩分比全喜還晚一輩,不過不是一個姓,社會又愛開玩笑,以此跟人套近乎。全喜明白,就罵,我想您娘了,去,叫您娘黑了給我暖腳去吧。

社會撇嘴說,能得不輕!俺娘要是真去了,不把你賴熊嚇死才怪哩!社會娘去世多年了,現在估計骨頭渣子都漚朽了。

全喜就哈哈地笑了。

社會沒笑,接著說,想老婆子了就探親去,那個才是你的老婆子,別的不是,別想了,想也沒用!

全喜罵道,胡扯啥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社會說,我不是狗,當然吐不出象牙。

全喜付了錢拿了鹽就回家去了。走在路上,全喜開始琢磨起社會的話來。社會開著小賣部天南地北雞毛蒜皮東家長西家短的信兒得著的多不假,喜歡跟人開玩笑也不假,可不跟人胡來,不該說的話從來不說,今兒個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看著像是罵玩,卻怎麽聽怎麽像是一本正經的。全喜琢磨過來琢磨過去也沒琢磨明白社會話裏的意思,等進了自家的胡同一眼看見巧玲家的大門才忽然明白過來,不用說,必定是巧玲放出的風聲,怕自己把她的醜事抖露出去,就先倒打一耙,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蒙混過關。全喜又是一陣感歎,古人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果真不假啊!又感歎,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好心當成驢肝肺好心反倒被雷劈,真是冤枉啊!

從這以後,全喜就盡量躲著巧玲,實在躲不過了就打個招呼趕緊走開。事實上,巧玲跟他一樣,也在盡量躲著他。這樣,兩個人來往的機會就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