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真是很討厭

劇組殺青後,佟夕開始休假,八月末的天氣依舊炎熱。莫丹在敦煌已經待了很久,聽說她要帶佟樺出門旅行,便約她一起去青海,那邊天氣涼爽,油菜花開得正好。

佟夕覺得這主意不錯,當天便訂了高鐵票,然後給嬸嬸打電話說回去接佟樺。

周餘芳卻說:“你不用回來,我明天和你叔叔送佟樺過去。你叔叔最近總說腿麻手麻,我讓他去醫院,他強脾氣不肯去,昨天抱著佟樺,差點摔了一跤,才肯答應去醫院。”

佟夕一聽腿麻手麻首先就想到了腦梗,因為叔叔有高血壓。

第二天一早,佟建文夫婦帶著佟樺來了市裏,直接就去了省醫院。周餘芳想著江若菡就在省醫院上班,萬一有什麽情況,有個同學在這裏比較放心。做了腦CT檢查結果出來,果然佟建文得的就是輕微腦梗。醫生建議立刻住院,不能再拖延,以免病情加重。

佟夕立刻去辦了住院手續,護士安排好病房,給佟建文配好藥開始輸液。

周餘芳知道佟夕已經訂了高鐵票,說:“沒事,你隻管去吧。你叔叔也不是不能動彈,我陪著他輸液就行了。”

“叔叔病了,我們就不去了。”佟夕摸了摸佟樺的頭,問他,“我們明年再去吧。”

佟樺也比較乖巧懂事,點點頭說:“好,反正我明年還有暑假呢。”

佟夕又問:“小姨這幾天要在醫院裏陪爺爺,你去許延家住幾天好不好?”

佟樺隻要聽說去許延家,就沒有不好的時候,馬上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佟夕給許琳琅打了個電話,許琳琅立刻說:“許延正念叨著要找佟樺玩呢,你送過來吧。”

佟夕把佟樺送到許琳琅家,再打車回到醫院。走進病房,她看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大夫正和叔叔嬸嬸說話,還以為是叔叔的主治醫師,再一看,居然是江若菡。

一看見她,便會想到聶修讓她給自己買衣服的事兒,還有七夕那天的生日蛋糕,佟夕的臉色不知不覺就紅了起來,叫了聲阿姨,然後又謝謝她做的生日蛋糕。

江若菡笑著說:“以後你想吃了就跟我說一聲,我那配方很健康,少吃一點,不會胖。”

佟夕紅著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答應了又覺得不對,可是拒絕就更不禮貌了。

江若菡對佟建文夫婦說:“我今天值班,還要回去接診,你們有什麽事,盡管給我打電話,老同學別客氣。”

佟建文忙說:“你忙去吧,我這沒事的,就是輸液。要不是老周大驚小怪的,我都不來檢查。”

“生病就怕拖,及早治療是對的,你這都來晚了,有一點征兆就該來檢查。”

送走了江若菡,佟建文問佟夕:“剛剛她說聶修住院了,怎麽沒聽你提過?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住院?”佟夕吃驚到臉色發白,急忙問,“他什麽病?”

“闌尾炎,動了手術,就在二十三樓,你去看看他吧。”

佟夕急匆匆地上了二十三樓,問了護士,說是在132病房。房門虛掩著,留有一條縫,佟夕一路上走得太急,心怦怦直跳,緩了一口氣,輕輕推開。

房間裏隻有聶修一個人,躺在靠窗戶的床位上,拉了一半的窗簾,擋住了夕陽。病床的小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他微皺眉頭,一隻手撐著下頜,另一隻手在撥弄鼠標,投入得沒有注意到她進來。

佟夕望著他清瘦了許多的麵頰,心裏亂成一團:“聶修。”聲音像是從繃得很緊的琴弦上撥出,打破了寂靜。

聶修抬起頭,眸中閃過一絲驚異的亮光,而後微微一沉,靜幽幽地看著她,沒出聲,也沒微笑。

佟夕被他的反應弄得微微一愣,輕聲問:“你生病了怎麽不說一聲?”

聶修把視線收回,落到屏幕上,低聲說:“你又不關心我,說了也是自作多情。”

佟夕脫口而出:“我當然關……”那個“心”字卡在喉嚨裏被她吞了回去。

聶修在她開口說到“當然”時,抬起了眼眸,等了兩秒鍾沒聽見最後一個字,期待的眼神暗淡下去,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淡笑:“我沒事,謝謝你來看我。你回去忙吧。”

佟夕被他自怨自艾的神情和語氣弄得心裏又酸又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真的沒想到他會生病開刀,更沒想到,再次見麵,他和生日那晚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好像是在賭氣,又好像在生氣。

“我不忙,我休年假。”

“你不是要帶佟樺出去旅遊?”

“我叔叔在住院,我不去了。”

聶修終於扭過臉,問:“叔叔怎麽了?”

“輕微腦梗。”

“哦,那你趕緊去陪你叔叔吧。”

“是他讓我來看你的。”

聶修自言自語般說:“我就說呢,你怎麽肯舍得來看我。”

佟夕看他黯然失意的眉眼,歉疚地說:“我不知道你病了,你又沒告訴我。”

“我知道你很煩我,這半年厚顏無恥地糾纏你,肯定給你帶來很多困擾,所以,生病了也很有自知之明,沒敢告訴你。”

“聶修,”佟夕頓了頓,低聲說,“我沒有覺得你煩,隻是不想給你希望。破損過的東西,就是修複,也依舊有裂痕在。”

“所以,你連試一試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佟夕默不作聲,不知如何說起。

聶修關了筆記本電腦,把小桌子收起來,放到一邊,然後抬眼看著她:“我這些天仔細回憶了一下,這半年來,每天都是我主動找你說話,每次聯係時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來說的。你從來都沒有主動和我聯係過。這次,我就想試試看,我不主動找你,你會不會來過問一聲,結果……”說到這兒,他目光垂下去,微微扯了下嘴角,“我如果死了,估計你也不知道吧。”

佟夕心裏又軟又難過,著急道:“你胡說什麽?”

聶修語氣失落低沉:“沒胡說,陳述事實。”

佟夕咬著唇,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心像是被什麽給抓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

認真地算起來,她認識他有十一年之久,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偶遇不算,正經相戀兩年的時光裏,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麽頹廢過,輕描淡寫的語氣裏全是酸澀的味道。

拉了一半的窗簾,將灑入房內的光線一分為二,病**的小桌,剛好成為分界線,一端是明媚,另一端是陰暗。他坐在陰影裏,麵容清減。

以往見麵時,他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裏全是亮光,可是今天他一直看著別處,仿佛是真的被她傷透了心。

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靜悄悄地看著他,被內疚折磨得不行,也後悔得不行,誰會知道他生病開刀呢,沒有一點征兆,他一向身體好,感冒的次數都很少。

聶修再次說:“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看著他自怨自艾、低迷頹廢的樣子,佟夕心軟得一塌糊塗,忍不住說:“那條項鏈我沒扔。”

聶修抬起視線,臉上的頹廢之色一掃而空,問:“你收下了?”

佟夕低頭看著鞋尖,很艱難地說:“那麽貴的東西當然沒法扔,什麽時候你想通了,我還給你。”如果換一個尋常的禮物,她也不會那麽較真,收就收了,可是那個禮物的意義不同。

聶修臉色一沉,作勢要下床,佟夕忙上前兩步,按住他的手說:“你別動。”

聶修停住動作,望進她的眼睛,那裏麵含著的擔心和緊張,沒法作假,她也從來不會作假。他明明看得到希望,那希望卻縹緲不定,讓他怎麽都抓不住。

他感傷而無措地叫了聲“七七”,聲音低柔得仿佛生出鉤子來,哀哀地鉤住佟夕的心。她後知後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咫尺,鬆了手想往後退,卻被他搶先一步,拽住了手腕。她抽了兩下,見他眉頭一緊,又怕牽動他的傷口,不敢再動,就任憑他握著。

聶修的手指按在她脈搏跳動的地方,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要麽收下,要麽扔掉,沒有第三個選擇。”

佟夕無奈:“你別這麽不講理。”

“我講理的話,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聶修索性坦白,“我生病不告訴你,除了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主動找我,還有就是……想讓你知道後,感到內疚心軟。”

佟夕的確很內疚:“你下次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她說得很真誠。

聶修盯著她:“告訴你,然後呢?”

佟夕不得不答:“我也會照顧你。”禮尚往來,她也應該報他的救命之恩吧。

“你怎麽照顧我?像我那樣嗎?”

佟夕被逼出一個嗯字。

“不論什麽時候?”

這個問題顯然不那麽簡單,佟夕有種高考答試卷的感覺,生怕一個字說錯,猶豫著沒有回答。

聶修微微歎了一口氣,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寂靜的房間裏,隻有空調發出的微弱的風聲,涼氣一絲絲地吹過來,她後背上出了薄薄一層汗,不知是緊張,還是別的原因。

聶修的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啞聲問:“你還記得我回英國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佟夕心裏一恍惚,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說過很多話,可是她和他心有靈犀,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他說:“沈希權說你的心破了洞,希望下次回來我能補好。”

聶修的手從她的手腕滑下,改為握住她整隻手:“你讓我試一試好不好?”

佟夕躲避著他懇求的眼神。他說那句話時,她還以為他的下次回來,隻是休假。沒想到他會回來工作。他說不是為了她,可是她能肯定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她。

除了救命之恩,還有事業上的舍棄,這兩樣的分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裏,讓她進退兩難。

聶修握著她的手往前一拉,她身子一晃,視線被牽了回來,對上了他漆黑的眼眸。他再次重複:“讓我試試。”

她不由自主地問:“怎麽試?”

“我們像以前那樣相處一段時間,如果你覺得可以接受我,那我們就重新在一起。”

“如果不行呢?”

“不行,我就死心。”他沒說實話。不行就再繼續,一年、兩年、八年、十年,總有一天他會打動她。

佟夕心亂如麻地望著他清亮堅毅的眼眸,無奈、無措,心裏猶如被一根繩牽著拽著。從被他救了的那一天起,她就開始充滿了愧疚,總覺得欠了他什麽,而且眼看要越欠越多,她越是躲著、避著,越是拒絕,就欠得越多。

聶修的眼神讓她無法拒絕,她遲疑地說:“那就……試一個月。你說話算數,不行就放棄。”

“一個月太短,試用期都是三個月。”

“三個月……”

聶修沒等她遲疑反悔便立刻強調:“不能再短。”

佟夕猶猶豫豫地說:“那好,三個月後,如果還是不行,你別再對我抱有希望了。你去找新的女朋友。”

聶修點頭,說:“好。”

佟夕答應了立刻後悔,總覺得哪裏不對,心裏一急,使勁將手從聶修的手裏抽出來。

聶修輕輕地噝了一聲。

佟夕忙問:“牽動傷口了?很疼嗎?”

“疼。不過是這裏疼。”聶修指了指心口。

佟夕臉上一熱,說:“今天是二十號,你記住了。”

聶修說:“我當然記得。高二那年暑假,你上完課,我送你回去,在堂哥公寓的樓道裏……”他第一次親她。

佟夕卻沒想到日期這麽巧,臉一紅,飛快地打斷他:“對了,你什麽時候出院?”

聶修說:“明天。”

佟夕一怔:“明天?”

聶修看著她不由自主露出的一點歡欣,忍不住問:“你是高興我出院,還是高興不用再過來看我。”

佟夕被他點破,臉色有點窘,索性實話實說:“兩者都有。”

聶修無奈地苦笑,算了,來日方長。生了一場病換來三個月的“試用期”已經是意外之喜,他該知足。

短暫的靜默被打破,病房裏又來了一個新病號,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大爺,被兒女扶著顫顫巍巍地走進來。護士過來鋪床,拿被子,房間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聶修眼看也不方便說話,便讓佟夕先回去。

佟夕回到叔叔這邊的病房。等佟建文輸完液,已經快要晚上九點鍾,佟夕帶著周餘芳回家休息。等安頓好嬸嬸,她才看到二十分鍾前聶修發來的微信。

“我以為你晚上會過來看看,等到現在。”

佟夕連忙回複:“抱歉,我帶著嬸嬸回家休息,沒有顧上。”

“沒關係,你早點休息吧。”

佟夕握著手機,仿佛看見了他失望的樣子,一時不忍心,又多發了一條:“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第二天吃了早飯,佟夕和周餘芳打車去了醫院,護士正在給佟建文量血壓。

見到佟夕,佟建文便說:“對了,剛才聶修來看我。他今天要出院。”

佟夕問:“他走了嗎?”

“不清楚,你問問看。”

佟夕走出房間,撥通電話,問聶修走了沒有。

聶修說:“沒有。”你沒來,我怎麽走。

佟夕問:“你出院的手續辦好了嗎?怎麽回去?”

“我爸過來接我。”

佟夕本來還想上去,一聽他爸要來接他,頓時就打消了念頭:“哦,那你保重。回去好好休養幾天。”

“你不過來一下?”聶修說完,又補了句,“不想過來,就不要勉強了。”

他這麽一提,佟夕隻好說:“我沒說不去啊,我不是怕你已經走了嗎。”

佟夕也不是不願意跑一趟,主要是很怕碰到聶修的爸爸。走到病房門口,她緊張得不行,意外的是,病房裏隻有聶修和隔壁床的病號和家屬,並不見聶修的父親。

佟夕莫名鬆了口氣,問:“你爸爸呢?”

“他和司機下去等我了。我知道你不想看見他。”

佟夕發窘道:“沒有啊。”她否認得很心虛。

聶修看她發紅的臉頰,心說,又不是沒見過,緊張什麽,每次見到他媽也是,臉紅得像個見了老師的小學生。

“你的東西都拿齊了嗎?沒落下什麽吧?”

“司機帶下去了。我們走吧。”

佟夕才知道他當真是單單等著她來“送”他出院的,又無奈又心軟,默默地跟著他到了電梯前。

他昨天穿的還是病號服,今天換了自己的衣服,半袖衫和七分褲都是黑色,腳下是一雙白色板鞋,沒穿襪子,幹淨清爽,高挑俊美,真是絲毫看不出來是個剛剛出院的病人。

聶修默默地進了電梯,佟夕知道他在生悶氣,正想著說點什麽緩和一下氣氛。電梯門又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兩個護士推進來一張病號床,跟著四五個家屬。

佟夕自動自發地往後退,被擠到了角落裏,聶修站在她的旁邊,將她往自己身邊一撈,手臂橫在她的腰前,擋著床的欄杆。

佟夕縮著肩膀,靠在他胸前的位置,熟悉的感覺勾起了回憶。

相戀時的畫麵,自主自發地、一個一個地往腦海裏跳。他那時特別喜歡用這樣的姿勢抱著她,冬天的時候,手插到她的大衣口袋裏,焐著她的手。

終於,電梯到了,護士推著床出去,家屬也跟著離開,縮在角落的佟夕正要出去,聶修牽住了她,不是牽的手指,而是手腕。

佟夕懷疑他是怕自己把手抽出去,她試著抽出手腕,沒有成功。他的手指纖長,她的手腕很細,就那麽鬆鬆地被他握在掌心裏,卻沒辦法抽出來。她隻好半推半就地這麽被他牽著走出了電梯,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樓。

外麵又是一個豔陽天,上午九點鍾的光線已經很刺眼,聶修站在台階下,微微眯起眼睛,看著佟夕:“我住東裏那邊的房子。”言下之意,他就在市裏,不在郊外的梅山別墅,她想去看他很方便。

佟夕卻好像沒聽懂他的意思,說:“你回去好好休養。”

聶修隻好點明:“你有空了,可以過來看我。”

佟夕抱歉地說:“我可能沒空。”

聶修:“我看你有空也不會來的。”

佟夕:“……”

潛意識裏的想法被他看出來,她有點窘,隻好補了一句:“我會抽時間去的。”

聶修蹙著眉頭望著她,顯然對這個回複不滿意,也不大信。

不遠處停著的黑色車輛,車窗開始往下麵降。佟夕急忙說:“我一定會去的。你快走吧,你爸該等急了。”

聶修等到這句話,才轉身下了台階。也許是穿著一身黑衣的緣故,他的身影顯得清瘦頎長,開車門的時候,他用手撫了下腹部。

佟夕心裏又是一軟。當初她生病住院,他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照顧她一周,可是他生病開刀,她卻不聞不問,毫不知情,連一天都沒陪護,昨晚上甚至都沒過去問候一聲,今天上午又差點錯過他出院,真的是有點過分。

回到病房,佟建文正在輸液。周餘芳對佟夕招了招手,帶著她走到外麵的走廊,小聲說:“等會兒佟鑫過來,咱倆回去,留他們爺倆在這兒。”

佟夕小聲問:“哥過來了,叔叔會不會生氣?”昨天周餘芳說佟鑫要請假過來,佟建文發了脾氣說不許他來。

周餘芳說:“他嘴上說不讓佟鑫來,可畢竟是親兒子,總不能真的斷絕父子關係。趁著這個機會,讓佟鑫過來侍候他幾天,讓父子倆解開心結。”

佟夕覺得也有道理。人生病的時候往往比平時脆弱,比如聶修,平時那麽高冷驕傲的一個人,居然也有那麽自怨自艾的時候,她要不是親眼見到,真難以想象。她再一想,自己也是,多少困難都獨自扛著忍著,春節住院的時候,居然會趴在聶修的懷裏痛哭到失控,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尷尬不已,那會兒也不知道怎麽了,脆弱得一塌糊塗,好像平時堅強的殼都被敲碎了似的。

佟鑫昨天接到消息,請了假從外地趕來醫院。佟夕擔心叔叔會像以前那樣,見到堂哥就讓他滾。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佟建文居然沒發脾氣,隻是也沒理會他,冷著臉跟沒看見似的。

周餘芳為了讓父子倆單獨相處,說要去看看佟夕買的新房。佟夕明白嬸嬸的意思,帶著她打車去了清華夢園。收了新房子之後,她一直忙碌,沒顧得上添家具,房間裏空****的,什麽都沒有,倒顯得麵積很大。

周餘芳看著十分滿意,直誇佟夕能幹,這一下佟樺上學問題不愁了,而且上的還是最好的小學。

佟夕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一個朋友的功勞。”

周餘芳細問起來,知道是聶修的朋友傅行知幫的忙,又忍不住誇起了聶修。

“我和你叔叔對他都特別滿意。不光是他人好,家裏人也好。咱們中國人的婚姻不單單是夫妻兩個人的事,還牽扯到各自的家庭。當年你姐姐找對象的時候,很多人一聽你姐姐父母不在了,就連見麵都不見了。聶修他爸很開明、開通,他媽媽又很喜歡你,這一點特別難得。再者,佟樺一天天長大,有個正常的家庭更利於他生長。過年那陣,聶修住咱們家,我和你叔叔留意觀察了一下,看得出來,他對佟樺很有愛心。把佟樺放在浠鎮上學吧,你又不肯,要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資源,我也支持。但是,你一個沒結婚的小姑娘,帶著個孩子,還要上班,我也是過來人,知道有多辛苦。你要是結了婚,聶修就能幫你分擔很多。”

周餘芳開始說起聶修時,佟夕還無動於衷,可是聽到佟樺那部分,便忍不住心裏有了點波動。她想起六一兒童節那天,在近海莊園,看著許延有爸爸媽媽陪伴,佟樺羨慕的眼神,他說他也很想有個爸爸。

看完了房子,周餘芳回了星園小區,沒有去醫院,第二天,索性就回了浠鎮,臨走時還特意交代佟夕,不要去醫院照顧佟建文,就讓他們父子倆待在一起。

佟夕不放心,下午忍不住去醫院看看叔叔和堂哥是不是在冷戰或是吵架。果不其然,兩人正在吵。佟夕站在病房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爸,我從小你就教我要誠實,我不能為了有個孩子就去欺騙一個女人和我結婚,這樣我一輩子都心裏不安。”

“你以為我讓你結婚生孩子就是為了抱孫子嗎?我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你總有一天會老,你生病了,誰管你?到時候我和你媽都不在了,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是叫我死都死不安心啊。”

佟建文話音很高,說到最後,突然變得哽咽:“我一想到你老了病了,沒人問沒人管就愁得一宿一宿都睡不著啊,佟鑫。”

佟夕聽到這兒,心裏一酸,推門就說:“叔叔,你放心,哥老了不會沒人管,有我和佟樺呢。”

佟建文見到佟夕,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又恢複了以往那種嚴肅板正的模樣:“你們都有自己的家,誰顧得上管他啊。”

“叔叔,你別把哥哥的老年生活想得那麽慘。現在的養老院特別高級,有餐廳、有醫院,還有各種娛樂活動,環境優美,就跟老年大學似的,一點都不孤單。等我哥老了,我陪著哥一起去住。”

佟建文一聽就急了:“你別跟我說,你也不想結婚。”

對著叔叔憔悴的眼神和表情,佟夕隻好否認沒有這個想法。

佟建文歎了一口氣:“還算是有一個省心的。有個家最好,再好的養老院,也不如在家裏享受天倫之樂。”

佟夕說:“那也沒問題啊,等哥老了,跟著我就好了。”

“你願意,還不知道聶修願不願意呢。”

佟建文夫婦都已經把聶修視為侄女婿了,話裏話外都透著這個意思,佟夕真是不敢說實話,就怕傷了叔叔的心。佟建文時常在她麵前念叨,三個孩子就指望著她有個好結果,希望她能快點成家,讓他安心。

佟夕來了,佟建文也不好再跟兒子吵,默不作聲地看著電視。他輸完液,時間還早,護士過來測了血壓,便沒什麽事了。

佟鑫自打和許琳琅離了婚,沒再和父親一起好好吃一頓飯,於是便帶著老爸和佟夕去了一家很有名氣的私房菜館,點了一桌好菜。

佟建文看著兒子鬢角已經有了幾根白頭發,心裏也有些不忍。他再怎麽生氣,也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僵持了這麽多年,現在除了接受,也別無他法。

吃完飯,佟鑫去結賬。佟夕走到門口去叫車,剛一下台階,就看見迎麵走過來兩個人,竟然是許久不見的吳耀祖和傅行知。

三人視線相碰,都是一愣,傅行知笑容不大自然:“佟夕,你也來這兒吃飯?”

吳耀祖也笑著說:“真巧!”

佟夕本來還隻是好奇怎麽會這麽巧,但是傅行知和吳耀祖的表現,有點不正常。兩人居然一點都不奇怪自己為什麽會認識對方,仿佛早就知道他們彼此認識似的,這就明顯不對了。

佟夕疑惑地問:“你們認識?”

傅行知笑著說:“是啊。怎麽,你們也認識?”

吳耀祖急忙說:“對啊,我買的就是佟小姐的房子。”

“這可太巧了!”傅行知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隻是有點誇張。

T市這麽大,怎麽就那麽巧,買房子的吳耀祖和賣房子的傅行知剛好認識?佟夕不信這樣的巧合,隻是沒再繼續追問,而是不動聲色地說了再見。

佟鑫和佟建文回了醫院,佟夕打車徑直去了香樟園,上了樓,老房子的門鎖都還沒換,裏麵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她走到對麵的鄰居家,敲了敲門。

對麵的老太太認識佟夕,佟夕問什麽,她自然也就沒有隱瞞,說房子一直空著,沒見有人來住。

佟夕謝過老太太,離開了香樟園。

盛夏的夜晚,暮色姍姍來遲,天邊的玫瑰色晚霞,美得讓人驚歎。

她站在路邊,想起那年的夏天,聶修為了送她入學,突然從B市回來。那個夜晚,他和傅行知就站在路口的香樟樹下等著她。往事曆曆在目,回憶一幕幕排山倒海而來,將整個心胸都填滿,沉甸甸的,無處釋放。

她沿著種滿香樟樹的道路,走到盡頭,攔了一輛出租車。

聶家除了梅山別墅,在市裏還有兩處住房,一處在靈溪路,靠近省醫院,平時江若菡夫婦就住在那邊,方便上班。東裏的房子是聶修大學畢業那年,祖父送的,大部分時間都閑置著,佟夕在大一那年曾經來過幾次,還記得路。

出了電梯,她才想起自己一路上神思恍惚,竟然也沒有給聶修打電話,不知道他此刻在不在家。

門鈴響過的幾秒鍾,時間被拉長到像是有幾分鍾。

聶修站在門後,見到佟夕,眼中明顯亮了一下:“我以為你不會來呢。”雖然是埋怨的語氣,他的嘴角卻是朝上彎起的。

佟夕看著他,嗓子裏堵了一團東西似的,發不出聲。

聶修看出她的異樣,伸手握住她的手,問她:“你怎麽了?”

佟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停了幾秒才從嗓子裏擠出來一句話:“聶修,你認識吳耀祖嗎?”

聶修沒想到她猝不及防提到吳耀祖,遲疑了一瞬,才說不認識。

話音一落,佟夕轉身就走,聶修情急之中,一把將她抱住。

佟夕往後一掙,就聽見他在身後吸了口氣,懷疑自己的胳膊肘碰到了他的傷口,立刻停下所有的動作,一動不動地任憑他的雙臂圈住了自己。

聶修抱著她說:“七七,我當真是不認識。”

他這麽說也不算是說謊,吳耀祖是傅行知的朋友,他並不認識,隻知道傅行知找了這麽個人。他剛從國外回來,房子的事情還沒來得去處理,也沒和吳耀祖接觸。反正吳耀祖也不急,買房的錢也不是吳耀祖出的。

佟夕見他不肯說實話,便狠狠去推他的胳膊:“你不說,我去問傅行知。他為什麽那麽巧和吳耀祖認識?吳耀祖說買房做員工宿舍,急匆匆交了錢、買了房,卻空著幾個月不住人,你給我解釋解釋。”

聶修一時語塞。

“香樟園的房子到底是這麽回事?”

聶修也不敢再隱瞞,實話實說:“是我讓傅行知找個人先買下來,回頭再轉給我。”

“錢是你出的?”

聶修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徹底都承認了。

佟夕聽到這個結果,嗓子裏又像是堵了一團東西,喉嚨憋得隱隱作痛。這件事如果不是她偶然間發現,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真相。半年來,那些壓抑著的情感悉數湧上來,她不想承認的心動和感動,洶湧到再也無法壓製。

她轉過身,看著聶修,看著他眼中的自己。十八歲時,她在浠鎮鷺鷥巷的老房子裏,和他重逢的那一刻,她敲開院門,他站在門檻裏看她的眼神,就是現在這樣。

從十二歲時見他第一麵,一場緣分,斷斷續續十餘年,像是扯不斷的絲線,織成了網,讓她不由自主地又陷進去,這麽重的“欠債”,讓她怎麽還。

佟夕澀澀地說;“房子的錢,我慢慢還你。我現在手上沒有那麽多的錢。”

聶修忍不住笑:“我買了你的房子,本就該付給你錢。你還什麽錢?”

佟夕莫名地生氣:“你根本就不需要那套房子,你買下來就是想幫我,我不需要你這樣,我不想欠你太多,你這樣真是……很討厭。”

聶修又笑:“好,我很討厭。”

每次都是這樣,她出拳打到棉花上,他根本就不接招。她無奈又無力,像是被網纏住。

“七七,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力所能及地為你做點事,想讓你輕鬆快樂一些,像以前那樣。”

佟夕心裏一酸:“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時光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送他的都是錦上添花,而她卻被時間留下了很多傷痕。

“你還會是以前的你。”聶修的手指穿過她的頭發,沉聲說,“我會補好,你相信我。”

佟夕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很難相信一個人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蔣文俊時,他溫和斯文,話語不多,文質彬彬得像個書生。後來,他和我姐談戀愛,經常來叔叔家吃飯,每次來都會幫忙洗碗收拾,手腳勤快,很會做家務。我姐姐神經衰弱,睡眠不好,他網購了中藥包、泡腳盆,給我姐姐泡腳。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壞,你能想象這樣一個人,後來會拿了錢跑路,害死我姐姐嗎?你能想象,他幾年來對親生兒子不聞不問嗎?我姐不是傻白甜,也不是一時衝動和他結婚,即便經過了兩三年的了解,依舊還是沒有看透他。”

聶修明白她的意思,很確定地說:“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可是,我不會。”他絕對不會讓她受到佟春曉那樣的傷害。

佟夕淡淡地笑了笑:“當初你也說很喜歡我,也說過很多關於未來、關於一生一世的事,可是,分手也不過是頃刻之間。”

“是我不好。我錯了一次,所以以後不會再犯那樣的錯。”

“如果我們複合,也許以後某一天,你又會因為什麽和我分開。”

聶修打斷她:“不會。我們之間沒有第二次分手。”

佟夕搖了搖頭:“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我無法掌控別人的心,可至少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人生又不是隻有愛情,還有事業,還有很多別的東西。這幾年我單身過得也很好,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缺憾。原本婚姻是要找一個人風雨同舟,可是找不好,就會帶來狂風暴雨,將人生全毀掉。我現在很恐婚,而你是要正常戀愛結婚的人,我不想耽誤你。”

聶修飛快地說:“我不逼你結婚。”

“即便我和你在一起,我也沒法像以前那樣……忘我,我會潛意識地先想著自己,要保護自己,這對你不公平。”

“我知道。”聶修很平靜地看著她,仿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不意外,也不失望,“我不介意。而且我覺得你這麽做,沒什麽不對。”

佟夕被他的讓步弄得無話可說。無論什麽樣的條件,他都依從,委曲求全到了這樣的地步,她內疚心軟到不行,最後囁嚅著說:“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沒有比你更好的。”

他說著忽然低了頭,在她唇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動作太快,佟夕沒等反應過來,他已經離開。那個吻,溫柔小心到像是怕碰壞了她的唇,帶著安慰痛惜的味道,單純甜美得仿若少年之吻。

佟夕怔忪又驚愕,那一刹那的觸碰恍惚得像是個夢。

忽然門被推開,響動聲讓佟夕一驚。她扭過臉便看見江若菡和聶振站在門口。四人麵麵相覷,倒是江若菡先笑了:“哎呀,我們來得真不是時候。”

佟夕臉色通紅,忙叫道:“叔叔,阿姨。”

江若菡還好,畢竟她們見過幾次麵,聶振卻是她多年前在許琳琅婚禮上見過一次,便再也沒見過。他看上去也比較嚴肅,她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放了。

聶振知道她緊張,笑嗬嗬地開起了玩笑:“昨天去醫院接聶修的時候,我本來想和你見個麵,聶修說你不想見我,非要趕我下了樓。”

佟夕整張臉都紅了,急忙解釋:“叔叔,我沒說過這樣的話。”然後她忍不住就投向聶修一個埋怨的眼神。

聶修笑:“七七不是不想見你們,是她比較害羞。”

聶振說:“說起來,我和他媽都得謝謝你。我們就這麽一個孩子,並不想讓他太辛苦,所以強烈要求他回國。他原先猶豫不決,後來也是因為你,才下了決心。”

江若菡說:“還是愛情的力量大。”

聶振轉頭就對妻子笑了笑,那意思是,我當年不也是這樣。

佟夕很早以前就聽叔叔講過兩人的故事,如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夫妻倆那相視一笑,猝不及防被撒了狗糧,不禁羨慕而感慨,真的有童話般的愛情,隻是能不能碰上,全憑運氣。

“阿姨,你誤會了,我是臨時有事過來問他。”佟夕天生就不會和長輩打交道。

江若菡和聶振那種看兒媳婦的目光,讓她尷尬不已,她勉強聊了幾句,便說:“叔叔阿姨,我先走了。”

江若菡說:“聶修你送送佟夕。”

佟夕忙說:“不用,你別走動。”

聶修說:“我送你到電梯口。”

佟夕走出房間,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後背竟然出了一層汗。電梯離得不遠,房門開著,她聽見江若菡喜不自勝的聲音:“你看七七長得多漂亮,將來給我生個小孫女,肯定跟小仙女似的。”

聶振說:“現在小姑娘都不願意早婚早育,要先拚事業。我看你至少要等三五年。”

佟夕臉燙得不行,聶修忍著笑。

電梯終於到了,佟夕趕緊進去,聶修也跟了進來。

佟夕催他:“你回去吧。”

“我想多和你待一會兒,送你到樓下。”

佟夕心一軟,便按了關門鍵。

“你在我爸媽麵前不用緊張,他們都很喜歡你。”

“我不會說話。”

聶修笑:“不用說話,我媽光看著你就喜歡得不行。”

佟夕知道,每次江若菡看著自己的眼神都跟追星族看著自己的偶像一樣,越是這樣,她才越是感到羞澀不安。

電梯到了一樓,聶修拉住了佟夕的手:“你明天來不來?”

“我有空了就來。”

她口頭上答應給他機會,心裏還是豎著防線,放鬆一點,就立刻遠離。聶修太明白這一點,索性直說:“叔叔有堂哥照顧,佟樺有許延陪著,你在休年假不上班,說沒空就是找借口,你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

被他戳穿了,佟夕也很窘,不好意思地說:“那我明天下午過來。”

“上午就來吧。”聶修挑了挑眉,“你要不來,我就去找你,住在你家裏。”

佟夕又好笑又好氣:“我會早點來的。你快回去休息,別到處走動。”

聶修鬆開她的手,順勢摸了下她的頭,柔聲說:“你回去也早點休息。”

佟夕轉身走了幾步,心有靈犀似的一回頭,果然看見電梯的門沒合上。聶修站在那兒,一隻手按著開門鍵,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寬鬆的家居服套在身上,顯得鬆鬆散散,然而他長得好看,身材修長挺拔,隨便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佟夕恍惚間想起了四五年前,他們異地戀,相處的時間似乎永遠都不夠,在一起時,多看一眼、多待一秒都覺得是一種幸福。每次分別,她也是這樣站在電梯裏,戀戀不舍地目送他。

即便他們分手,時光給彼此都烙下了痕跡。他的一些習慣成了她的,同理,他也一樣。

晚風吹過來,她的四肢百骸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舒暢,是打開了心胸的那一種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