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時刻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

佟夕抱臂看著沈希權,很是不解:“權哥啊,聶修到底是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這麽費心費力地替他當紅娘?”

沈希權瞪著眼睛:“我是個隨隨便便就要別人好處的人嗎?我樂於助人、樂善好施,你又不是不知道。”

佟夕反問:“那我是個隨隨便便就能改變主意的人嗎?我不想談戀愛、不想結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希權:“……”

“我不可能和聶修複合的,我再重申一次。權哥,你別為難我了,OK?”

佟夕起身要走,沈希權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你既然不讓聶修陪你去,那你也不許一個人去。”

佟夕眼看不答應也走不了,隻好說:“好。我不去。”

沈希權還是不大相信,說:“這樣,你馬上去把車還了,不然,我信不過你。”

“好,我這就去還車,總行了吧?”佟夕邊說,邊往外走。

沈希權在身後追著說:“我一個小時後給老趙打電話,看你還車了沒有。你別糊弄我!”

佟夕口頭上答應,匆匆趕回星園小區,上樓換了一身裝備——半舊的羽絨服,咖啡色圍脖,往上拉起來的時候,整張臉就幾乎隻露出兩隻眼睛。這些老氣橫秋的衣服都是她故意挑的,以免太顯眼,引人關注。農村和都市不同,幾乎家家戶戶都認識,突然來了個陌生人,都會好奇地多看幾眼。

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一趟,就算沈希權過了一個小時打電話去問車行的趙老板,知道自己沒有還車,那也晚了,她都上高速公路了。

早在佟春曉打官司的時候,沈希權就帶著陸寬和她去過一次蘆山鄉,不僅沒找到蔣文俊,連李秀玉都不知去向。蔣家院門緊鎖,空無一人。她問了周圍的鄰居,才知道李秀玉兩個月前就離家外出。

顯然,蔣文俊提前給他媽通了信兒,讓她躲了起來。也就是從這件事上,佟夕看出蔣文俊對他媽還算是有孝心的。

佟夕估計李秀玉不可能扔下這裏的老宅一直不回來,於是,臨走之前找了個人,給自己通報信息。這戶人家和蔣家相距不遠,女主人是從外地嫁過來的,名叫喬小榮,丈夫在外打工,她在家看著兩個孩子。

本地人可能會向著李秀玉,她是外地嫁過來的,倒不存在這樣的心思。佟夕給她留了一筆錢,讓她幫忙留意蔣家的情形,有消息及時給自己打電話。每年春節過來的時候,佟夕還會再給一筆錢。所以她對這件事特別盡心盡力。但凡李秀玉這邊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及時給佟夕通電話。

從喬小榮口中,佟夕得知李秀玉是第二年回的家,說是去了外地的大兒子家帶孫子。佟夕當然不信。農村的人結婚早,蔣文俊大哥的孩子早就比較大了,根本不需要李秀玉去帶孩子,這明顯是個借口。

連著三個春節,佟夕都來蘆山鄉,蔣文俊一次都沒回來過。李秀玉獨自一人在家過年。佟夕也知道他回來的可能性不大,可是,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隻能守株待兔。

喬小榮前天打了個電話來,說村子裏下雪,李秀玉摔了一跤,躺在**不能動彈。時近春節萬家團圓的日子,李秀玉又出了事,佟夕覺得今年蔣文俊回來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原本她打算早上八點鍾出發,去醫院一趟這麽一耽誤,她出發時已經快上午十一點。市裏比較堵車,她開了個半個小時才上高速公路。

不過,佟夕還是沒敢開太快。進了第一個服務區,剛好中午十二點鍾,佟夕簡單地吃了盒飯,正要上路,沈希權的電話來了,還真是準時準點地來盤查。

電話一接通,沈希權就氣急敗壞地問:“你是不是自己一個人上路了?”

佟夕笑著說:“權哥,我會小心的,你放心吧。我帶的東西也很齊備,各種防身器材都有。再說,我住在喬小榮的家裏,她看在錢的分上對我好著呢。”

沈希權氣得倒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你……行啊!你!”

“等我到了,給你報平安。”佟夕掛了電話,繼續開車上路。

陸寬的車技好,從T市到安城縣一路,開得又快又穩。佟夕平時開車機會少,不敢開得太快,到縣城時已經下午四點多鍾。

佟夕看看時間還早,繼續往前開,打算今晚住到鎮子上,明天一早,再去蘆山鄉,晚上開山路有點危險。

到了鎮上,天已經暗了下來,佟夕繞著十字街頭,正要找家旅店,手機響了,一看是喬小榮,急忙靠邊停車接通電話。

喬小榮用別扭的普通話說:“佟妹兒,剛才蔣家門口來了輛車,看樣子是要把李秀玉接走,正往車裏搬東西呢。”

佟夕忙問:“來的什麽人,你知道嗎?”

“天黑看不清長啥樣,兩個男的,個頭都挺高的。”

佟夕忙說:“麻煩你去看一眼車牌號和車子。”

過了一會兒,喬小榮給她打來電話,不好意思地說:“咱這兒也不是大城市,到了晚上黑燈瞎火的,我看不清車牌,總不好拿著手電筒過去照,反正是輛小麵包車,啥牌子我不知道。他們正準備走呢,把李秀玉抬到了車上,我聽見有個人叫李秀玉媽。”

佟夕聽見最後一句便覺得血液沸騰:“謝謝你,喬姐。我這就過去,你有什麽情況及時告訴我。”

佟夕掛了電話便立刻上路,從鎮上去蘆山鄉,隻有這一條路,如果接李秀玉的人從山上下來,就可以和她迎麵碰上,也有可能他們今天晚上不走,那就更好了,她剛好趕過去,看看喬小榮說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蔣文俊,還是他哥。

蔣文俊的個子很高,也會開車,所以,這個男人,有一半的可能就是他。

佟夕越想越急,趁著還有殘餘的一點點光線,朝蘆山鄉的方向開去。山路修得挺平整,就是彎道很多。轉彎時要特別小心,速度不能快,否則,一不留神就會開到旁邊的溝裏。

天色越來越黑,佟夕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不敢開得太快。開到半途,突然間下起了雨,佟夕暗叫倒黴,隻能愈發放慢了速度,車子開著遠光燈,可見度還是很低。幸好一路上沒人,唯有她這一輛車,在荒郊野外行駛。

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又響了,佟夕以為是喬小榮打來的,忙靠右停了車,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打來的。她略一遲疑接通電話,沒想到竟然是聶修。聽見他的聲音,她就掛了電話。過了幾秒鍾,手機再次響起,還是他。她想要關機,卻又擔心喬小榮再打來電話這邊卻在占線,隻好接通電話。不等他開口,她先說:“我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請你別再騷擾我。”說完,她就按斷了通話。

用到“騷擾”這個詞也算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可是,她說出口的時候,心裏並不痛快,反而很難過。他們曾經那麽喜歡對方,結果到了互相傷害的份上。

她把手機放到口袋裏,鬆開刹車,正要繼續前行,突然對麵一道光打過來。下雨的聲音蓋住了車聲,直到看見光,她才發現有車過來。

道路的左邊是山壁,右邊是黑黢黢的山坡。迎麵而來的車子,從上麵彎道下來時,拐的彎有些大,等看見佟夕的車子,車裏的人急忙打方向盤已經來不及了。

佟夕的眼睛被光刺到睜不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感覺到車頭猛地一震,那一刻快到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車被撞出了山路,一頭衝下山坡。

佟夕感覺骨頭縫都像被震開一般,有一刻大腦一片空白。車子被改裝過,很結實,並沒有翻滾,砰的一聲很快就停下來。

佟夕正慶幸自己沒事,卻感覺到車子在下陷,伴隨著哢哢聲,還有水聲。

她沒想到這個坡下竟有水,黑暗中不知水域麵積多大,水有多深,她又驚又怕,還好沒有失去鎮定,飛快地解開安全帶,但是車門打不開了。

萬幸的是,車裏備了很多東西,就在車門下麵,她放了一把可以敲破窗子的錘子。這幾天氣候寒冷,水麵上結了厚厚的冰,車子沉得不夠快,在水湧進來的時候,她敲碎了玻璃,爬出了車子,刺骨的冰水瞬間侵入了衣服和鞋襪。那種侵入骨髓般的寒冷,她這輩子都忘不掉。驚恐之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上岸的,除了頭發,全身濕透。

她站在泥濘的水邊,又冷又怕,渾身發抖,所有的東西都在車裏,她手裏隻有一把敲破窗的錘子,還好,這把多功能安全錘下端有個應急手電筒。她哆哆嗦嗦地打開手電筒,看見車子隻露出一小半車頂。

她心裏一陣絕望,完了。此時唯一的出路,就是爬上山路碰運氣看有沒有人路過好求救。

燈光照到山坡上,她更加絕望,這個山坡雖然不高,但坡度很陡,長著矮小纖細的灌木枯枝,根本承受不住重量。她試了好多次,結果都是把枯枝掰斷,人掉下來。

雨還在下,周圍一片漆黑。山路上陷入死一樣的寂靜,見不到一個人,隻有風中搖曳的樹影和雨聲。佟夕瑟瑟發抖,手掌和手指都被劃破,火燒火燎,疼入心。

她記不清自己努力了多少次,直到精疲力竭,渾身癱軟地坐到地上。濕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她幾乎快要凍僵,絕望得令人窒息,可是,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雨水落到臉上,漸漸地,她的視線有些模糊。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她凍得快要失去知覺,就在幾乎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她從山路的拐角看到有微弱的車燈光。

佟夕無力地揮動著手電筒,希望這輛車能停下來。她不知道這車裏的人會不會是壞人,可是,她如果不求援,一定被凍死在這裏。

車燈光越來越近,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終於聽見車子嘎吱一聲停下來的聲音,她鬆口氣,喊了聲“救命”,力氣太弱,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呻吟。

頭頂上有道光打了過來,然後她聽見了一聲“七七”,很熟悉,仿佛聶修的聲音。她以為自己出現幻覺,抬頭看著上麵,有個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楚麵容,很像是他。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

聶修看見佟夕,懸著一路的心終於放下來,他轉身去車裏拿救援繩索:“你把繩子係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燈光照著一套繩索垂到佟夕的麵前,是消防專用的那種。聶修告訴她套到腰腿上係好扣子。她手指都凍僵,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繩索套好。

“像攀岩那樣,你小心點,注意手肘和膝蓋。”

佟夕費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了上去。聶修托住她手肘的那一瞬間,她身子一軟,就往地上倒去,聶修一把將她提起來,摟著她的腰,將她抱到汽車後座上。

接觸到車裏的暖氣,快被凍僵的佟夕反而有種詭異的昏厥之感,渾身癱軟,感覺靈魂都在出竅。她閉上眼睛喘口氣,低聲呢喃道:“如果我死了——”

話沒有說完,她聽見耳邊一聲低吼:“你敢死一個試試。”

這一聲將她震得清醒了些許,她睜開眼睛,聶修的麵孔近在咫尺,頭發濕漉漉的,眼睛亮得可怕。她從沒見過如此驚慌失措的聶修,他從來都是溫文爾雅、不動聲色的。

聶修飛快地脫去她的衣服,手指碰到她的脖子和臉頰,是毫無生氣的、刺骨的冰涼,把他激得猛一哆嗦。

佟夕渾身發抖,意識開始模糊,僅存的一點清明,讓她知道觸碰自己的人是聶修。

她沒反抗,也沒有反抗的力氣,生死關頭,連羞恥的力氣都沒有了,任憑聶修將她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全都脫了下來。

聶修粗略地看過,她身上沒受傷,唯有兩隻手血跡斑斑的,有很多傷口。因為江若菡是個醫生,他們一家人都習慣性地在車上備有簡易的急救包。

聶修將佟夕裹在毯子裏,處理她手上的傷口。她已經處在昏迷的邊緣,在酒精接觸到傷口時,疼到眼前發黑,眼淚不可控地往外湧,手指抽搐。

聶修低聲安慰:“別怕,一會兒就好了。”

整個夜晚,不論是救佟夕上來,還是處理傷口,他都保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冷靜。沒人知道,他在佟夕電話打不通、車子失去信號的時候,有多緊張恐懼。她如果有事,他這輩子也就失去了彌補的機會,將會永遠都活在內疚中。

安城縣新建的人民醫院,住院部病房出乎意料地幹淨,人也很少,房間裏靜悄悄的。三張病床,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

護士來給佟夕測體溫的時候,佟夕用俄語低聲呢喃了幾句,可是,聶修聽不清她說什麽。

晨光漸漸亮起,他一夜未眠,守在佟夕的床邊,每隔一段時間便忍不住去摸她的額頭,觸手滾燙。

恍恍惚惚中,佟夕感覺到有人摸她的額頭,摸她的手腕,她潛意識裏還有種置身於水中的驚懼之感,不假思索地去抓住那隻手,緊緊一握,手上的傷口刺激得她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地方,記憶像是遺漏了一段,一時恍然迷茫,不知所在,但是,看見聶修,腦海中便立刻浮現那可怕的一幕。

“我聯係了救護車,一會兒就到。”聶修的聲音有點沙啞,“放心,你不會有事。”

前一刻,佟夕還不耐煩地讓他不要再騷擾她,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趕來救了她的命。醒來看見他,她無法形容地尷尬極了。她悄悄地把手挪開,沙啞著聲音說了句“謝謝”。高燒讓她渾身無力,嗓子火燒火燎地疼,她不太想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聶修柔聲問:“你餓嗎?”

佟夕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情,除了劫後餘生的後怕,錯過可能抓住蔣文俊的懊惱,還有對那輛肇事逃逸汽車的憤怒,以及麵對聶修的尷尬,各種情緒占滿了整顆心。

冬日的清晨,陽光冷而白,透過窗戶的光線,映照著聶修清俊而略顯憔悴的半邊麵孔。

她和他相戀兩年,每次見到他都是幹淨清爽、俊朗高潔的模樣,甚至他穿著運動衫,都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頭發淩亂的狼狽樣子,下巴上還有剛剛生出的胡茬,外衣上麵還有泥濘,鞋子更不用說。她無法想象有潔癖的他是怎麽忍了這一夜。

如果昨晚沒有他及時趕到,她就會被凍死在那裏。可是,她真是不想被他救起,換作一個路人多好。本來他隻是和自己恩斷義絕的舊日戀人,如今她卻又欠他一份恩情,她怎麽麵對他是個問題。她閉著眼睛,恍恍惚惚地想起昨夜那些可怖的時光,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

從縣城回T市,漫長的一段路程,她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救護車上。每次她睜開眼,聶修都會蹲下來,低聲問她的感受。她無力回答,口幹舌燥,渾身發軟,竟然也體會不到具體某一處有什麽難受,隻是很累很累,肢體都仿佛失去感覺。

回到市裏,聶修提前安排好了醫院,借助江若菡的關係,讓佟夕住進了特護病房。佟夕高燒不退,直到晚上八點鍾,體溫才慢慢降下來。給她輸完液,護士過來拔了針管。

聶修輕輕按著她手背上的棉球,發現她的睫毛輕顫,眼珠在薄薄的肌膚下轉。

佟夕正陷入一場噩夢裏。夢裏,佟春曉掉入水裏,她拚命地遊過去想要救起姐姐,可是她就是夠不到姐姐的手,姐姐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從她的手心裏滑開,她急得崩潰地哭出來。

聶修見她緊皺眉頭、無聲無息地發抖著,知道她在做噩夢,俯身托著她的後腦勺,將她扶起來,摟著她像撫摸孩子般,輕輕摸她的頭發,摸她的脊梁骨,一下一下地摸下去,漸漸感覺到她在他的懷裏鬆弛下來,然後,一股熱熱的濕濕的感覺,在他的胸口蔓延開。

佟夕在半夢半醒之間,失聲痛哭,不知道是為夢中失去的姐姐,還是現實中失去的姐姐。佟春曉的去世,聶修提出的分手,所有的痛苦,她都放在心裏,從外表看不出分毫。

這場險些讓她喪命的意外就像那把破窗的錘子,敲破了她堅強的外殼,露出柔軟的內裏。

或許是剛經曆過生死一劫,她脆弱得有些反常,像是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低頭靠在他的胸前,哭了許久都沒能停住。

聶修自始至終都沒有出聲,放任她發泄,隻是用懷抱和撫摸來緩解她壓抑到快要崩潰的情緒。

等她徹底平靜下來,聶修放開她,起身拿了一條溫熱的毛巾遞給她,並順手摁滅了房間的燈。

房間裏陷入一片溫柔的黑暗。摁滅燈這個善解人意的舉動讓佟夕十分感謝。

黑暗可以掩飾她的失態,會讓她放鬆,不至於麵對他太尷尬。借著從窗外照進來的微弱光芒,他們隱約可見病房裏的一切,隻是看不清彼此的麵孔和表情。

聶修站在床頭不遠的地方,背對著窗外的光,身影顯得挺拔高大。佟夕望著他的身影,心情複雜。重逢後的兩天,她沒給他一個好臉色,出發前的那一夜,還惡語相向,結果轉眼就被他救了一命,他還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

前一刻他還是惹人厭的前男友,轉眼間就變成她的救命恩人。他這樣突然轉變的身份,讓她尷尬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清了清嗓子說:“你回去休息吧,這兩天真的非常謝謝你。”語氣自然不再是前兩天那樣鋒利,盡量做到客氣平和。

“我不會再在你需要的時候離開。”這話明顯是針對過去。

黑暗中的聲音顯得尤其誠摯,佟夕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從他的語氣中體會到他的歉意。她同樣以很誠摯的語氣告訴他:“過去的事,我真的放下了。”

她奉行做人恩怨分明、知恩圖報的原則。相比於生命,過去的那點恩怨成了不足掛齒的小事,若是還攥著不放,她未免太小肚雞腸。

聶修低聲說:“我沒放下。”

某種不言而喻的意味在寂靜的黑暗中**漾開,佟夕立刻打破這個氛圍:“你怎麽知道我在哪兒?”

“我那天替你開車的時候,趁你不注意,在車座位下放了個定位器。”

原來如此。那天,他替她把昌河車開回去的路上,她一路板著臉沒搭理他。回憶起那情景,她又是一陣尷尬。

聶修接著說:“我聽沈希權說你要去找蔣文俊。我想陪你過去,不過,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答應。所以,我打算跟在你和陸寬的後麵過去。”

佟夕沒有作聲。沒錯,她肯定不會同意。

“陸寬出事,我以為你不會獨自一個人去,結果沈希權說你還是去了。我接到電話立刻趕過去。到了鎮上,天色已晚,我看到你的位置是在盤山公路上,非常擔心,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回鎮上,第二天再進鄉。”

她剛掛了他的電話,她的車便被撞。

聶修沉默了片刻,又說:“你姐的事情,我是後來才知道。我原先一直以為是意外。我知道你想報仇,我會想辦法幫你找到蔣文俊。”

佟夕一怔,忙說:“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說過,我要把我沒做到的事都補回來。”

這是他第二次這麽說。佟夕沒有第一次聽到時那麽反感,那麽不屑一顧。因為她知道他不是說說而已,是當真在做,不過,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謝謝你的心意,這是我的事,我不想欠你太多。”

“不,這是我欠你的。”聶修走到她麵前,輕輕打開了燈,“不管你是否會和我複合,這都是我要做的事。”

他俯身從她手裏拿起擦過臉的毛巾,溫柔的燈光將他清俊的眉眼渲染得分外柔和,有一種久違的、熟稔親切的感覺。

佟夕認真而平靜地說:“不,你沒欠我。”

聶修側目看著她,沒等他反駁,她說:“你救了我,算是我欠了你的。”

“七七,你不要和我算得這麽清楚好嗎。”他輕輕笑了一下,習慣性地去摸她的額頭看還熱不熱。

佟夕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每天摸上十幾次都習慣了,清醒狀態下的她卻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他的手掌落了空,嘴角的一抹笑意頓時消失。

麵麵相覷的那一刻,佟夕比他更為尷尬,隱隱有種自己過河拆橋、沒心沒肺的意思,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和他有親密的接觸,畢竟他們不再是戀人。

聶修默然放下手,溫和地說:“這裏有溫熱的粥,我喂你吃一點。”

佟夕說:“我自己來。”

“你的手不方便,我喂你。”

佟夕實在不想麻煩他,更不想欠他更多人情,可是,她的兩隻手都被包得嚴嚴實實,掌心火辣辣地疼,也實在不方便拿筷子吃飯。她問:“你能不能幫我找個護工?”

聶修很自然地說:“我就是護工。”

佟夕拒絕:“你挺忙的,再說,我也請不起你這樣的護工。”

聶修倒了一碗粥出來,語氣放鬆自然:“我不忙,我回來就是為了你。”

佟夕:“……”

若是前兩天,她還能板著臉冷言冷語地打擊他,讓他死了這條心,現在他翻身一變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實在沒法拉下臉趕他走,更沒法說出難聽的話語。

最終,她硬著頭皮被聶修喂了一碗粥。她跟個小木偶似的,默不作聲地吃飯,吃完了,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說:“謝謝你,你回去休息吧,我沒事了。”

聶修指了指旁邊的陪護床:“我睡在那邊,方便你有事叫我。對了,你要不要擦身體?”

他說得很正經,可是,佟夕臉上一熱。昨夜他把她裹到毯子裏的情景,她還沒忘,後知後覺的羞恥之感湧了上來。她正尷尬時,護士過來測體溫,她連忙扭過臉去和護士說話。

這一夜,聶修就睡在旁邊的陪護**。他個子很高,那床顯得特別狹小。佟夕昨夜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今晚清醒著,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個房間,渾身說不出來地別扭。可是,他堅決不肯走,她也沒辦法。

因為白天一直昏睡,到了晚上,她的睡眠斷斷續續,不是很沉。夜半時分,她迷迷糊糊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有人朝著她這邊走過來。

她閉著眼睛,裝作睡熟了,感覺到他在自己床頭彎下腰,手掌輕輕地蓋到她的額頭上,在探她的體溫。

等他的手掌輕輕拿開,她悄然鬆了口氣,以為他會離開,誰知道他蹲了下來,輕輕捧起她的手。

佟夕不知所措,一動不敢動,心想,一片漆黑,他難道要看自己的手好了沒有?這怎麽可能。

手掌被包著,露出來的指尖,忽然感覺到熱熱的呼吸,而後,落下輕柔至極的一個吻。

佟夕心尖猛地一抽,差點將手指從他的掌中抽走。

這一夜,聶修過來看她三次,她次次都知道,卻隻能裝作不知不覺。她心裏添了另外一種煩惱和擔憂。她不能受他太多恩惠,於是第二天一早,她便讓他給沈希權打電話,請沈希權來醫院一趟。她的手機和錢包、行李都在那輛車裏,現在是身無分文。

沈希權昨天就知道佟夕出了事,因為聶修說她一直高燒昏迷,所以忍了一天沒過來,早上接到聶修的電話,趕來醫院,便衝著她發了脾氣。

佟夕雖然沒覺得自己做錯,可是畢竟也是不聽話才出了事,就乖乖地聽著沈希權教訓。說起來,這救命之恩也有他的份兒,若不是他告訴聶修自己要去蘆山鄉,聶修也就不會動了跟去的念頭。

沈希權黑著眼圈,氣勢洶洶地說:“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了,安全第一!你偏不聽。”

佟夕辯解:“權哥,我去了三次都沒事,這次如果不是別人撞我,我也不會出事。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不是嗎,你看陸寬坐在出租車裏等個紅燈還被撞了呢。”

“不管是別人撞你,還是你撞別人,結果都是一樣危險!你就不該去!”

佟夕很憋屈:“那我什麽也不做,老老實實在家裏等著老天去收他嗎?”

“你要是死了,佟樺怎麽辦?蔣文俊沒有背負人命官司,也沒有犯罪,隻是欠債跑路。等他掙了錢回來,還可以大大方方地重新做人,還可以把佟樺接走撫養。”

佟夕氣得差點從**蹦起來:“他休想!”

沈希權嗬嗬一笑:“你都死了,還能管得住活人?要不是聶修,你這會就在太平間的冰櫃裏躺著呢!”

佟夕和沈希權認識十幾年,她這是第一次領教到沈希權的毒舌和冷漠,被嗆得眼睛都紅了。

“我隻是想為我姐報仇,我有錯嗎?出事也不能怨我,是那個渾蛋司機!我開車規規矩矩的,連紅燈都不闖的!”

聶修忙打斷沈希權:“佟夕出事,不能怨她,她開車一向小心,是肇事司機的責任。你別吵她,她還病著呢。”

沈希權扭過臉道:“你就知道護短,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不嚇唬嚇唬她,她年年都往那兒跑。我就沒見過這麽死心眼的人!”

聶修說:“她不用再去,以後這事交給我,我會替她找到蔣文俊。”

佟夕忙說:“不用。”

沈希權瞪了她一眼,繼續問聶修:“肇事逃逸的人有線索嗎?”

“雖然山路上沒監控,但是剛好那會兒我給佟夕打了個電話,從時間和距離可以推斷出,車子開到鎮上的大致時間,警察在鎮上公路入口調了錄像,很快就能查出來。”

“幸好,老趙的車子都是經過改裝的,結實耐撞,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我接到你的電話,嚇得一夜都沒睡。”

佟夕聽見這話,氣也消了。沈希權是為了她好,她知道,可是,姐姐對她那麽好,她如果不為她討回公道,如何安心。

她問沈希權那輛車該怎麽賠付。沈希權道:“這事你別操心了,我去處理,老趙的車子都有買保險。”

佟夕抱歉地說:“權哥,真是對不起,每次都是出了事讓你善後,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

沈希權白了她一眼:“要不然,十幾年的權哥,你白叫的?不過,以後你的事,我不再管了,你有什麽麻煩,都去找聶修。”

佟夕無言以對,這次的車禍也的確是聶修在處理。

沈希權抬了抬下頜:“聶修救了你的小命,你沒啥表示?”

佟夕有些尷尬,低聲說:“我……說謝謝了。”

沈希權拖著長腔:“嘖嘖,你這條命就值句謝謝啊?”

佟夕被說得麵色通紅,那怎麽謝?

身為“恩人”的聶修很大度地對沈希權說:“我覺得不用謝。不過,她要真的非要感謝我,我也不會推辭的。”

佟夕:“……”

沈希權便很善解人意地說:“聶修什麽也不缺,就缺個女朋友,我看今天是個好日子,擇日不如撞日,今兒你倆就和好吧?”

佟夕真沒想到沈希權會“步步緊逼”到這個地步,來醫院也不放過她。聶修就站在旁邊,他的表情如何,她不得而知,可她感受到了右邊臉頰上有兩道熾熱的目光。

她自動忽略掉他的凝視,隻看著沈希權的臉,一板一眼地說:“權哥,我說我不談戀愛、不想結婚,是當真的,不是賭氣,也不是針對……誰。”

沈希權失望。旁邊的人更失望。佟夕甚至有種錯覺,凝視自己的兩道目光,溫度驟然一降,連空氣中都彌漫起了一股失望的味道。話說開了,她反而輕鬆。

“你真是沒良心啊!”沈希權忍不住伸手就去戳佟夕的額頭。

兩人之間的肢體動作,近距離看的時候就會發現當真是沒什麽,兩人的目光都坦**得不能再坦**。聶修不禁心裏歎氣,當初自己若不是腦子進了水,怎麽會想歪到那個地步。

佟夕捂著腦門說:“權哥,我請你來,是想找你借點錢,出院了,我還你。”

沒想到,沈希權一聽就直接拒絕:“不借,你用聶修的錢。”

佟夕發窘至極:“……”

他真是萬變不離其宗,不放過任何撮合的機會。

佟夕又說:“那你幫我請個護工。”

沈希權皺眉頭:“請什麽護工啊?這不是有聶修照顧你嗎?再說,你又不像莫丹那麽嬌小玲瓏,你長得人高馬大的,人家護工也抱不動你。聶修個子高,抱你不成問題。”

佟夕聽見“人高馬大”四個字,氣得咬著下唇直吸氣。

聶修在一旁微笑:“佟夕在我跟前,也算是嬌小玲瓏的。”

“就是嘛,你照顧她就行了,找護工多此一舉。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想借就借,我最近窮著呢,離個婚都快破產了。”

佟夕真是懷疑聶修到底用什麽招收買了沈希權,沈希權居然這麽賣力地幫他說話。

本來她叫沈希權來,是想借錢,結果沈希權一毛不拔地離開了。

佟夕此刻身無分文,又不敢打電話給佟鑫,擔心被叔叔嬸嬸知道自己遇險的事情,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讓聶修給她墊付醫藥費。

她以為自己身體好,住兩天就能出院,誰知發展成肺炎,打針輸液,一直住到除夕前一天。眼看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不想在醫院裏過年,急著出院。

聶修讓她再觀察兩天,可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主要原因就是,聶修每天都在醫院陪護,事必躬親地侍候她,簡直讓她壓力山大。她實在不想欠他太多,堅決要在除夕前一天出院。

聶修看她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便不再堅持,去給她辦出院手續。

佟夕來時的衣服都沒法再穿,這一周住院基本上都是臥床休息,穿著病號服。吃過早飯,她請聶修隨便給自己買套衣服回來,自然也說明回家後便還錢給他。

聶修答應了,但沒問型號。佟夕欲言又止,心想,當年他對自己穿什麽碼很清楚,或許時隔三年還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