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君行止

黑雲變幻,不見閃電,隻聞雷聲,京城百姓皆因這異相而感到惶惶不安。

睿王府中,小小廂房裏殺氣四溢,赤容臉上雖還掛著笑意,但手中已打開了折扇,青顏更是已拔劍出鞘,屋內激戰一觸即發。雙方都知道,此情此景,對方並不會因為相識而手下留情。若戰,便是惡鬥。

“王爺。”赤容搖了搖手中折扇,笑道,“你此行已給魔君帶來不少麻煩,魔君已動了大怒,如今四方皆是追兵……”赤容望了望她身後的行雲:“王爺或能保住自己,但決計是保不住他的。還望王爺能審時度勢,別再一意孤行。”

沈璃並不理他,隻微微側了身子,目光一轉,瞥了身後行雲一眼:“可還活著?”

“活著。”行雲搖頭,低笑道,“可約莫快死了。”

“死不了。”沈璃右手拿槍,將銀槍一橫,左手握住槍尖,一用力,鋒利的槍刃劃破掌心,銀槍飲血,登時光華大盛。

青顏眉頭一皺,欲上前擒住沈璃,卻見沈璃左手一揮,血點灑在他身前三步,青顏踏上血跡,隻覺有如熾熱的火焰灼燒全身一般,他以法力逼散這股灼熱之氣,卻不想這熱氣竟像有意識一般左右竄動,甚至直襲他的雙眼,青顏護住眼睛,不得不退了回去。

沈璃手中銀槍一轉,直直插入地麵,槍刃上的血液順著槍身滑下,沒入大地。隻見金光一閃,隔開沈璃周邊兩尺的距離,形成一個光罩,將行雲也包裹其中。沈璃隨手撕下一塊衣擺將左手包住,然後回頭望著行雲:“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行雲愣愣地望著她,光罩在她身前閃爍,但此時再耀眼的光芒都不如沈璃來得奪目,這一身氣場,足以抓住他所有的視線,讓他幾乎將自己都忘了……

沈璃將手臂抄過他的腋下,將他半是扛半是扶地攙起,身體相貼,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順著血液溫暖了行雲的五髒六腑。行雲的唇邊難得沒了弧度,垂下的眉眼中不知藏了什麽情緒,漆黑一片。

“王爺。”青顏肅容道,“血祭術傷元神,婚期在即,望王爺珍重身體。”

沈璃冷笑:“不是斷手斷腳都要將我綁去成親嗎?不過是傷點元神,又有何懼?”她眼珠一轉,雖看不見屋外,但能探察到外麵追兵的方位,她欲尋一個人少的地方強行殺出一條生路。

但就這一轉眼的工夫,青顏與赤容皆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兩人對視一眼,心知不能再拖,當下手中武器一緊,兩道厲芒打在沈璃的光罩之上,兩人瞄準法力砍出的縫隙飛身上前。

先前法力碰撞,激**四周空氣,一聲巨響之後,廂房化為灰燼。塵埃落定之前,天空黑雲之中,天上無數光芒如箭射下,是雲上的追兵以法力凝成的利箭。

箭雨之中,一黑一紅兩道身影自塵埃中躍出。

青顏單膝跪地,卻止不住去勢,他以手撐地,在地上滑出了好遠才定住身形,“哢”的一聲,他肩上的鎧甲出現了一道裂縫。赤容則化掌為爪,拍在廊橋的柱子上,而向後的力量卻將他推得撞斷了數根柱子,失去支撐的廊橋往一側傾倒,塵埃飛揚,紅色的身影隻手掀開坍塌下來的木質梁架,輕輕抹掉臉上被劃出的淡淡血跡,笑道:“這倒是第一次與王爺動手。王爺之力著實讓人吃驚啊。”

金光在塵埃中閃爍,仿佛有點支撐不下去,但不過片刻之後,光華又是大盛,沈璃立於其中,唇角已現血跡。行雲一手扶著她的肩,吃力地站著,他不是受傷,而是已經毒入心脈,直不起身子來了。他在沈璃耳邊輕聲道:“何必……”

唇畔中吐出的氣息拂動沈璃耳鬢的細發,沈璃抹淨唇角的血。“別吵。”她道,“我會讓你活下去。”她聲音微啞,是已受了傷。

行雲倏地咧嘴一笑。“沈璃,生死有命,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他輕歎,“你……”

沒時間讓他說完,那邊青顏手中長劍一震,再次攻來,沈璃目光一凝,一手攬住行雲的腰,轉動銀槍,沉聲一喝,法力化為利刃直向青顏劈去,青顏對如此正麵攻擊的招數不屑地一哼,閃身躲過,卻不料那柄利刃竟憑空轉了個方向,殺向天際。

青顏心道不妙,要回身攔已來不及,金光撞入黑雲之中,雲中諸將士被殺得措手不及,隻得慌忙散開,露出一條生路。

沈璃身形一躍,直衝那方向飛去,青顏一聲冷笑:“王爺未免也太小看我們了!”言罷,身影在原處消失,待再出現時已攔在沈璃身前,“帶著累贅,還想快過我?”青顏手中長劍一揮,強勁的劍氣將沈璃的光罩砸得微微凹陷,沈璃行動受阻,她一咬牙,往後退開數丈。

行雲見狀,悄悄放開抓住她肩膀的手,身體剛往下一墜,便覺沈璃手一緊,她動了怒氣:“別添亂。”

行雲卻無奈歎道:“不是我添亂,實在是……腰痛。”

沈璃力氣大,一隻手將他腰攬住自是沒有問題,但是卻不想行雲肉眼凡胎,被她的大力捏得肉痛,但如今在空中,沈璃又不可能將他放下,唯有一咬牙,低聲道:“給我忍住。”她手中銀槍又是一舞,厲芒刺破長空。

赤容揚聲高喊:“守住西方,那地仙離開的方向!她還想去那邊!”

沈璃自然是想去那邊,因為能救行雲的人就在那邊。

黑雲迅速往西方集結,沈璃不躲不避,周身金光大亮。“攔路者死!”銀槍殺氣澎湃,眼瞅著便要染上魔界將士的血。忽然之間!仿佛是從黑雲之中躥出一股怪力,硬是將沈璃推到數丈之外。

她周身的金光仿佛被什麽東西縛住,讓她動彈不得。

沈璃額頭汗如雨下。“這力量……”她話音未落,金光罩應聲而碎,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地打在她臉上,徑直將她拍在睿王府的空地上,王府的青石板被撞出了一個深深的大坑,而塵埃落定後,卻見行雲壓在沈璃身上,他分毫未損,隻是暈了過去,沈璃卻摔了個頭破血流,在地上暈了好久才慢慢回過神來。

其時,青顏與赤容已在坑邊站定,還有一人站在背著陽光的方向,那人寬大的鑲金黑袍在微風中舞動,兩條金色發帶從身後飄到了前麵。“對同胞動手,倒是越發膽大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沉穩,帶著懾人的威嚴,讓赤容和青顏跪地頷首:“魔君息怒。”

竟是魔君親自來了嗎……

沈璃感到自己身上男子的氣息已越發微弱,他的身體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溫熱,沈璃忽覺心底一寒,一種無可奈何的脫力感油然而生,終是爭不過老天爺……

“出來。”魔君冷聲下令。

沈璃將唇角的血一抹,抱著行雲躍出坑底,將行雲在一旁放下,她握住他的脈搏,微弱,但還活著。

“可知錯?”魔君銀色麵具之後傳出的聲音有些沉悶。

沈璃專注地望著行雲。“不知。”她道,“不嫁不愛之人,沈璃不知何錯之有;不接強迫之親,沈璃不知何錯之有;不想讓魔界一直受製於天界,沈璃不知何錯之有。”她目光微涼,望著魔君銀色麵具後的雙眼道:“魔界臣服於天界已有千餘年,那些閑散仙人整日遊手好閑,在天界過得舒心暢快,而我魔界卻屈居墟天淵旁的時空罅隙,常年受瘴氣侵擾,不生草木,我魔界子民更是過得苦不堪言,身為王室貴族,我們卻要幫著天界那幫廢物看守墟天淵中鎮壓的妖獸。”

沈璃冷笑:“我看不起天界,不嫁,不知何錯之有。”

這一番話說得一旁的青顏與赤容皆是沉默,魔君沉默了一會兒,道:“無錯,但於此事而言,你錯在違背了王命。”魔君揮手:“將她架走,回去領罰。”

青顏起身,欲上前拽住沈璃的胳膊,卻被沈璃嗬斥:“本王會走!”她靜靜地盯著行雲,許是目光太灼熱,讓行雲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看見沈璃這般望著他,行雲咧開慘白的唇,像平時那般輕笑:“沈璃,你看起來一副想輕薄我的模樣。”

“嗯。”沈璃應了一聲,“你就當我在輕薄你吧。”她俯身埋頭,當著眾人的麵在行雲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沈璃束發的金帶已裂,頭發披散下來,垂在行雲臉頰旁邊,發絲微涼的觸感和唇上火熱的溫度在他身體裏碰撞出奇怪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怔然失神。沈璃不會親吻,所以隻能將嘴唇狠狠地覆蓋在行雲的嘴唇上,力大得讓行雲感到疼痛。

而此時,她的手也覆蓋在行雲的手背上,食指指腹恰好停在他被灼傷的那塊皮膚上。指尖光芒閃爍,一顆珠子逐漸在她指腹上成形,慢慢融進行雲的血肉裏麵,填滿了他被燒壞的那塊肌膚。

“我說過你可以活下去。”沈璃離開他的嘴唇,啞聲道,“雖然,日後可能會活得不太好受。但你一定能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她不通醫術,治不了行雲身體裏的毒,所以隻有把自己的法力化為他的血肉,讓自己的法力與他體內的毒素爭鬥,壓製毒素,讓那些毒素無法攻入行雲的心脈,但這卻免不了行雲的疼痛。

她理了理行雲的衣襟,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我說看上你是真的。隻是我被逼婚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保重。”沈璃毫不留戀地起身離開,身影與其餘三人一同消失。他們走後不久,停留在京城上空的黑雲也不見了蹤影。

行雲愣愣地躺在地上,身體裏的氣息來回攪動讓他極不舒服,但精神卻比先前好了許多。他唇上的溫度好似還在,他不自覺地望著天,摸著唇畔,半晌後失笑呢喃:“說得好像……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肯定會願意一樣。”

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長長的發絲,覆在他臉上,行雲將它捏在手裏,忽然之間,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自己有一點笑不出來了。

不能和他在一起……嗎……

雲霧在身邊轉瞬而過。

“一介凡人,再入輪回忘卻前塵不過是百十年間的事。”魔君踩在雲頭上冷聲道,“何必為他浪費五百年修為。”

聞言,赤容與青顏皆有些驚訝地望著沈璃,五百年修為對他們這種常在刀尖舔血的人來說,多麽重要!碧蒼王竟……給了一個凡人?

沈璃的手被玄鐵鏈綁在一起,披散的頭發讓她看起來有些狼狽,但她的眼神中卻並不見半絲頹然,她隻是靜靜地眺望遠方:“我喜歡。”

麵具下的魔君仿佛冷笑了一下:“你無非是擔心我為了斬草除根,再派人將他殺了。”他聲音微冷:“何須我動手,不過一兩年後,這凡人便會將你忘了,娶妻生子,過著與你毫無關聯的生活。你的心意,不過付諸流水。”

沈璃沉默,心裏卻想著,如果真是那樣也不錯。

她回憶起記憶中的小院,清風劃過葡萄架的簌簌聲,如此平和。行雲那樣的人,應該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隻是一個人始終太過孤寂,能有另外一人來陪陪他,當然是好的。雖然……那個人不是她。

沈璃恍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醒來,她看見行雲的第一眼,陽光傾瀉,暖風正好,他在藤椅上閉目小憩。

但願他餘生,皆能那般平靜。

沈璃深吸一口氣,望著遠處的流雲,心裏忽然有那麽一點理解小荷的感受了。有的事情,無關乎值不值得,隻在於願不願意。

冰封的大門緩緩開啟,寒氣自殿內湧出,十丈高的大殿之中,四根冰柱矗立在殿中四個方位,而中心一顆晶瑩剔透的巨大冰球飄悠於空中。

一個束發深衣的女子蜷著身子被困在大冰球之中,她發絲披散,雙眼緊閉,仿佛正在酣睡。然而當來人的長靴踏入殿內之時,她合著的雙眼驀地睜開,目光犀利地望向來人。

“王爺。”黑衣使者單膝跪下,叩首行禮,“屬下奉命,前來解王上禁足令。”言罷,他自懷裏摸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將瓶中血液灑在地麵上。霎時,四方冰柱光芒大作,中心冰球慢慢融化,當冰球融至半人大小,殿中光芒頓歇,冰球好似瞬間失去依托之力,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地上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雪。

被凍了太久,沈璃的四肢尚有些僵硬,她吃力地推開還覆在自己身上的冰球碎塊,打掉黑衣使者上前來扶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來。“都將我封在雪祭殿中了,卻還叫‘禁足’?”

雪祭殿是魔界禁地,與魔族鎮守的墟天淵一樣,是鎮壓極厲害的妖物之地。而與墟天淵不同的是,雪祭殿中封印的咒力比墟天淵更強,但卻隻能封印一隻妖物。千年以來,魔界厲害的妖物不是已被封在墟天淵中,就是被殺了,雪祭殿一直被空置。

沈璃此前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有被封在雪祭殿裏麵的一天,更沒想到天界那一紙婚書竟給了魔君這麽大的壓力,讓他如此擔心她再次逃婚。沈璃活動著手腕,邁過腳邊碎冰往大門走去,嘴裏半是不滿半是譏諷道:“天界的迎親隊伍可是來了?這才終於肯放了我。”

黑衣使者跟在她身後恭敬地回答:“王爺心急了,婚事還要準備一個月呢。”

沈璃一怔,轉頭問他:“我被關了多久?”她尚記得被抓回魔界那天,魔君一聲令下,她便被囚在了雪祭殿中,但並沒有人告訴她會被關多長時間,她在冰球之中也不知時日,一日一年,對她來說沒有絲毫區別。

使者答道:“魔君心善,隻禁了王爺一月。”

一月……已有三十天了。

邁出雪祭殿,巨石門在身後轟然闔上,沈璃抬頭一望,不遠處墨衣男子靜靜站立,見她出來,俯首行禮,沈璃不承想墨方竟會來,怔愣之間,墨方已對黑衣使者道:“我送王上回去便是。”

“如此,屬下便回去複命了。”

待黑衣使者消失,墨方便一掀衣擺,單膝跪地:“墨方未能助王上逃脫,請王上責罰。”

沈璃一愣,隨即笑著拍了拍墨方的肩:“行了,起來吧。我知你必定已用了全力,那半日時間你為我爭到了,若我要逃是足夠了……隻是當時逃不掉罷了。錯全在我,是我辜負了你的努力。”

“王上……”

“走吧,回府。”沈璃伸了個懶腰,“我也好久沒有回家睡上一覺了。”

“王上,墨方還有一言。”他沉默了許久,終是道,“那凡人,已在下界逝世。”

“嗯。”沈璃應了一聲,“我猜到了。”

天上一天,人界一年,三十載流過,行雲不過肉眼凡胎,如今壽終正寢也是應該的。而且,若不是行雲離世,魔君怎會輕易將她放出來呢,那個養育她長大的君王太清楚她的脾氣。

“回去吧。”沈璃走了兩步,忽然回頭望墨方,“他去世的時候,你有看見嗎?”

墨方點頭:“很平靜安詳。”

“當然,因為他是行雲啊。”再怎麽糟糕的事情,在他眼裏皆為浮塵。沈璃唇角弧度微微勾起,“他應該還是笑著的。”

墨方沉默了一瞬,想起他在下界見到行雲最後一麵時,行雲正躺在病榻上,雖老但風度依舊,行雲望著他說:“啊,沈璃的屬下。”行雲體虛氣弱,說了這幾個字便要喘上三口氣,又接著問道:“沈璃近來可好?”

墨方當時沒有回答他,行雲也沒繼續逼問,隻是望著他笑了笑,又閉上眼睛休息。確實是個淡然的人,但這樣的人,卻一直把王上記在心裏,藏了三十年。墨方不想將此事告訴沈璃,隻問道:“王上要尋他下一世嗎?”

“不尋。”沈璃踏上雲頭,頭也沒回,“我看上的隻是行雲,與他上一世無關,與他下一世也沒有關係。”

碧蒼王府離皇城極近,沈璃一路飛回,下麵總有魔界的人在仰頭張望,她習以為常,落在自己府邸裏,還沒站穩,一個肉乎乎的身影便撲上前來俯首跪地,抱住她的腳大哭:“王爺!您終於回來了呀,王爺!”

沈璃一愣,揉了揉眉心:“起來。備水,我要洗澡。廚子呢?讓他把飯做好。我餓了。”

肉臉女子抬起頭來,閃著淚花望著沈璃:“先前墨方將軍便來通知說王爺今日會回府,肉丫已經把水備好了,廚子也已經把飯做好了,就等王爺回來了。”

沈璃一愣,沒想到墨方竟想得如此周全,她向後一望,墨方卻對她行了個禮,道:“王上既無事,墨方便告退了。”

“哦……嗯,好。”

沈璃隨肉丫步入內寢,她不喜人多,所以府中人員精簡到最少。負責打掃的隻有張嫂,張嫂是個沉默寡言的婦人,平日裏見不到她,她總喜歡躲在暗處,默默地將府裏打掃幹淨。伺候穿衣吃飯的隻有肉丫,肉丫是個聒噪的小丫頭。還有一名廚子,憨厚老實,平日不出廚房。還有……

“啊,王爺!啊!王爺!回來啦王爺!”寢殿的籠子裏關著的大鸚鵡吵吵嚷嚷地叫起來。

“噓噓,閉嘴。”沈璃瞥了它一眼,走到屏風之後脫掉衣裳,坐進放滿熱水的澡盆中,舒服地一仰頭,正想眯眼歇一會兒,隔著屏風的鸚鵡又吵了起來:“沒跑掉啊,王爺!又被捉回來成親了啊,王爺!難過嗎,王爺?王爺,王爺!”

沈璃嘴角一動,手一揮,鐵籠的門“哐”地打開,她化掌為爪,輕輕一拉,籠裏的鸚鵡便被她隔空抓了過來。她捏著它的翅膀,挑眉望它:“說來,我還沒見過你沒毛的樣子。”

噓噓適時地沉默了。

“不要啊,王爺!啊!好痛啊,王爺!饒命!王爺!”

守在門外的肉丫奇怪地往屋裏看了看:“王爺今天和噓噓玩得好開心啊。”她剛扒開門縫,一隻光溜溜的鳥便從門縫中拚命擠了出來。它甩著屁股在沙地上刨了個坑,然後將自己埋在裏麵。“啊……”肉丫驚愕,“那是……噓噓?”

“別管它,跑不掉的。”沈璃淡然的聲音自屋裏傳來,“反正它現在也飛不起來。”聽這微揚的語調,還有半分得意的意味在裏麵。

肉丫駭然地扭過頭,深深覺得,王爺下界這一趟,定是受了很多虐待吧,這心裏……怎生這麽扭曲了。

吃飯的時候,府裏來了人,說是讓碧蒼王下午入宮,天界有使者送來了嫁衣的樣式,讓沈璃去挑挑。沈璃應了,繼續慢悠悠地吃飯,倒是肉丫在傳令人走後,一邊給沈璃打扇,一邊氣哼哼道:“還選什麽樣式,那天界的拂容君花心在外,我們王爺肯回來與他成親,已是他天大的好運了,他竟還跑到天君那裏去鬧了幾場,耍混撒潑不肯娶,活像咱們王爺愛要他一樣。”

沈璃聞言,瞥了肉丫一眼:“拂容君去天君那裏鬧了幾場?”

肉丫認真地扳著手指頭數數,最後一撓頭,道:“數不清了,王爺,你下界和被關起來的這段日子,聽說天上的拂容君可沒少出幺蛾子。”

“哦,那我倒還心理平衡了。”至少,另一個人和她一樣被這門婚事折磨著,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開心啊。

“混賬東西!”紅木方盤被金絲廣袖一把拂在地上,仆從立即跪下:“仙君息怒。”身著鑲金白袍的男子氣惱地將紅木方盤踢得更遠,怒道:“她不是逃婚了嗎!還選什麽喜袍!說了不要讓我看到這些東西!”

仆從跪了一地,一人小聲答道:“碧蒼王早在一月前便被尋回來了。”

“她不是很能打嗎!偏偏這種時候沒用!”拂容君氣得咬牙,“不成,我還得去求求天君,將那種女人娶回來,絕對不行!”言罷,他一掀衣擺,急匆匆地往天君殿趕去。

隨行侍從連忙跟上:“仙君,不成啊!你再鬧天君會生氣的!”

拂容君不理他,一路趕到天君殿,等不及讓人通知,他便推門而入,“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皇爺爺,孫兒……孫兒有苦啊!”

殿中寂靜,拂容君泣了一陣,沒聽到天君嗬斥的聲音,心裏正奇怪,他抬頭一看,天君青著臉坐在上座,而他左側正站了一個人,幾縷發絲懶懶地束在青玉簪上,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長身玉立,周身氤氳仙氣讓拂容君看得愣神。

天君壓著怒火,沉聲道:“還不見過行止君?”

拂容君一怔,即便是**如他,不知天界各路神仙名號,但行止君,他還是知道的,上古神,現今還活著的唯一的神。

拂容君忙站起身來,抹掉臉上的眼淚鼻涕,鞠躬一拜:“見過行止君。”

行止淡淡一笑:“嗯,好有朝氣的年輕人。”

天君無奈歎氣:“不過是個不成器的東西。”言罷,他望向拂容君,臉色一肅:“又怎麽了?”

“皇爺爺……”拂容君兩眼含淚,欲言又止地瞅了行止一眼,本還覺得不好意思,但心裏一琢磨,左右也是挨罵,有外人在至少不會被罵得那麽難聽,“皇爺爺,那魔界的碧蒼王,孫兒實在不能娶啊!”他痛哭:“孫兒有疾!會影響兩界關係啊!”

“啪!”天君拍桌而起,看樣子竟是比平日更怒三分。“你當真不把朕放在眼裏了!什麽拙劣的借口都使得出來!”天君怒得指著他罵道,“你有何疾?往日那般!那般……”天君咬牙,礙於行止在場,不好直說,心中憋火,更是氣憤,拿了桌上的書便照拂容君的頭砸下。“混賬東西!婚期已定,彼時便是被打斷腿,你也得把這房孫媳婦給朕娶回來!”

“皇爺爺!”拂容君大哭,“饒命啊!那碧蒼王也是不願意的啊!您看她都逃過婚了。回頭孫兒娶了她,她把一腔怒火宣泄與我,孫兒受不住啊!”

“你!”天君恨鐵不成鋼。

“天君。”行止淡漠的聲音突然插進來,“這……”

天君忙笑道:“行止君前些日子下界遊玩,有所不知,之前商議天魔兩界聯姻之事時,你提議的這兩個小輩……他們對這門婚事有些抵觸,不過無妨,既然是行止君提議,又經眾仙家討論定下來的事,自然沒有反悔的餘地。小輩年紀輕,難免鬧騰些日子,待日後成婚,朝夕相處,生了情意,便好了。”

在賭咒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和那母老虎生情意之前,拂容君因天君前一句話而怔住了。這婚……是行止君定的?

行止君定的?

這行止君獨居天外天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年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天界誰是誰吧!更別提魔界了!他到底是怎麽定的人選啊!這老人家偶爾心血**來天界議個事,竟議毀了他的一生啊!

不過事到如今,毀也毀成這樣了,拂容君心道,難怪天君今日比往日更生氣一些,原來是怕他這違背行止君心意的話觸了行止君逆鱗。但是既然知道這婚是誰定的,那就直接求求這幕後之人吧。

他心一橫,衝行止深深鞠了個躬道:“得行止君賜婚,拂容真是倍感榮光,可是,拂容前生並未與碧蒼王沈璃有過任何交集啊!但聞碧蒼王一杆銀槍煞……英氣逼人……拂容……拂容還沒做好準備,迎娶這樣的妻子……”

“放肆!”天君大聲嗬斥。拂容君渾身一抖,剛好跪下,便聽另一個聲音淡淡道:“如此,便拖一拖吧。”

拂容愣神,抬眼望他,隻見行止顏色淺淡的唇勾起一個極輕的微笑,他衝同樣有些怔愣的天君道:“既然雙方皆如此抵觸,天君不妨將婚事往後拖延些時日,讓兩人再適應一下,若強行湊合,行止怕婚後……”他目光一轉,落在拂容身上,唇角的弧度更大,但吐出來的四個字卻讓拂容感到一陣陰森,因為他說,“恐有血案”。

血……血案是嗎……

拂容君仿佛感到有個強壯的女子摁住了自己,然後拿槍將他捅成了篩子。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淚光閃爍地望著天君。天君麵露難色:“這婚期既定,突然往後拖延,怕是不妥。”

行止笑道:“說來也算是我的過錯,當時我看名冊,還以為碧蒼王沈璃是個男子,而拂容是個女仙。這名字一柔一剛看起來般配,沒想到卻是我想錯了。行止幫他們求個緩衝的時間,算是體諒他們,也算是彌補自己的過失。天君看,可好?”

行止如此一說,天君哪兒還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忙應了,轉眼將氣又撒在了拂容君身上:“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謝恩退下!”

拂容君忙行禮退出,待走下天君殿前長長的階梯,他的隨行侍從上前來問他:“仙君,可還好?”

拂容君抓了抓腦門,喃喃自語:“好是好,隻是奇怪……既然是過失,為何不幹脆撤了這門親事,還往後拖什麽?”他往前走了幾步:“嘁,他剛才是不是變著法兒罵我名字太娘了?”

隨侍奇怪:“仙君說什麽?”

拂容君一甩頭發:“哼,管他呢,反正本仙君又多了幾日逍遙時光,走,去百花池瞅瞅百花仙子去。”

“仙君……啊,等等啊,天君知道了又該生氣了!”

待天界的消息傳到魔界的時候,沈璃正在魔宮議事殿中與魔君和幾位將軍一同議事,魔界臨近墟天淵的邊境駐軍近日感到墟天淵中有所波動,雖不是什麽大動靜,但墟天淵的封印像死水一樣平靜了千餘年,今次突然有了異常,難免會令人警惕。

眾將商議之後,決定著墨方與子夏兩位將軍去邊境探察,若有異常,一人回報,另一人留守,協助駐軍處理事項。

開完會,眾將準備離去,天界的詔書卻適時頒了下來,聽來人宣讀了延遲婚期的詔書,魔界幾位權重的將軍皆黑了臉。“說改期便改期?這嫁娶一事,合該全是他天界的人做的主?”

沈璃在一旁坐著沒說話。氣氛一時沉重,最後卻是魔君揮了揮手道:“罷了,都且回去吧。”

眾將歎氣,魚貫而出,墨方臨走時看了沈璃一眼,見她神色淡漠,起身欲走,卻被魔君喚住:“璃兒,留下。”名字叫得親昵,應該不是留下來訓她,不用求情。墨方這才垂眸離去。

寬大的議事殿中隻剩沈璃與魔君二人,沉寂被麵具後稍顯沉悶的聲音打破:“你對拂容君此人,如何看?”

“拂容君,芙蓉均。雨露均沾,來者不拒。”沈璃語帶不屑,“一聽這名字便知道,必定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留的主。”

魔君微微一愣:“倒是了解得透徹。”

“非我了解得透徹。”沈璃語氣淡漠,但急著搶話的姿態暴露了她心頭的不滿,“實在是這拂容君名氣太大,讓我這種不通八卦的人都有所耳聞。難得。”

“璃兒是在怨我應了這門親事?”

沈璃扭頭:“不敢。”

看她一副鬧別扭的模樣,魔君心知,方才那紙詔書,沈璃雖麵上沒有說,但自尊必定是受了損害,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璃兒可知,這親事是何人所定?”

“除了天君那一家子閑得無聊,還有誰?”

“還有行止君。”魔君聲音微沉,“獨居天外天的尊神,你這門親事乃是拜他所賜。”

沈璃微驚,行止君就像一個傳說在三界流傳,上古存留至今的唯一的神,他憑一己之力造出墟天淵的封印,千年前將禍亂三界的妖獸盡數囚入墟天淵中。其力量強大,對今人來說就像一個怪物。可是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人見過他,他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也沒有人去研究考證,而今魔君卻突然告訴她,行止君給她賜了婚?

“嗬,這行止君當真比天君那一家子還閑得無聊!”沈璃冷笑,“他必是誰都不認識,所以隨便點了兩個名字吧。那群蠢東西卻把他的話奉為神諭。”她話音一頓。“如此說來,今日這延遲婚期必定也是他的意思了?”

天界那幫家夥既然如此尊重行止君,定不會擅自延遲婚期,若要改,必是經過行止君的同意,或是直接傳達他的意思。

沈璃想到自己的命運竟憑此人幾句話便隨意改變,心中不由得大怒,拍桌而起。“不過封了幾隻畜生在墟天淵中,便如此神氣!嫁娶隨他,延遲婚期也隨他!當我沈璃吃素的嗎?”

“璃兒,坐下。”魔君的聲音淡然,沈璃縱使心中仍有不悅,但還是依言坐下,隻是握緊的拳頭一直不曾放開。“行止君於三界有恩,他的意思,不僅是天界,我魔界也理當尊重。”

“為何?”沈璃不滿,“他揮手便是一個墟天淵,勞我魔族為他守護封印千餘年,還想繼續以聯姻來綁架我族!”提到此事,沈璃不由得聯想到魔界受製於天界的種種事情,心頭更怒。“我們為何非得服從天界,受其指使!我魔界驍勇戰士何其多,與其屈居於此,不如殺上九重天,鬧他們個不得安寧!”

“住口。”魔君聲色一厲,沈璃本還欲說話,但心知魔君已動了火氣,她不想與他在此事上爭吵,唯有按捺住脾氣,聽他道:“能把戰爭說得這麽輕鬆,沈璃,那是你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戰爭。”

沈璃上過戰場,但對手皆是妖獸與怪物,與其說是兩軍廝殺,不如說是一場大狩獵。對於沒有經曆過的事,她確實沒有發言權。沈璃不甘地坐著,別過頭不理魔君。

沉默之後,魔君一聲歎息,用手掌在她腦袋上輕輕揉了兩下。“回去吧,我留你下來,也隻是為了讓你發發脾氣,別憋壞了自己。沒想到,卻惹得你更是憋屈。”

魔君聲音一軟,沈璃心頭的氣便延續不下去了。她嘴角微微一動,難得像小時候一樣委屈道:“師父,我不想嫁。”

魔君沉默,又揉了揉她的腦袋。“回去吧。”

沈璃回府,走過大堂前的沙地,一腳踢翻了一個小沙堆,光著身子的噓噓仰麵躺在被踢散的沙土裏。沈璃挑眉,它忙道:“沒臉見人了啊,王爺,沒毛好醜的,王爺,好狠的心啊,王爺!”

沈璃捏著它的腳脖子,將它拎了起來。“髒了啊。說來,我還沒見過你在水裏洗澡的模樣。”噓噓噤聲。沈璃喝道:“肉丫,備水。”

“啊!饒命啊,王爺!會淹死的,王爺!啊!王爺!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王爺!別拿噓噓出氣啊,王爺!好歹是條命啊……咕咕咕咕……”

“我要把你每個模樣都看一遍。”

聽得沈璃在木桶邊說出這麽一句話,肉丫駭道:“王爺說什麽?”

“嗬嗬,沒事。”

“王爺……您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