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之夜的表白

睿王府的花園中一片寂靜,銀光一閃,兩個人驀地出現在花園小亭之中,行雲借著月光將四周一打量,感歎道:“還是瞬息千裏的法術來得方便,不過,為何要來這無人的花園?”

“你當我想來啊?”沈璃道,“這不是找不到睿王的臥寢嘛!”

行雲失笑:“還是得自己找啊。”他邁步欲踏出小亭,沈璃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歎道:“你難道看不出來這裏的奇怪嗎?”

“哪裏奇怪?”行雲耳邊隻聞蟲鳴,眼中也隻看見了月色下花草樹木的影子,與尋常夜晚沒有什麽不一樣。沈璃手一揮,不知抓了個什麽東西在掌心,聲音微凝:“白天我竟沒看出來,這睿王府裏竟養了這麽多未成形的妖靈。”

行雲一挑眉,在沈璃不注意的時候抽出了手腕,邁步走出亭子,在沈璃出聲阻止之前,他張開雙臂走了兩步,轉過身來對沈璃道:“此處沒有惡意。我雖見不到所謂的‘妖靈’,但約莫能感覺出來這裏的氣息。沈璃,你多慮了。”

並不是沈璃多慮了,而是因為行雲看不見,所以他不知道,此處天上地下滿是散發著微光的圓球,如同盛夏夜的螢火蟲一般鋪天蓋地,攜著月色照亮了花園的每一個角落。他也不知道,在他張開雙臂的一刹那,他就像世間凡人敬仰的神明,擁抱了最美的光芒,耀眼得讓沈璃眯起眼,微微失了神。

這個男子,是將她從混亂噩夢中喚醒的人,是在細雨朦朧的堤壩上為她撐開傘的人,是在透過葡萄架的陽光下閉眼小憩的人,明明比她弱小許多,卻偏偏能讓她感到安心,這樣的人……

“走吧。”行雲在兩步遠的地方對沈璃伸出了手,“你若怕,我牽著你就是。”

他是真的把她當女子來對待,也不看看……

沈璃握住他的手,一用力,將他拉得踉蹌上前兩步,行雲還沒站穩身子,便被沈璃拽住了衣襟,行雲微微怔然地抬頭望著沈璃:“這是怎麽了?”

“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麵前的是誰。”

行雲愣了許久,接著無奈一笑:“是,沈大王,是我的不是,小瞧你了……”

“你且聽好,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沈璃並不聽行雲的話,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正色道,“我約莫是看上你了。”

蟲鳴聲不止,沈璃的言語卻讓行雲的耳朵裏靜了許久,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沈璃,然後一咧嘴,笑了:“嗬,知道了,走吧。”

他……當她玩他呢這是?這麽敷衍……這麽個連敷衍也算不上的回答算怎麽回事啊!還有那個笑容!那是什麽笑容啊?!連嘲笑都比它更帶有褒義成分啊!

沈璃拽著行雲衣襟的手顫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將心裏的火氣爆發出來,她鼻翼倏地一動,一絲極淡的氣息在空中飄過,沈璃立時收斂了所有情緒,渾身緊繃地戒備起來。

是魔氣。極淡卻無法讓人忽視它的存在。沈璃鬆開行雲的衣襟,仰頭望向夜空,小院裏漫天飛舞的小妖靈阻擋了她的視線,她隻嗅到了那一瞬,隱約察覺到是自東南方傳來的,但等她再要細探時,那氣息已無處可尋。

沈璃眉頭微蹙,這股魔氣,不像是魔界追兵會散出來的氣息,不大尋常……

她正想著,周遭氣息忽然一動,本是白色光團的小妖靈仿佛被什麽氣息侵擾了一般,皆頓在空中沒了動作,沈璃心道不好,忙將行雲拽到自己身後,周身法力散出,震開身邊妖靈,但見那些光團飄在空中,慢慢開始顫動,然後漸漸由內至外變成了血紅色。

“怎麽了?”行雲聲音微沉,想來是也感覺到了氣息的變化。

沈璃搖頭:“總之不是什麽好事,咱們先離開花園,找到睿王。”若睿王出了什麽事,行雲可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

沈璃話音未落,忽聞夜空之中傳來一聲駭人的女子尖叫,其聲淒厲,好似含了無數的怨與恨,空中妖靈像是被這聲尖叫刺激到了一般,劇烈地顫抖起來,有的甚至發出了小孩的啼哭聲,在黑夜裏聽起來尤為瘮人。

行雲眉頭微皺,道:“趕快離開這裏。”

連行雲也聽到了嗎?那麽……沈璃一揮手,法力蠻橫而出,徑直在滿是妖靈的花園裏劈出一條道路,她帶著行雲快步向外麵走去,其時,已經能聽到睿王府中此起彼伏的驚呼。

“妖怪啊!”

“救命!”

走出被圍牆圍住的花園,沈璃為眼前的景象一呆,偌大的睿王府中,四處皆是血紅的妖靈,有的已經化為幼子,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帶著一身的血,趴在地上、走廊上,有的甚至趴在人身上,它們不停地啼哭,流出的血淚似是有劇毒,將人的皮膚灼傷,侍衛與女仆慌不擇路地亂跑,火把的光芒與妖靈的血光亂成一團,晃得沈璃眼花,宛如她噩夢中的地獄一般,令人心生恐懼。

行雲眉頭緊皺,沈璃喃喃自語:“妖靈噬主,是豢養妖靈失敗了。得趕快找到睿王。”

妖靈不易得,成百上千萬生靈當中,或可得一生靈天資聰穎,能化為人形,成為完整的妖靈,別的生靈就算日夜悉心照料,最多也隻是空有靈體,沒有靈識,無法化靈。睿王這府中怕是隻有那小荷一個得以化靈,成了人形。但是就白日的情況來看,小荷無論如何也不會突然心生如此大的怨恨,要怒而噬主,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沈璃想到方才那絲瞬間消失的魔氣,臉色有些沉重。

“沈璃。”行雲忽然指著東南角道,“睿王的住處在那邊。”

沈璃抬頭一望,東南角處,已看不見樓房,隻有一群發光的血嬰兒爬滿了房子,像是要將房子一起吃掉一般,沈璃心頭一顫,她回頭看了行雲一眼,本想將他留在這裏,但血嬰兒們也慢慢往他們身邊爬來,沈璃一咬牙,將行雲的手一握:“待會兒不管怎樣,都別離開我身邊三步。”

行雲一笑:“握得這麽緊,我可甩不開。”

行雲眼前一黑,待他再睜眼時,已到了一間屋子裏麵,素日氣派的房間,今日到處都在滴血,是外麵的血嬰兒們滴落進來的血。一滴血在行雲沒留意時滴在他手上,他隻覺一陣灼心的疼痛,手上青煙一冒,破了一個焦黑的洞。

行雲沒有吭聲,沈璃也不知道,她左右一看,在書櫃後發現一扇暗門,暗門未關,通向漆黑的內室。沈璃以手為托,一簇明亮的火焰在掌心燃起,她走在前麵,牽著行雲,每一步都踏得小心。

“啊!”

又是一聲尖叫,在狹窄的暗道中回響得更加刺耳,沈璃心中更急,若是睿王死了……

掌心的火光照到前方的出口處,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有燭火在裏麵燃燒,他們還未走進房間,便聽見小荷淒厲的聲音:“朱成錦!你活不了,她也活不了!你們都得死!”

他們踏入房間,沈璃一腳踹翻擋住視線的屏風,隻見小荷黑發散亂,人如怨鬼一般飄在空中,而睿王手握三尺青峰劍守在一張床榻邊,唇角已現血跡。在他死守的床榻之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靜靜地和衣躺著,神色安詳,仿佛已睡了許多年。

沈璃與行雲二人的突然闖入讓小荷一驚,她用血紅的眼睛望向兩人,張嘴厲喝:“攔我者死!”妖氣如刀,從小荷嘴裏刺出,割裂空氣,徑直殺向沈璃與行雲。

沈璃擋在行雲身前,手一揮,妖氣如同撞上了一個無形的罩子,盡數散開,但其中暗含的怨憤之氣卻依舊籠罩在沈璃麵前,濃厚得讓她皺了眉頭:“我還是比較喜歡你臉紅害羞的模樣。你若自己不變回去,我便讓你再也變不回去。”話音未落,紅纓銀槍在掌中顯現,她剛動殺心,忽聽睿王低聲道:“不得傷她。”

他聲音嘶啞至極,但卻字字清晰,若不是此情此景,沈璃還以為睿王是真愛極了小荷,連這樣的情況也舍不得傷她半分。

“不得傷我?”小荷聞言,喉頭發出的聲音竟似笑似哭,“朱成錦……朱成錦!你是慈悲還是殘忍?”小荷聲音一頓,周身戾氣更甚。“既然如此,你們就一起死吧!”

地麵顫動,一聲崩塌的巨響自洞外傳來,沈璃心道:定是那些血嬰兒壓倒了外麵的房子,此處在地底,並未受到影響,隻是進入這裏隻有那麽一個通道,此時洞口封住,無疑是想將這裏的人都活埋在地底,不用小荷動手,待空氣用盡,所有人都會窒息而死。

“你守著她,你可以永遠守著她了。”小荷身影漸淡,“而我,要毀了你整個睿王府。”外麵的小妖靈皆是受小荷影響,此時殺了她,或者除去她身上的戾氣,外麵的妖靈自會恢複常態。想明白此處關節,沈璃周身殺氣一厲,巨大的壓力猛地壓向小荷,像要將她擠碎一般,小荷麵色霎時蒼白,忍著疼痛捂住頭。

睿王回頭看了看躺在**的女子,又望了望小荷,還未來得及說話,小荷忽然一聲嗚咽,身形一隱,看似要逃!沈璃身形一閃,欲上前抓住她。但沈璃忘了,此時行雲正牽著她的另一隻手,她的動作被稍一牽絆,便沒來得及將小荷擒住。

沈璃一咬牙,氣憤地將行雲的手狠狠甩開,她回頭瞪著一臉無辜的行雲,還未說話,行雲便歎息道:“先前,可是你讓我握緊些。”

沈璃噎住,憋著火狠狠瞪向睿王,見他臉色蒼白,沈璃也沒有急著問緣由,隻道:“我先送你們兩個能動的人出去,待會兒再來把這女人扛出去。”

“不行。”

“不可。”

兩個男人同時開口,睿王瞅了行雲一眼,沉默下來。行雲歎道:“此處擺了縛魂陣。”他望了**的女子一眼:“離開這裏,她可就活不成了。”

聽聞此言,沈璃來了脾氣,瞪著睿王怒道:“說!怎麽回事!”

睿王這才吃力地撐起身子,在床邊坐下,此時哪兒還有工夫來追究沈璃這“大不敬”的態度,他望了**躺著的女子一會兒,才沙啞道:“這是我的妻,睿王妃。三年前,我與她在一次外出中遇刺,我毀了半張臉,而她為護我,身中數刀,後又為我引開刺客,身墜懸崖……我在崖底尋到她,便將她帶回,安置在此處,等著她睜眼。”

沈璃皺眉:“隻是等著?你這滿府的妖靈是怎麽回事?如今這化怨要噬主的小荷又是怎麽回事?”

睿王沉默了半晌,終是答道:“我將她帶回之時,所有人皆道她死了,讓我節哀,而我知道,葉詩這樣的女人,怎會這麽輕易地死掉。我遍尋仙法道術,終是求得兩個法子可喚醒她……”

他話未說完,沈璃已經明了,這兩個法子,便是縛魂陣與豢養妖靈,以命換命。

沈璃冷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自己沒護好妻子,讓她在三年前因你而死。而你接受不了現實,便妄想要她活過來,尋了逆行天道的法子將她的魂吊著,又養了妖靈,要以命換命。倒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家夥。”

睿王沉默:“那又如何,我隻要葉詩醒來。”

沈璃眼睛微眯,若不是此後行雲得由此人護著,她倒真想撒手不管,任由這自私王爺隨意折騰去。“如今小荷又為何變成這樣?”

睿王搖頭:“我每夜皆會來此地看望我妻子,今日不知為何,小荷竟闖了進來。她不知從哪裏得知的這些事情,生了怨恨。”

自然會生怨恨。沈璃道:“妖靈性子固執,她將你視作此生的唯一,而你卻是為了換另外一條命而打算殺她,她若不恨,便是當真傻了。更遑論……”沈璃看了**的女子一眼,覺得這話沒必要說下去了。小荷喜歡睿王又如何,從始至終,這個王爺在意的隻是他的妻。

其時,地麵又是一顫,不知外麵又是哪座樓閣倒了。沈璃略一沉思,對睿王正色道:“我不管你之前如何布局,今日已是如此局麵,你既然無能為力,那接下來我便會照著我的方式來做。待找到小荷之後,若無法讓她散盡戾氣,我便會殺了她。”

睿王目光一冷,盯住沈璃,聽她清晰地說道:“你且記清楚,若小荷身死,連累了王妃,是我——沈璃殺了她。與旁人再無關係。”

在一旁沉默著的行雲倏地抬眼盯住沈璃,卻在她轉過頭的前一秒移開了目光。

沈璃自然而然地拽住行雲的手腕,道:“這裏被堵死了,那些血嬰兒暫時進不來,但空氣有限,留給他們活命。現在外麵應該一片混亂,你與我出去,在府中擺避邪陣。讓那些無關的人離開睿王府,然後咱們便可以滿府地找妖怪了。”

行雲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麽地方,隻點頭稱好。

沈璃此時哪兒還有心思留意行雲的小動作,口中咒一念,便帶著行雲回到了地麵上,此時天邊已隱隱透亮,陽光帶來的正氣讓滿地的血嬰兒有些使不出力,但即便如此,一夜的肆虐已讓睿王府中一片狼藉。傾塌的亭台樓閣,睿王府中奴仆侍衛的屍體被血嬰兒們騎在身下,屍體的衣服與皮肉已被它們身上的**侵蝕得殘缺不全,看起來可怖又惡心。

即便是見慣屍體的沈璃也看得頭皮一麻,手中銀槍一揮,殺氣激**而出,掃出一片幹淨的落腳之地。她對行雲道:“借著朝陽初生,你先布陣,遏製住這些妖靈之後,還活著的人可趁此時機離開睿王府。”

行雲愣了一會兒,笑道:“你以為布陣是件簡單的事?睿王府的格局我不甚了解,布不了陣。”

沈璃一愣:“既然如此,方才你在下麵怎麽不說?若無法布陣,我隻管一個人找小荷就是,我還帶你出來作甚。”

行雲輕咳了兩聲:“方才在下麵沒聽見你說什麽。”

“沒聽見你點什麽頭啊!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嗎?”沈璃按捺住火氣,真是越忙的時候越添亂。這要是她帶的兵,她早讓人把這蠢兵拖下去抽一頓鞭子了。

她本打算送行雲到睿王府便走的,這都拖了多長時間了!她現在在這裏多待一刻便是多了一刻的危險,待魔界追兵尋來,她若與其動手,那可不是塌幾座房子的事情。

沈璃這念頭還沒在心裏想完,鼻子倏地嗅到一絲極為熟悉的魔氣,她心頭一緊,立時望向天際,但氣味近了,沈璃倒稍稍放下心來,隻有一個人,她熟悉極了的一個人——

“墨方!”她向天一喝,一團黑氣倏地落在沈璃跟前,濃霧散去,墨方一襲黑衣束身的打扮,他在沈璃麵前單膝跪地,恭敬行禮:“王上。”自上次墨方以那樣的手段助她逃脫之後,沈璃心裏一直是感激他的,雖然之後遭到了一些非人待遇……但墨方對她的忠心卻是不容置疑的。沈璃拍了拍他的肩讓他起來。墨方卻叩頭道:“日前傷了王上,墨方罪該萬死。”

沈璃佯怒:“起來!我最煩別人和我來這套!”

行雲後退一步,靜靜地打量跪在地上的男子,沈璃知道他是心裏戒備,轉頭對他道:“無妨,他是我的屬下。”言罷,沈璃心頭一琢磨,覺得墨方必定有大事才會來找她,讓行雲知道太多魔界仙界的事情有些不妥,他一個凡人,能算凡間事,對身體已是極大的負擔,若再知道一點仙家秘聞,指不定哪天就被雷劈了。

沈璃將四周一打量,那些血嬰兒被陽光影響,已全部趴在地上不再動了,但為防萬一,沈璃還是將手中的紅纓銀槍遞給行雲道:“你拿著,暫時走遠點,我與他有事要談,這槍上有煞氣,小妖靈不敢對你如何。”

行雲沒說要拿,沈璃卻已將槍塞到了他懷裏,他看出白天血嬰兒們不會動,本想推托,但見跪著的墨方倏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那眼神簡直像在說:“竟敢接王上的槍!該死!”行雲一默,於是將銀槍往懷裏一抱,慢悠悠地走到另一邊,末了還回頭衝墨方溫和一笑。

墨方拳頭一緊,沈璃卻笑著將他扶起,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好小子,我該多謝你上次傷我才是,不然我早被捉回去了!”墨方比她高出一個頭,沈璃往上一瞅,瞥見墨方頸項處還有一道疤痕,那是她的紅纓銀槍留下的,饒是魔族愈合能力再好,這疤也消不掉了。

沈璃一聲歎息:“待日後這婚約廢除,我再回魔界,定要好好補償你。”

墨方垂頭:“屬下不敢。”墨方不再廢話,徑直道:“王上昨夜可是動用了法力?上麵已有人察覺,追兵要來了,王上若再不走,隻怕便再難走了。”

這個道理沈璃何嚐不知道,隻是如今這狀況要她怎麽走?小荷若害死了睿王,朝中何人能與皇太子分庭抗禮,何人能保住行雲?

“今日我怕是還不能走。”沈璃用目光掃了一圈周圍的血嬰兒,“這裏還有事沒處理完。”

見沈璃為難,墨方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他實在不願催促沈璃,但此事確實不能耽擱,他便抱拳勸道:“王上!離開之事不能再拖。王上若被帶回,魔君必不會讓王上再有機會出來。天界已在籌備婚事,彼時……”

彼時如何,沈璃比誰都清楚,她向後一望,行雲站在那處,拿她的紅纓銀槍好奇地對準一個血嬰兒的屁股紮了一下,血嬰兒連一聲啼哭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槍尖上的煞氣撕得灰飛煙滅,行雲似是極為驚訝,又轉來轉去地仔細研究起銀槍。

沈璃嘴角一抽,轉回頭來,揉了揉眉心:“嗯,我知道,隻是現在我無法讓自己離開。”

“王上?”墨方微蹙的眉頭訴說著他的不解,在他的記憶裏,沈璃從來隻說“做”與“不做”,鮮少有“無法”這樣的說法。“屬下不明。”

“這些日子我在凡間曆經數事,不經意間對一人上了心。”她話音一頓,望向行雲,墨方神色怔愣,追隨她的目光望向一旁的男子,那人的一身打扮在徹夜奔波之後顯得有些淩亂,臉色蒼白,氣短息弱,一看便是短命之相。

這是……讓王上動了心的人?

其時,行雲的手腕像是突然沒力了一般,銀槍沒有握住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往血嬰兒那邊滾去,銀槍周遭煞氣將那一群被陽光奪去力量的妖靈殺得片甲不留,而妖靈身中的怨氣也升騰而上,讓跟在妖靈後麵追的行雲咳個不停。待他終於將銀槍撿起,人更憔悴了三分。

沈璃一聲輕輕歎息:“便是這麽個人了,遇見之前,我也沒想到……”沈璃抬眼,見墨方眉頭緊皺,她道:“他與我們不同,那破爛身子折騰不了幾下便會死。現在我實在不放心留下他,我得將他安置穩妥之後才能離開。我雖看上了他,卻也知道人魔殊途,凡人壽命極短,下一世也延續不了上一世的記憶。”沈璃聲音一頓,語調平緩而堅定:“我不會和他在一起,隻求能讓他此生平安。”

聽出她語氣中的堅決,墨方知道,沈璃決定的事情,不管別人怎麽說,她都會照著自己決定的方式來做,墨方目光微垂,沉默了半晌,半跪於地,甘心臣服:“屬下願為王上分憂,聽憑王上安排。”

“半日。”沈璃微一沉吟,轉過身走向行雲,“若能幫我拖延半日時間,我便可處理完此件事宜。”

“得令。”

沈璃回頭看了他一眼。“多謝。”

墨方目光微動,沒有更多的話語,身形如風,一閃便不見了人影。

沈璃從行雲手中拿過銀槍,行雲笑道:“你這槍好生厲害。”

“能握它這麽久,你也挺厲害。”這銀槍殺了太多人,煞氣重,許多生靈見了它便害怕,行雲這家夥性子淡漠,便是連恐懼、憂傷這樣的情緒也一並給淡沒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倒是個高手。

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沈璃抬步往前尋去,目光不停地在四周巡睃,她不知該怎麽找,所以領著行雲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也沒什麽結果,看著滿地的妖靈和慢慢流逝的時間,沈璃不由得皺了眉頭。

行雲淡淡瞥了她一眼,見她愁極了似的呢喃著:“妖靈還在王府裏,小荷必定沒有走遠,到底躲在哪裏……會在哪裏……”

眉頭都要夾死蚊子了,行雲心想,於是望了望天,道:“孩子在外麵挨了打受了傷,除了往家裏跑,還能去哪裏。”

宛如醍醐灌頂,沈璃眼前一亮:“湖中荷花!”那是她的真身,現在她沒出來害人,必定是躲在其中!沈璃想通其中關節,心頭一喜,抬腳欲走,又倏地一頓,瞪著行雲:“聽你這語氣是早知道了吧?怎麽先前不告訴我!你是故意拖延我的時間吧!”

“怎麽會呢。”行雲笑得輕淺,“你想多了,我隻是覺得,以你的聰穎,必定早已想出其中關鍵,不需要我提醒罷了。”

沈璃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言,隻是心裏有種莫名的奇怪感,就好像從進入睿王府那一刻到現在,行雲都有意無意地礙著她的事,簡直就像……不想讓她把事盡快辦完一樣。

湖中一片慘淡,每隔幾尺的地方便有屍體漂浮其中。而湖上那朵未開的荷花已不複昨日粉嫩,花莖至花骨朵皆呈暗紅色,如同有血液在其中流淌一樣。

沈璃隨手撿了一顆石子,輕輕一扔,打在花骨朵上,她揚聲道:“出來。”沒有動靜,沈璃眼睛微微一眯:“既然如此,便別怪我了。”她手中銀槍一轉,眼瞅著一道鋒利的殺氣便要斬斷花莖,手腕卻驀地被行雲拽住。沈璃皺眉:“作甚?”

行雲放手,輕聲道:“沒事,隻是沒想到你隻說一句就要她性命。而且縱觀此事,她亦無辜。我怕你這手一揮,了結了她的性命,回頭後悔。”

“你倒是突然有菩薩心腸了。”沈璃道,“我現在要結束這件事,她不合作,我便隻好采取最直接的辦法。”她推開行雲,聲音微冷:“我非良善之輩,為了目的,我會把良心暫且放一放。讓開。”

對敵的時候,沈璃從來不會心慈手軟,這也是她年紀輕輕便被封王的原因之一。殺伐決斷,冷漠和殘忍,是上位者必須學習的東西。

行雲不再阻攔,默默地站到一邊,心裏卻在琢磨,這個叫沈璃的姑娘,到底還有多少麵呢?真是讓人提起興趣想要研究下去呢……

“啊!”

湖中水紋震**,一聲淒厲的尖叫自荷花中發出,小荷一身粉衣似是被血水染得赤紅,她捂著臉,慢慢在荷花上現出人形,若不是心中怨恨致使她麵目猙獰,看起來倒是個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隻可惜……

“為何要助他?!”小荷猩紅的眼直勾勾地瞪著沈璃,“你為何要助他?!”她仿佛已失了理智,身形一晃便衝著沈璃撲來。

這倒省事,沈璃一把擒住撲來的小荷的手腕,扣住命門,將她的手往後背一擰,徑直將她擒住,接著把她脖子一攬,往廊橋邊的護欄上一放,將紅纓銀槍往空中一扔,銀槍隨即消失。在行雲略感詫異的目光中,沈璃的巴掌狠狠揮下,“啪”的一聲脆響,揍在小荷的臀部。“認錯!”

沈璃的巴掌不輕,打得小荷渾身一顫,但一身戾氣的妖靈豈會被巴掌打怕,她奮力掙紮:“我何錯之有!錯的是朱成錦!”沈璃也不與她廢話,巴掌一個個接著打下,直打得小荷渾身抽搐,驚叫連連,最後連嗓子都喊啞了,終是慢慢恢複了理智,但嘴裏仍舊說著:“朱成錦負我!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要毀了睿王府!”

“認錯!”

“蒼天不仁!”

“認錯。”

“我沒錯……呃……”

“認錯。”沈璃不停地揍,直到小荷哭著大喊:“我錯了!別打了!我錯了!嗚嗚!”

“錯哪兒了?”沈璃停了手,這一頓打得她也有些手酸。

小荷身上的衣裳已經恢複了原來的顏色,湖中荷花也如昨日一般粉嫩,睿王府中的血嬰兒們此時已不見了蹤影,重新變回了靈體狀態的妖靈,在空氣中飄**著,人們無法看見。

小荷趴在護欄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該害了別人!我不該害了其他人!我錯了!”

沈璃這才放了她,任她趴在欄杆上,鼻涕眼淚一團一團地往湖裏掉。

行雲看得驚歎:“原來化怨的妖靈也是怕挨打的。此招雖然簡單,但卻出奇地管用啊!”

“是你先前點醒了我。”沈璃望著還在號啕大哭的小荷道,“她可不就是個小孩脾氣嘛,被辜負了心意就想著報複,可又沒真正對那人下狠手。”即便是在那地室裏,她也是心念一動,堵住了出口,若她要殺睿王,那時便可直接動手了。沈璃歎道:“受了傷便往家裏躲,若沒這滿院子的妖靈,她怕是連磚也沒推翻一塊就藏起來了。這麽一個小屁孩性格的家夥,自然得揍。不過她若是沒出來,我便隻好動手將她殺了。斬草除根。”

行雲失笑,歎道:“總之都是武力製伏。”

任由小荷傷心地哭了一陣,沈璃才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同情你,可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沒用。睿王府不是你能繼續待下去的地方,你走吧,回頭我便和睿王說已將你殺了,他也不能奈我何。”

小荷慢慢止住哭聲,搖了搖頭:“我不……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她渾身無力地蹲在地上,“對我那麽好的人,竟是……隻把我當作一味藥材?對他來說,看見我便是看見了她活過來的希望……我隻是那樣一個替代品啊!甚至連替代品也算不上。”

沈璃沉默,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時,行雲突然開口道:“嗯,沒錯,你隻是味藥材喲。就我看來,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留縫隙讓你插入嘛。”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沈璃斜眼瞥他,見他那張嘴裏又吐出了讓人不愉快的句子……

“肉雞尚且偷生,何況你這聰慧的妖物呢,所以為了不被燉了,趕緊走吧。”

沈璃心道:“這種時候你提肉雞是何意啊!”

小荷將眼淚一抹,沉思了許久,最後卻道:“我還想見他一麵……若我走了,以後就不能再見他了。雖然在他眼裏我什麽都不是,但自打看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小荷仿佛回憶起了許多過去的事,眼眶又慢慢紅了起來,“我那麽努力地變成人,學說話,學規矩,討他歡心……隻是為了和他好好地在一起……不是為了讓他殺掉啊……”

沈璃一聲歎息,蹲下來看她:“雖然這話有些殘忍,但你也得聽著,那個睿王,從養你的那一刻起便是為了把你殺掉,於他而言,這是你存在的唯一價值。別的事,不管你做得再多,付出再慘烈,他都會無動於衷,那沒有意義,你懂了嗎?”沈璃捧住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淚,道:“所以,好姑娘,為了自己,趕快走吧。忘掉他,這人世間還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精彩。”

行雲在後麵靜靜地打量沈璃,小荷也怔怔地盯著她,然後垂下腦袋:“姑娘灑脫,可我……”她語音一頓,將頭埋在膝蓋裏,仍舊不甘心道:“可我不甘心,我想問問他……和他相處這麽多天,我想知道,有沒有哪一個瞬間,他看我的時候,隻想到了我,沒有想他的王妃……我有沒有哪一點,比過了他的王妃。”

沈璃抬頭與行雲對視一眼,行雲道:“去問吧,總歸是要徹底死一次心的。”

沈璃動了動嘴角,心道:還問什麽呢?事實不明擺著嗎?就算小荷樣樣比躺著的那個女子好,睿王喜歡的不是她啊,感情這種事,再如何深愛,有時候也逃不過一個“先來後到”。

但沈璃見小荷如此執著,便將話咽進肚子裏,道:“走吧,去下麵,待會兒你躲在通道裏別出去,行雲你把她擋住。我將睿王帶走,你愛怎麽看那女子都行。”左右那已經是個死人,小荷也沒法對她做什麽。

沈璃施術,三人轉瞬便移至地室通道處,沈璃對行雲使了個眼色,行雲乖乖擋住背後的小荷。沈璃這才走了出去,但見睿王還坐在床邊,眼睛緊緊地盯著**的女子,她道:“小荷已被我殺了。”

一句輕淺淡然的話在地室裏回響,睿王身子一僵,沒有轉過頭來。沈璃接著道:“王府裏那些化怨的妖靈已恢複正常,我來帶你出去。”

空**的房間裏安靜了許久,睿王倏地一聲低笑,聲音喑啞:“為何還要出去?”他俯身,在女子冰涼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葉詩醒不過來,朱成錦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躲在黑暗通道中的小荷手一緊,眼中最後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朱成錦此生所求太多,皇位,軍權。葉詩於我,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可數年相伴,我以為的無情,卻早已情入骨髓。這三年,我日日夢著她醒來,卻日日都在失望,我把所有期望寄托在小荷身上……如今她也死了。”睿王苦笑,“倒真是回首一場空。”

他給葉詩理了理頭發:“你們走吧,我就在這裏陪著她,什麽也不要,哪兒也不去了。”

沈璃靜默,這一番話倒真是會讓人徹徹底底死一次心。可此時睿王若一心求死,那日後行雲……沈璃還沒想完,一道粉色的身影驀地自她身邊跑過,她一時愣神,竟沒來得及將她捉住。

隻見小荷往睿王身前一站,“啪”的一巴掌打在睿王臉上,仿佛用盡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她惡狠狠道:“我最討厭你!”

睿王怔怔地望著她,在眾人都尚未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見小荷身影倏地化為一道白光,躥進葉詩的身體之中,空氣中遺落的最後一滴淚滴落在睿王的手背之上,但卻在**女子發出一聲悶咳之後,被睿王毫無察覺地甩掉,他目光灼灼地望著**的女子,滿眼希冀。

沈璃隻覺心頭一涼,為小荷不值。“傻姑娘。”她輕聲歎息,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小荷消失之前哭泣的聲音。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

“要是從來都沒有變成人就好了,我要是從來都沒遇見過你就好了……”

她在他們的故事裏明明隻是一個配角,為什麽還要傻得為這人去死。

“喀……喀……”**的女子劇烈地嗆咳起來,睿王眼眸大亮,太多的喜悅讓他手足無措。“葉詩,葉詩……”他隻呢喃著她的名字,將她小心地抱起,“你等等,我這便帶你出去。”睿王抱著她疾步走到沈璃麵前,聲音焦灼:“出口堵了,勞煩你。”

是讓這麽驕傲的王爺能心甘情願低頭求人的一個女子啊。沈璃拽住睿王的手,輕聲道:“小荷說,她那麽努力地作為人活著,不是為了讓你殺掉的,但現在她卻為了你,把自己殺了。”

睿王一怔,聽沈璃沒有情緒地說著:“怪我,是我大意了,豢養妖靈的人,怎麽會察覺不到自己養的妖靈存在的氣息呢。睿王這出戲演得太好了。隻是……”

她沒說完,但睿王豈會猜不到她接下來的話。

小荷看穿了他,卻還是傻得順了他的心意。一句“討厭”,既是討厭對她玩心計的睿王,又是討厭逃不脫他掌控的自己。

小荷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丫頭。

睿王沉默,沈璃轉頭對行雲道:“我先送他們出去,你在這裏等我回來接你。”

行雲一手藏在背後,他眼下青影濃重,靠在牆壁上輕輕點頭,而此時的沈璃卻並未注意到這些細節,將拽著睿王的手一捏,睿王隻覺眼前一黑,人已到了府中廊橋之上。

府中一片寂靜,毫無生氣,湖中還漂著幾具侍衛的屍體,他眉頭一皺,剛想問話,沈璃卻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消失蹤影,懷中人又咳了兩聲,睿王心中一急,邁步走過廊橋,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被湖中那株荷花吸引。

枯萎的葉與花訴說著那人生命的逝去。這一瞬間,睿王的腦海裏莫名地躥出一個鮮活的畫麵,粉衣小姑娘笑嘻嘻地撲進他的懷裏,還不會說話的她用臉頰在他胸口不停地蹭,表達她對他的依戀,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朱……朱,荷喜歡。朱,喜歡,荷我,喜歡嗎?”

他記得那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那麽輕易就出口的謊話,卻騙得小姑娘展露燦爛笑顏。那般明媚,幾乎能照進他心裏,讓他看清自己所有的陰暗。

沈璃一巴掌拍碎地室裏的石床,縛魂陣就此被破,塵土飛揚,惹得行雲捂嘴輕咳。“何必拿東西撒氣。”行雲道,“是我勸你把她帶回來的,你若有氣,說與我聽便好了。”

沈璃閉上眼,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若我是她,必會殺了這個男人,讓他為我的心意償命。”她聲音森冷,“為成全那種男人而死,當真太過不值。”

“值不值豈是外人能說了算的。”行雲道,“隻要她願意,誰也沒有資格來評價此事對錯。”

沈璃心中氣急:“那家夥根本就不知道他害死了什麽人。”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行雲淺笑,“隻是知道又如何?對他而言,小荷姑娘的心意根本就無關緊要。”

沈璃一默,動了火氣:“所以這種在感情上有糾紛的男人最是可惡!”她想起天界關於拂容君花心的傳聞,又聯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更是煩不勝煩。“若是我看上的男人,必不允許他和別人有半點牽扯!要,我便要全部,少一分一毫我也不稀罕!他若還敢算計我,我定踩碎他每一根骨頭。”

她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唬得行雲愣住,眨巴著眼睛望著她:“好魄力。”

沈璃回過神,撓了撓頭:“自然,前日我雖說看上了你,但日後我是不會與你在一起的,所以,你還是婚嫁自由。”聽她如此說,行雲不由得失笑,笑意未收,沈璃又道:“我也沒時間待在這裏了,來,我送你出去。”

“好。”行雲依言伸出手去,但在抓住沈璃手掌之前卻倏地縮了回來,他一聲悶咳,彎下了腰。沈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便見行雲嘔出一大口黑血,沈璃駭住:“怎麽了?”

行雲似是想要答話,但一張嘴又是一口黑血湧出,沈璃忙上前扶住他,拉過他的手欲給他把脈,卻驀地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焦黑的洞,她仔細一看,這不是先前那些血嬰兒滴落下來的體液造成的傷嘛。

“什麽時候受的傷?”沈璃大怒,“為何不早與我說!”

那傷口周邊已潰爛,黑色的範圍在慢慢擴大。血嬰兒是因怨恨之氣而化,它們的體液自是汙濁非常,腐骨爛肉,還帶有毒性,行雲本就體弱,被這毒液侵染會比尋常人嚴重許多。而這麽長時間,他卻一聲也不吭……

沈璃氣得想打他,但又怕自己控製不住力道將他拍死了,唯有咬牙憋住怒火,將他往身上一扛,氣道:“偏偏此時毒發吐血,你是真想害死我吧!”

行雲唇色泛烏,黑色的血跡還殘留在他嘴角,但他卻低低一笑:“我想忍住啊,可忍不住了,我也無可奈何。”

“哎……”行雲啞聲歎息,“以前你落魄的時候,我可沒嫌棄過你。”

沈璃不敢帶著行雲亂走,怕毒液在他身體裏散得更快,她將行雲安置在一個空屋之中,此時睿王府中已找不到一個人影,沈璃唯有一咬牙,在他手背上一點:“這隻能暫時緩解你的疼痛,我不通醫術,你這傷尋常大夫又治不了,所以我隻有離開京城,到郊外抓個會治人的山神來,時間會有點久,你耐心等著,哪兒也別去。”

行雲無奈地笑:“還能去哪兒?我現在便是想動也動不了了。”

沈璃站起身來,沉默地望了行雲一會兒,聲音有些低沉:“待會兒……或許我就不回來了,但你放心,給你治病的小仙必定會來的。”她轉身離開,再沒有半分留戀,隻是空氣中留下來的聲音比往日多了幾分深沉:“此一別山長水遠,再不相見……多保重。”

“這些日子,多謝照料。”

行雲望著空****的屋子,無言許久,卻恍然失笑:“道謝說得那般小聲,你是有多不情願啊……”風透過沒關的窗戶吹進屋來,揚起行雲的發絲,刮散他唇邊的輕歎:“最後……也不拿正眼瞧瞧我。”

多讓人失落。

沈璃心想,雖說讓墨方再爭取了半日的時間,但麵對魔界精銳,即便他傾盡全力也未必能拖到那麽久。沈璃實在不敢繼續待在睿王府了,若追兵找來,隻能害了行雲,殃及無辜。如今她的法力恢複了七八成,麵對追兵雖沒有全部把握能逃脫,但在無人的荒郊野外,她至少能全力一搏,更多幾分希望。

沈璃一人行動極快,瞬息間便轉至郊外野山,她立於山頭往遠處一望,風和日麗,遠處風光盡收眼底,京城城門已在極遠的地方,她腳步一轉,步入山林之間,尋得靈氣極盛之處,掌心法力凝聚,覆掌於地,肅容低喝:“來!”

仿佛有一道靈光自她掌心灌入地麵,光芒以她為圓心,極快地向四周擴散開來,山石顫動,鳥獸驚而四走,勁風揚起沈璃的衣擺,待衣擺再次落地,不消片刻,寂靜的山林裏倏地出現數道身影。皆在沈璃四周站定,等他們周身的光華散去,沈璃站起身來向四周看了一圈,這裏有一個白胡子老頭、一個妙齡少女,以及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青年,眾人皆是又驚又懼地望著她。

沈璃知道自己這身魔氣定是嚇到這些老實的仙人了,但現在也沒時間解釋,他們怕她一點也是好的。於是她臉色更冷,冷冷道:“誰會治病救人?”

幾個山中地仙互相望了望,一個頭頂鹿角渾身肌肉的青年顫巍巍地上前一步:“我……”沈璃眼神剛落到他身上,他便抱頭蹲下發出一聲怪叫:“嚶,別殺我啊!”

交代完這番因果,所有人都仿佛舒了一口氣,白胡子老頭立馬道:“既是如此,湖鹿,你便隨這位大人走一趟吧。”

湖鹿顫巍巍地望著沈璃,沈璃卻道:“我不去,你自去尋那傷者。”她盯著湖鹿,眸色森冷,“治妖靈造成的傷要多久?”

“約……約莫半個時辰。”

“好。”沈璃手一揮,紅纓銀槍泛著寒光徑直插入湖鹿跟前的土地裏,槍尖深深沒入地中三寸有餘。湖鹿又發出一聲怪叫,額上冷汗如雨,隻聽沈璃威脅道:“若半個時辰後我不見你回來,便以此槍,屠你方圓三百裏生靈。”

槍上煞氣駭人,眾仙一時麵如土色,湖鹿更是嚇得腿軟,往地上一坐。

沈璃抬頭望天:“便從此時算起。”

白胡子老頭氣急敗壞地上前一把捏住湖鹿的鹿角晃了晃:“還不快去!”湖鹿回神,連忙往地裏一鑽,使遁地術而去。四周小仙皆懼怕地縮成一團,怯怯地望著她,沈璃懶得再理他們,皺眉盯著京城上方的天空,一團黑雲正在慢慢成形。

若她想得沒錯,那便是魔界追兵駕的雲……竟是來了這麽多人嗎?魔君還真是鐵了心要將她抓回去啊。

沈璃握緊拳頭,心裏恨極了拂容君,也恨透了給她賜婚的天君,更是恨透了那些提議讓魔界與天界聯姻的閑人,一場婚姻便能讓兩界親密起來嗎?開什麽玩笑。

若天界能讓魔界子民生活的地方與那些閑散仙人一般好,哪兒還需要他們想盡辦法用聯姻來鞏固所謂的“友誼”……

沈璃沉思之間,黑雲已在京城上空成形。她眉頭微蹙,害怕魔界追兵傷害行雲,但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她不在行雲身邊,誰又知道她和行雲的關係呢。她方才在此地用法力召喚了山中仙人,追兵必定能察覺到她的力量,不一會兒便會往這邊追來,待他們離開京城,沈璃便不用再顧忌什麽了。

從剛才的情況來看,湖鹿實在是個老實的小仙,讓他去救行雲,也不用擔心他耍詐……

她就該徹底放下行雲,繼續自己的逃婚。

可隨著時間流走,沈璃漸漸覺得有一點不對勁,藏著追兵的那團黑雲一直停在京城的上空,沒有往她這兒飄來,魔界的追兵不會察覺不到她剛才的力量,為何……

沈璃正琢磨著,忽覺地麵一顫,一個頭頂鹿角的壯漢破土而出,他身上本就少的衣服變得破破爛爛,一臉的鼻涕眼淚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他回頭看見沈璃,將頭一抱,哭道:“別殺我,別殺大家,不是我不救他啊,我拚了命地想救他,但是被人擋住了,黑衣服的家夥都好凶,嗚嗚,他們還揍我。”

湖鹿坐在地上抹了把淚,抽噎道:“我去了……找到了那個叫行雲的人,他人好,知道我要救他,還對我笑,說謝謝,我是真想救他來著,但是突然有穿著黑鎧甲的人走進來了,本來沒事的,結果另一個大紅衣服的家夥一來,就笑眯眯地問我,他問我一個地仙,為什麽會在城裏救人,我就老實回答了,結果……結果他們就不讓我救人了啊,還打我,嗚嗚,還讓我來傳話,讓你回去,不然就殺了那個行雲……”

沈璃咬牙,心裏已隱隱猜到這次魔君派來捉她的人是誰,黑甲將軍和紅袍男子,除了魔君的左右手青顏與赤容還能有誰。連王牌都拿出來了,看來魔君這次是真的動了火氣。

沈璃猶豫至極,有了這二人,即便是她毫發無損的時候,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從他們手下逃脫,更何況她現在還沒有完全恢複,而行雲……

“那個人——行雲他怎麽樣?”

湖鹿又抹了把鼻涕:“他快死了啊,我給他把了脈,他身體素來積弱,內息紊亂,應當是這幾日疲憊至極所致,化怨妖靈的毒已侵入五髒六腑,沒人救的話很快就會死了。”

沈璃眺望遠處京城,手臂一伸,紅纓銀槍飛回她的掌中,她五指用力握住銀槍,憑空一躍,隻在空中留下一場疾風。待她消失之後,眾仙皆嘀嘀咕咕地討論起來:

“這到底是哪裏來的家夥啊?一身煞氣好嚇人。”

“一看就是魔界的人哪!霸道又蠻橫……湖鹿你沒受什麽傷吧?”

“呃,嗯,沒事。”湖鹿繼續抹淚,忽然有人指著他手肘後麵道:“咦,你這是什麽?”

“什麽?”湖鹿費力地轉頭去看,但他渾身肌肉太多,那字正好藏在手肘後的死角處讓他無法看見,別的仙人湊過來一看,奇怪道:“走?什麽人在你這裏用血寫了一個‘走’字?”

湖鹿撓了撓頭:“啊……是那個叫行雲的人寫的……”他想讓這女子走啊,但是這女子好像沒看見呢。

睿王府小屋之內。

行雲靜靜倚床坐著,任由紅袍男子好奇地左右打量著他,他也不生氣,微笑著望著他。赤容觀察了好一會兒,讚道:“倒是個淡定的凡人,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嗎?你這模樣,看起來可是快要死了呢。”

“擔心了,我便能活得久一點嗎?”行雲笑道,“若是那樣,我就擔心一下。”

赤容被他逗笑:“不愧是碧蒼王能看上的男人啊,有那麽點意思。”他轉頭衝門口招了招手,“哎,青顏,你也來與他聊聊嘛。沈丫頭看上的男人呢,多稀有啊!”

守在門口的男子冷漠地回頭望了他一眼:“若真是那樣,你再調戲他,小心日後被記恨報複。”

“哦,這倒是。”赤容一根手指都快摸上行雲的鼻子了,聽聞這話,立即收了手,乖乖在一旁站好,“我可不想惹上個麻煩難纏的家夥。”

忽然,空中氣息一動,門口青顏的發絲微微揚起,他神色一肅,看向空中。赤容眼眸中劃過一絲精光,倏地揚聲道:“魔君有令,碧蒼王沈璃若再拒不回宮,斷其手腳,廢其筋骨,綁去成親……我素來心軟,對熟人下不了手,所以,便隻好殺了這男人了……”

話音未落,房頂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之響,聲音傳入耳朵之時,紅纓銀槍也紮在赤容腳邊,澎湃殺氣逼得他不得不後退一步,緊接著一聲更大的響動傳來,屋瓦落下,深衣束發的女子從天而降,赤手空拳與赤容過了兩招,逼得他退至門邊,與青顏站到了一起。而沈璃則身形一閃,於行雲床前站定,拔出銀槍,目光懾人。

“本王在此,誰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