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深莫測的凡人行雲

外界的傳言越來越誇張,但這好似並沒有怎麽影響行雲的生活,他依舊守著小院,每日養養魚,曬曬太陽。

一日閑得無聊,沈璃望著趴在池塘邊的行雲問道:“你既天賦異稟,有了這本事,為何不靠算命為生?”像他這種有真本事的“半仙”大可走高端路線,專為高官富人算命,即便是一年算個一次,也能讓他的生活過得比現在好十倍,但行雲卻過分淡然,這麽些天的相處,除了賺回來那兩塊臘肉和十個銅板,他幾乎沒用過這種能力。

“這不是什麽好本領。”行雲隻淡淡道,“害人不利己,不靠它,我依舊活得好好的。”

沈璃一挑眉,沒想到一個凡人竟還有此番覺悟。既然他看得如此透徹,沈璃也不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倒是話鋒一轉問道:“行雲,你每日做的吃食裏麵,是不是有什麽增補元氣的藥?且拿來,我研究研究。”

行雲一笑,轉頭看她。“你認為我買得起那種東西嗎?”

沈璃沉默,是啊……他是一個連肉都不會買的家夥,哪兒來的閑心在饅頭裏麵加什麽補藥呢。可她在這屋裏,體力確實恢複得比平時快很多,這些日子,內息也漸漸穩定下來了,恢複人身或許就是這幾日的事了吧……

“咚咚咚!”後院兩人正聊著,忽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行雲應了一聲,慢慢晃到前院去開門。

這倒稀奇,沈璃來了這麽多日,除了那翻院牆進來的姑娘,就沒見過別人主動來找行雲。她心中好奇,也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待得行雲一開門,沈璃倏地察覺到一股莫名的氣息,她神色一肅,卻見一隻枯瘦的手從門外伸了進來,緊緊地將行雲的胳膊抓住。

那人力道好似極大,將行雲推得往後退了兩步,險些踩死在他腳後麵的沈璃。

大門敞開,沈璃這才看見,拽住行雲的竟是一名老婦,她情緒激動,神色有些恍惚。“仙人,仙人……”她沙啞地喚了兩聲,“你就是他們說的能算過去,能占未來的仙人嗎?”

沈璃抬頭望她,隻覺這人身上莫名地圍繞著一股氣息,奈何她現在法力不夠,無法看出其中緣由。

“呃……我約莫是你要尋的人。”行雲道,“隻是……”

行雲話音未落,隻聽巷子另一頭傳來幾聲疾呼:“弟妹!”其時,背後行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一把將婦人拽住道:“弟妹!你別鬧啦!隨我回去吧!”

那人看起來不過四十歲,但這婦人卻已如五十歲的老嫗一般,佝僂著背,滿臉滄桑,看來是被生活折磨得不輕。她並不理那人,隻望著行雲道:“仙人,您幫幫我吧!求您幫我算算,我那入伍已十五載的相公,現在究竟在何方啊?”

“哎呀弟妹!你還沒被那些江湖術士騙夠嗎?別問啦,都這麽多年……”這話像是觸碰到了婦人的隱痛,她嗬斥道:“再久也得問!離開再多年那也是我丈夫!一日找不到他我就再找一日!日複一日,總有我找到他的那天!”

原來是軍人婦,沈璃腦袋微微一垂,她很清楚,上了戰場的人,一旦死了,或許連屍骨也尋不到,不管親人再怎麽日複一日地盼,日複一日地尋。

行雲輕輕地拉開婦人的手,淺笑道:“這位夫人,這卦我算不了,你回吧。”

老婦人一臉怔愕:“你不是神仙嗎?你為何不肯幫我算算?我隻想知道他在哪裏……你若是不幫我算他在哪裏,那至少告訴我他的生死,讓我有個念想啊!”

行雲衝中年男子一笑。“勞煩。”他做出送客的姿態,“我該做飯了。”

中年男子一怔,忙飽含歉意地點了點頭,半是拉半是勸地將婦人帶走了。行雲淡漠地關上門,像往常一樣走進廚房做飯。沈璃跟在他腳邊走著。“你看出什麽了是吧?為什麽不肯告訴那個婦人?她丈夫是死了嗎?”

“不。”行雲淡淡道,“我什麽也沒看出來。”

沈璃怔愣:“可是……可是……”她念叨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行雲不以己力幹涉自然的做法也沒錯,在這之前她甚至是讚賞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忍不住想去幫忙,若是她之前帶的兵在戰場上戰死,她定不會讓他的家人什麽也不知曉,隻是無望等待。

沈璃仰頭望了行雲一眼,默默地往後院走去,這個行雲能為了十文錢救了一個孩子,也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婦哭泣而無動於衷。

他活得還真不是一般隨性,或者說是……寡情。

至夜,四周寂靜無聲,行雲沒有鎖門的習慣,得以讓沈璃扒開門縫悄悄地鑽出去,憑著恢複了一點的法力,沈璃循著今日那婦人的氣息,往巷陌的一頭奔去。

沒有關上的院門裏,隱隱傳來了一聲歎息:“此雞太閑。”

沈璃循著氣息,一路尋至一個小院門口,正不知如何進門時,院門忽然“吱呀”一聲推開了,沈璃忙往門後一躲,藏在暗處。

一個男人身著巡夜服,拎著燈籠走出門來,他正是今日白天尋來的那個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時間了,我就先走了,你看著弟妹,大半夜的,別讓她又跑出去找什麽半仙了。”

裏麵的女人應了一聲:“你小心點啊。”

男子應了,轉身走開,院門再次關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進去之時,院門又打開了,裏麵的女人拿著披風追了出來。“大郎,你的披風,夜冷,別著涼了。”

沈璃一瞅,院門開著,那兩人也隔得遠,她身子一躥,徑直鑽進院裏,她一眼便看見了那婦人的房間,因為燈還點著,她正坐在窗前縫衣,剪影投在紙窗上,說不出地孤寂。她房門未關,沈璃將腦袋悄悄探進門縫裏,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為何今日會在這婦人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氣息了。

在婦人的背後,一個身著破敗輕甲服的年輕男子正定定地望著她手中縫補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溫柔,仿佛看著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卻沒有腳。白日陽氣盛,沈璃看不見他的身體,到晚上終是顯現出來了。

竟是變成了靈體……沈璃不由得一聲歎息。婦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了,也不用去尋她夫君,因為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

沈璃不想她這一歎竟讓那輕甲男子倏地轉過頭來,一雙黑眸在看見沈璃的一瞬猛地變得赤紅,他一張嘴,一股陰氣自他嘴裏溢出,沒給沈璃半點反應的時間,麵目猙獰地向她衝來。沈璃兩隻翅膀慌張地撲扇了兩下。“站住!等……”兩聲雞叫尚未出口,那靈體便自她身體裏掠過,滿滿的陰氣將她帶得一個踉蹌,滾了好幾圈,直到撞在一個牆角的土陶罐上才停了下來。

“住手!住手……喀……”沈璃忙甩脖子。

那男子卻不聽她說,隻陰煞煞地盯著沈璃,準備再次攻擊她。

沈璃忙道:“我是來幫你們的!”那人聞言,微微一怔,麵容稍稍緩和下來。沈璃喘了兩口氣,正要說話,另外一個房間的女主人卻被之前的聲音驚動,那邊房門一開,女人看不見鬼魂,隻奇怪地盯著沈璃。“哪兒來的無毛雞?”說著她便往這邊走來,可還沒邁出兩步,一塊石頭驀地砸在她頭上,女人雙眼一翻白,徑直暈倒在地。

在她背後,是一身塵土的行雲,他扔了手中的石頭,語帶半分無奈:“咯咯噠,你又亂跑闖禍。”

沈璃愣愣地望著他:“你怎麽進來的?”

“爬牆。”他淡定地說完,幾步邁上前來,將沈璃往懷裏一抄,“夜裏有宵禁,你不知道嗎?回去了。”

“等等!”沈璃拿雞翅膀拍行雲的臉,剛長出來一點點的羽毛紮得行雲臉痛,“你沒看到嗎?這裏還有事沒處理完呢!”

行雲將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畫著:“那麽大個鬼魂你瞅不見嗎?”

行雲眉頭微蹙:“我隻通天機,並非修道者,見不到鬼魂。”

這一點沈璃倒是沒想到,行雲其人太過神秘,讓她誤以為他什麽都會。她琢磨了一會兒,對行雲解釋道:“今日白天,那婦人尋來的時候,我便感知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氣息,隻是白日陽氣太盛,沒看出來,今晚跟來一看才發現了他。約莫是他當年戰死沙場後,執念太深,沒能入得了輪回,最後魂歸故裏,飄到了她身邊,然後一直守著她到現在。”

沈璃轉頭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輕輕點了點頭。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尋你吧?”沈璃轉頭問他,男子麵露苦澀,望向紙窗上的女子剪影,輕輕地點了點頭,沈璃又問,“你想讓她知道你在哪兒嗎?”

他驚喜地望著沈璃,一臉渴求,好似在問她:“可以嗎?”

沈璃點頭:“行雲,去轉述。”

行雲一聲歎息道:“還真是笨雞。你要我手舞足蹈地比畫一個鬼魂出來嗎?語言描述,誰會相信?”他將沈璃放在地上,然後在四周擺了幾塊石頭,似是按照什麽陣法在有序排列著。“既然已經插手了,那便把事辦到最好。隻是事成後,你別後悔。”

沈璃沉默。行雲將陣擺好後,以指為筆,在中間不知寫了個什麽字,退開後道:“叫那鬼魂來這字上飄著。”

男子依著他的話,停在字的上方,似有一道道光芒注入字中,院中依序排開的石頭依次亮了起來,最後,一道道光芒皆聚集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體似比方才更加結實清晰,行雲笑道:“咯咯噠,去敲門,告訴她,她夫君回來了。”

沈璃什麽也沒問,急切地跑過去用尖喙啄了啄木門,沒一會兒,木門打開,婦人皺著眉頭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給三郎縫的衣服還沒做好……”話音一頓,婦人混濁的眼眸被院裏的光芒映得閃閃發亮。

她不敢置信地邁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無措,他不敢挪動腳步,隻定定地望著婦人,連雙手也不知該如何安放了,忽而緊握,忽而伸出。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那婦人卻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麽,他在喚她“娘子”。這個已有十五載未曾出現在她耳畔的稱呼。

她混濁的眼睛一瞬便濕潤了。“你回來啦……你回來啦。”她高興得聲音都在顫抖,皺紋遍布的臉上卻露出了孩子一樣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了幾步,踏入陣中,卻在要觸碰到男子時,生生停住。

她顫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和臉。“你看我,一點也沒準備,你看我連飯也沒給你準備。我盼你回來的這麽多年……”她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哽咽起來,“這麽多年,你都去哪兒了?你可知曉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別人都當我瘋了,連我自己都以為我瘋了……我都快……等不下去了。問不到你生死,尋不到你蹤跡,縫好衣裳無處可寄,寫好書信無人能讀!你都躲在哪兒了!”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陣內光芒之中,時光仿佛在他們身上逆流,抹平了她的皺紋和滄桑,將她變回了那個年華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舊,似是她送行丈夫的最後一夜,他們正年少,沒有這十五載的生死相隔。

男子麵容一哀,終是忍不住抬手欲觸碰她的臉龐。在一旁的行雲默不作聲地咬破指尖,將兩滴血滴在布陣的石頭上,陣中光芒更甚,竟讓男子當真碰到了婦人,那本該是一個鬼魂的手!感覺到真實的觸感,男子忽地雙臂一使力,猛地將她抱住。

沈璃愕然地望向行雲:“這陣……”這陣連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等強大。

行雲隻淡淡道:“此陣維係不了多久。所以,有話,你速速與他們說完。”

沈璃聞言又是一愣,這人,竟看出了她想做什麽……

她今日便隱約猜測婦人被鬼魂附身,本以為是被她的執念勾來的小鬼,沒想到卻是她要尋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難免會對婦人有所影響,折她陽壽。

所以,她本是想讓這鬼魂離開婦人,但現在……

見沈璃半天未動,行雲隻道:“何不交給他們自己決定?”沈璃一愣,行雲繼續道,“他二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陰陽道,更不知道陰氣會對人造成多大的影響,既然已做到這個地步,不如將實情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決定何去何從。”

沈璃張了張嘴,還是沒發聲,因為,她還想讓他們多待一會兒,哪怕隻有一會兒。

行雲一聲歎息,忽而揚聲道:“人鬼殊途,兄台可知,你陪在她身旁十幾載,已快耗盡她的陽壽。”

那邊兩人聞言皆是一愣,男子詫異地轉頭望向行雲,婦人卻手心一緊,喃喃道:“陪我十幾載?你陪了我十幾載?你……”她仿佛這才看見男子那襲衣裳和他沒有絲毫改變的容貌,她神色略有恍惚,“是這樣嗎……原來,竟是如此……”

“再強留在人界,既會害了她,亦會讓自己無處安息。”行雲音色平淡,“是去是留,自然全在兄台。”

男子轉頭看了女子一眼,陣中光芒適時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虛,婦人容貌也恢複滄桑,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眾人黃粱一夢。婦人尋不見男子身影,神色略帶慌亂,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一直觸摸著她的臉頰……隔著無法跨過的生死。

最終,男子點了點頭,他願意走。

這個結果應當是好的,但沈璃心裏卻無法輕快起來。

行雲問沈璃:“我會擺渡魂陣,但沒有法力,無法渡魂,你可會引魂術?”

“嗯,會的。”戰場廝殺平息之後,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將士魂歸忘川,引魂術沈璃再熟悉不過了,“不用擺陣。”她聲音輕淺,隻有這個法術,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她都不會失敗。因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萬個兄弟的魂,無論身負多重的傷,隻有此術,不能失敗。

“行雲,外衣脫了。”

行雲一愣,依言脫下青衣,沈璃鑽進衣裳裏。沒一會兒,有金光從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盛,行雲閉眼的一瞬,身邊的人已經走向前方。

她赤腳散發,青衣對她來說太過寬大,但穿在她身上卻不顯拖遝,她背影挺拔,帶著更勝男兒的英氣緩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鏗鏘,她手一揮,在男子眉心一點,手中結印,光芒一盛,忽而又柔和下來,男子的身影慢慢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螢火蟲,在佝僂的婦人身邊環繞了一圈,漸漸向夜空深處飛去。

“啊……啊……”婦人顫抖著伸出手去攬他,可哪兒還抓得住什麽。

他們的塵緣早該了了。

夜再次恢複寂靜,隻有婦人望著夜空發出意味不明的嗚咽。

“夫人。”沈璃將婦人枯瘦的手輕輕握住,“他是為了讓你過得更好才離開的。這番心意,你可有感覺到?”

“感覺到了……”沉默了半晌,婦人終是喑啞道,“哪兒會感覺不到,我聽見了……他是哼著鄉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濕潤的眼淚落了沈璃滿手,沈璃沉默地將她扶回房間。

婦人似是累極,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沈璃守了她一會兒,這才走出房間,跨出房門的一瞬,沈璃隻覺一陣頭暈目眩,本就沒恢複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揮霍,更是幾乎空竭,她腳步不穩,快要摔倒之際,行雲在一旁輕輕扶了她一把,沈璃還沒來得及道謝,隻覺心髒一陣緊縮,世界恍然變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間,便聽行雲輕笑著將她抱起。

“如此結果,你可是滿意了?”

沈璃知道他是在問那婦人與她夫君的事,她沉默了一瞬道:“這個結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了不會讓人滿意的種子。”人一旦沒了,無論什麽結果,都不會是個好結果。

行雲一笑:“哦?看來你對這種事倒是感觸頗深。”

“不過是上過戰場,看了太多戰死的孤魂。”沈璃語氣沉重,“我不知今日這般勸她是對是錯,也不知今日這般是好是壞,但我想,若日後我有了親人、愛人,我若戰死,心裏最希望的定是讓他們快些忘掉我。因為以前已成虛妄,隻有以後才能稱作‘生活’。”

行雲一怔,複而笑道:“笨雞,隻有現在,才能稱作‘生活’。”

沈璃將腦袋在他懷裏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說的也對。”

“回去吧。”

行雲推開院門,抱著沈璃往家的方向走去。已被折騰累了的兩人都沒發現,在院門後藏著一個披著披風的男子,見兩人走遠,他才顫抖著腿走進屋來,將他先前被行雲砸暈在院裏的娘子扶起,嘴裏嘀咕著:“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

屋內香爐白煙升騰,坐於檀木書桌之後的人擱下筆,聲音微揚:“確有此事?”

跪在下方的人顫抖著回答:“小人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欺騙皇太子殿下啊!我那弟妹前幾日還瘋瘋癲癲,這兩日已恢複得與常人別無二致,那晚的神跡也是小人親眼所見,賤內當時雖昏迷不知事,但左鄰右舍也都有看見從我家溢出的光芒!還有這青衣……那仙人將他隨行的雞變作一個美人,這便是他脫給美人穿的衣裳,後來那美人又變作雞,衣服掉在地上,他忘了拿走。”

“這倒是趣事。”丹鳳眼微微一眯,“苻生,把那人帶到府裏來,給我瞧瞧,他到底有什麽能耐。”

“是。”

小院裏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葡萄架上的葉子慢慢長得密實起來,遮擋了隨著夏季來臨而越來越烈的陽光。行雲躺在院裏歇息,忽然,搖椅被撞了一下,行雲睜開眼,瞥一眼滿地打滾的肉雞。

“啊啊!為什麽變不回去?!”沈璃滾了一身的土,氣得咯咯大叫,“那晚明明已經成功了!這兩天法力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為什麽就變不回去了!”

行雲眉目悄悄一彎,隔了一會兒才做淡定狀道:“別叫了。”他望了一眼被沈璃扯在地上的布衣,“鑽到衣服裏麵去變吧,你要是就這麽化成人身,那可就不好了。”話音落下,他恍然想起那日光芒之中沈璃站得筆直的背影,一時有些失神。

聽得行雲的話,沈璃站起身來望著他:“那天看你擺的陣很厲害的樣子,要不你給我擺個能凝聚日月精華的陣試試。”

“此處已有你說的那種陣法。”行雲笑道,“來了這麽多天,你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沈璃一愣,左右一打量,這才發現這後院石頭的擺放與草木的栽種位置確實是按照一定的規律來的,隻是已經擺了很多年,許多地方長出了青草,看不清界線,這才迷惑了沈璃。她恍然大悟,難怪她在此處體力恢複得如此快,原來是拜這裏的陣法所賜。

“行雲,你越發讓我捉摸不透了。”沈璃圍著小院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往行雲麵前一蹲,道,“一個凡人,能算天命,又懂如此多的稀奇陣法,但卻沒有法力,不會法術,你到底是什麽人?”

行雲笑眯眯地回答:“好人。”

“我看是怪人。”沈璃道,“脾氣怪,行為舉止也怪。你看看我,我這個樣子。”沈璃在地上轉了個圈。“沒有毛,會說話,還能變成人,你既不好奇,又不害怕,還把我養在家裏……難道,你已經算出什麽來了?”

“我不是說過嗎?占卜算命不是什麽好本領,我也不愛幹這些事。我不問你隻是因為不想問罷了,緣起相遇,緣滅離散,多問無益。你我隻需知道彼此無害便可。”

這席話聽得沈璃一愣一愣的,末了她正色道:“你必定是天上哪個禿驢座下的倒黴弟子下凡來曆劫的。”

行雲一怔,隻打量著沈璃,眯眼笑,不說話。

直到中午,他默不作聲地將別人送的臘肉盡數吃了,任憑沈璃在桌子腿那裏扒拉了半天也沒遞給她任何眼神。

待吃幹抹淨後,他將沈璃抱上桌,讓她一臉驚愕地望著已隻剩兩滴油的空盤,滿足地衝她打了個嗝,笑道:“我隻是想證明一下。我不是哪個禿驢座下的倒黴弟子下凡來曆劫的。沒別的意思。”言罷,他把剩了兩滴油的盤子也撤走,獨留沈璃在桌上拍翅膀蹬爪子地發脾氣。

“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混賬東西!”

走到前院,行雲忽聽有人在叩門,他應了一聲,端著盤子便去開門,院門一開,三名身著錦服的男子配著大刀立在門外,看起來竟像是哪個高官家裏的侍衛。為首的人領邊為紅色,旁邊兩人皆是青色,他們神色肅穆地打量行雲,紅領侍衛道:“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請。”

“你們約莫是找錯人了。”行雲輕笑著回了一句,腳步剛往後一退,兩側的人就不由分說地將行雲胳膊一拽,行雲一個沒注意,手中的盤子落在地上,碎了個徹底。

紅領侍衛看也沒看一眼,隻道:“是否找錯人,我們自有衡量,公子,請吧。”

行雲眼一眯,唇邊的弧度微微掉了幾分:“我不大喜歡別人強迫我……”行雲話未說完,那紅領侍衛竟是一拳揍在行雲的胃部,徑直將他打彎了腰,疼得好半天也沒能直起身來。

還不等行雲咳上兩聲,那人便道:“我不大喜歡別人老與我說廢話。”他眼神輕蔑:“帶走。”另外兩人依言而行,竟是不管行雲傷得如何,將他拖著便走。

行雲彎著腰,被帶出院門的那一瞬,他狀似無意地將地上一塊石頭輕輕一踢,石頭翻了個個兒。不過片刻之後,屋內金光一閃。三名錦服男子腳步一頓,隻聽一女子低聲道:“將他揍吐了再拖走!”

行雲聞言,竟是在被人架著的情況下也低聲笑了出來。

“何人?”紅領侍衛一腳踏入院內,卻見一女子身著一件髒兮兮的布衣裳,她不知從哪兒撕了根布條下來,一邊將頭發高高束起,一邊走了出來。

沈璃話雖那樣說,但看見行雲已經被揍得直不起腰,她眉頭倏地一皺,盯著紅領侍衛道:“你是哪兒來的仗勢欺人的東西,竟敢招惹到本……本姑娘眼皮子底下。是活膩了,還是想死了?”

沈璃護短在魔界可是出了名的,自己帶的兵犯了錯,她自有章法來處理,罰得重的,甚至快去掉半條命。但她的兵卻由不得別人來懲罰,連罵一句都不行,說好聽點算是愛兵如子,說真實點就是好麵子,屬於她碧蒼王的,人也好,物也好,何以讓別人欺負了去。

紅領侍衛眉頭一皺:“姑娘好大的口氣。”他上下打量了沈璃一眼,見她雖穿著狼狽,那雙眼睛卻十分懾人,這京中臥虎藏龍之人太多,他略一斟酌,將腰間腰牌取下,金燦燦的腰牌在陽光的映射下十分刺目。“我等奉皇太子之命,特來請公子入府一敘,望姑娘知趣一些……”

“知趣?”

沈璃紮好頭發,如鬼魅一般行至紅領侍衛身邊,她現在法力不強,但武功身法是牢記於心的,對付這幾個凡人簡直綽綽有餘。在紅領侍衛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手中舉著的腰牌便被沈璃奪了過去,她雙手一掰,隻聽一聲脆響,兩塊廢鐵被擲在紅領侍衛腳下。“你教教我這兩個字怎麽寫啊。”

紅領侍衛瞳孔一縮,尚未反應過來,便覺一陣天旋地轉,後腦一陣劇痛,眼前不知黑了多久,待再反應過來時,他已與另外兩名青領侍衛一起被扔在門外了。

沈璃斜眼瞥向三人,神情極盡蔑視。“要見我手下的人,不管是皇太子、兒子、孫子,還是什麽天王老子,都讓他自己滾過來。”

大門關上,三名侍衛互相攙扶著站起身來,兩兩對視,正沉默之際,院牆內忽然飛出兩個物體,如同箭一般直直插進三人跟前的地裏,沒入一寸有餘,三人仔細一看,竟是那紅領侍衛的腰牌。

一陣沉默後,行雲的門前又恢複了寧靜。

“我何時成了你手下的人?”行雲捂著胃彎腰站著,似笑非笑地盯著沈璃。

沈璃卻沒有理他,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後指著門口被挪動的石頭問他:“那是什麽?”

“石頭。”

“你還想挨揍嗎?”

“好吧,那其實是壓在陣眼上的石頭。”

“為什麽要在那裏放塊石頭?”

“為了抑製陣法的力量。”

“為什麽要抑製?”

行雲看了她一眼,猶豫了半晌終道:“這是在帶你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放上去的,不然你變回人身之後活動實在太不方便,也不方便戲弄了……自然,男女之別才是我放這塊石頭最重要的原因,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究還是不好的。”

“也就是說,被你帶回來的第三天時,我就已經可以變成人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啊對了,那天早上,他正在給那個布衣姑娘送行,那照他的說法——“那天我跑出去時,本來是可以變成人的,本來是不用被那些個凡人當作拔了毛的雞滿街追來燉的。”

她本來完全可以不那麽狼狽的……

“嗯,約莫是這麽回事。”行雲話音一頓,仿佛很無奈地歎了口氣,“又有一個秘密被你看穿了,真難過。”

難……難過?他居然好意思說難過!她才是該難過的人好嗎!

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因為他搬的這塊石頭,讓她的尊嚴受了多大的損傷啊?!不……這家夥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還在暗處看她笑話,看她到底能掙紮成什麽樣子!

沈璃殺心湧動,恨得渾身抽搐。“不殺你,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完這話,抬頭一看,卻見行雲捂著胃,倏地往地上一跪,她瞪他:“作甚?道歉已經晚了!”

行雲苦笑:“不,隻是……喀……”話未說完,他整個人便往前一撲,暈了過去。

沈璃一怔,頓覺空氣中行雲的氣息弱了許多,這人本就體弱,那侍衛揍他看起來也不像是省著力氣的,這莫不是……揍出什麽好歹來了吧?如此一想,不知為何,沈璃那一腔尚未發出去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潑下來一般,偃旗息鼓。她忙往行雲身邊一蹲,伸手探他的脈搏,接著臉色微白。

弱,慢,將死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