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美絕人寰的東海漁夫

陰暗的屋子中,隻有角落的火光在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射在背後的石頭牆上,映出一個“大”字的形狀。她手腳皆被沉重的玄鐵鏈牽扯著,固定著她手腕腳腕的地方,並不是用銬子銬住,而是直接在她骨頭裏麵穿了根拇指粗的鐵釘,稍有動作便會拉扯傷口,有疼痛鑽心而入,然而即便是不動,身體的重量也讓她的手腕難以負擔。關節處已水腫了一大圈,被鐵釘釘住的傷口周圍發黑潰爛,使人不忍細看。

“嘖嘖嘖,每天都這樣,每天都這樣。”女子對麵的牢房裏縮著一個男子,他名喚北小炎,被捉到此處關著已經有些時日了,但先前他除了偶爾被審問幾句話以外,日子過得還算安生,可自打這個女人來了之後,他每天都過得那麽心驚膽戰,無關乎其他,光看看被施加在這個女人身上的刑罰,他都膽寒發抖。

被吊著的女子此時像死過去了一般,氣息全無,但北小炎知道,不消片刻,這個女人便會再次醒過來,她的生命力總是強得讓人驚訝。

“喀……喀!喀!”正想著,對麵的女子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的,好似要將內髒都咳得吐出來。

聽得北小炎都不忍心,想去幫她拍拍背了,但他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唯有望著她搖頭歎息。在女子的咳嗽聲停下來之後,牢房外響起了幾聲吆喝:“哎,那個碧蒼王又醒了。去通知大人來吧。”

“這次該你去了,大人這次複活花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這兩天身子不爽,脾氣可壞著呢,我連著去了兩次,上次更是差點丟掉腦袋,這次說什麽也該輪到你了。”

“嘖!好吧好吧,看好門啊。”

外麵安靜下來。

北小炎望著對麵隔著兩個鐵柵欄的女人,嘀咕道:“有什麽不能招的,每天打每天打,你不嫌痛,看得我都惡心了。”

“知道與我一同落難的人不開心,我便也安心了。”對方用粗啞的嗓音淡淡地說出這話,讓北小炎嘴角一抽,不滿道:“碧蒼王沈璃,今天你沒聾啊,嗓子也是好的,好不容易有一天有這麽美麗的開頭,你說話就不能悠著一點?”

她垂著腦袋,冷笑:“這種鬼地方,什麽開頭都不會美麗。而且……我倒希望,我日日皆是五感全失。”

北小炎彎腰,去窺探沈璃被垂下來的發絲擋住的眼睛,道:“還好嘛,你今天眼睛看不見,嗅覺呢,觸覺呢?隻要觸覺不在,今天你就好熬過去了。”

“托你的福,今日五感恢複了其三,恰好,觸覺便在其中。”

北小炎打了一個寒戰,抱腿往牆角一縮。“那你可得忍住,我可不想在看見血肉橫飛的時候聽見你的慘叫,會被嚇死的。”

沈璃彎了彎唇,沒有再多說話。

從那日海上一戰到現在具體過了多久,沈璃不知,隻隱隱從北小炎的口中聽出,如今距當時大概有三個月之久。三個月,若是在人界倒還好,若是在天界或是魔界其中一隅,隻怕外麵已經是滄海桑田。

魔界的人怕是以為她已經死了吧,也不知魔君的傷恢複得如何,都城秩序可否恢複正常,肉丫和噓噓知道她已戰亡的消息是否會傷心痛哭……天外天那位淡然的行止神君,是不是也會有幾分感慨呢?

她突然惡趣味地想看看,行止臉上的淡然不複存在時的表情,不過這樣的念頭也隻有想想。

行止身上背負的太多,他失去那份淡然,便是三界皆悲,他不能有一分動容,這是神明應有的態度。

沈璃靜下心,撇開紛雜思緒。

她不知自己何時被囚禁在了此處,那日的烈焰是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待再醒來之時,她已經被抓來了這裏,而且她的身體仿佛與之前有許多不同,體內空****的,不管她想如何調動法力,都是一絲氣息也無,簡直就像一個未曾修煉過的凡人,但是她的皮肉卻比先前結實許多,且時時散著極燙的溫度,像是在燒一樣,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到,但北小炎閑來無事往她這裏扔了幾塊他從地上摳出來的泥巴,但凡觸碰到她身體的,無一不被直接烤幹,散為沙粒。

所以鎖她用的是極寒的玄鐵鏈,唯有此物才可抑製她身體中的火灼之氣。

但沈璃欲從此地逃出,光靠結實又滾燙的皮肉卻是不行的,沒有法力,她寸步難行。

更麻煩的事情是,她的五感,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每天皆有幾種感官莫名消失,或是今日無法視物,或是明日聽不見聲響說不出話,又或是如同今天這般,消失了兩感,出現了三感,每天皆在變化,令她煩不勝煩。

不過左右是在這牢房之中,她動彈不了,五感於她而言,也不如往常那般重要。過了初時幾日,沈璃便也習慣了。有時遭到逼問毒打時,沈璃甚至還有些慶幸自己的觸感時不時消失一下,沒有痛覺加上皮肉厚實,實在讓她好受不少。

看著對方竭盡全力地折磨自己,而自己卻毫無所感,隻用冷冷的眼神鄙視於他,每每想到這樣的場景,沈璃便難免打心眼裏生出一股優越感。

沈璃正想著,忽聞“嘩啦”一聲,黑衣人領著青袍男子緩步走進地牢。跳動的火焰映在來人的臉上,光影在他臉上交錯,讓他被燒得皺巴巴的皮膚看起來更令人恐懼惡心。

然而今天的沈璃卻不用麵對這張可怖的臉。

“王爺今日可好?”他沙啞的嗓音刺入沈璃的耳膜,沈璃隻是冷笑,不搭理他。

是苻生,這些日子日日來拷問她的人,也是抓她來這裏的人,在經曆過那樣的炙烤之後,沈璃覺得自己是鳳凰,天賦異稟,大約不怕火,然而這個家夥居然也沒有死,這便令人有些難以置信了。

沈璃甚至懷疑當日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幻想著背叛魔界的奸細是墨方,幻想著自己在海上與苻生有一戰,幻想著自己將自己燒死在了大海之上。然而數日下來,從聽覺偶爾恢複時,聽門外侍衛的閑聊,還有北小炎嘴裏的一些嘀咕,沈璃大約知曉,當初那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真的是燒起來了,墨方真的是奸細,而苻生真的是——

不死之身。

他竟身懷複活之能力,在不傷及其要害的情況下,能一遍一遍地複活自己。

沈璃這才知曉,原來他的名字——苻生竟是又有“複生”之意。

真是個難纏的家夥,不過好在他現在被自己一把火燒成了一副鬼德行,法力大不如前,那些魔人也被她燒了個幹淨,連墨方也被她燒得不知蹤跡,他們可謂損失慘重,暫時無法出去為非作歹,好歹能給魔界換來幾絲休養生息的機會,若能趁此時與天界軍隊建立更緊密的聯係,到時即便天界的兵再不管用,魔族將士便是將他們那些通天的法器偷來用用,戰力也能提高至少十倍,若她能回去……

一絲疼痛自手腕腳腕處傳來,打斷沈璃的構想,即便沈璃再能忍耐,此時也被這鑽心的疼痛折磨得皺了眉頭。牽扯著沈璃手腕腳腕的玄鐵鏈被人大聲敲響,穿透她骨頭的鐵釘為之震顫,這樣細小的震動比大幅度的晃動更磨人心智,令人奇癢而無法可撓,奇痛卻無法可緩。

若她能回去……沈璃咬著牙關,忍著這奇癢奇痛,心中隻道,自己約莫是沒有回去的一天了。她現在隻盼苻生能日日將她折騰得更狠一點,讓她早日喪命,解脫這苦痛,一了百了。

接著有人拿強光在沈璃眼前照過,又有人拿著一個鞭炮在沈璃耳邊炸響,爆炸聲讓沈璃下意識地側了側腦袋。

苻生粗嘎地一笑:“想來王爺今日聽覺觸覺是有所恢複了。這嗓子應該也是好的。那麽,王爺今日還是不打算將鳳火珠交出嗎?”

又是這個問題。

沈璃雖然厭惡極了苻生其人,更不想回答他任何話,但在這個問題上,沈璃實在是心感無奈:“被我吃了。”她如是說。她知道這些人嘴裏所提的“鳳火珠”約莫就是魔君給她的那顆“碧海蒼珠”,但依魔君所言,那是她的東西,她也依魔君所言將那顆珠子吃了下去,然而苻生現在讓她交出那顆早不知被消化到了哪兒的珠子……沈璃一笑,極盡嘲諷:“你來掏啊。”

苻生一咬牙,揚手便要掌摑沈璃,然而他衣袍中的手仍遍布被燒灼之後的痕跡,他強忍住怒火:“既然碧蒼王不肯配合,今日便再受些皮肉之苦吧。”

言罷,他一揚手,旁邊的侍從拎出早已備好的玄鐵鞭。苻生捂著嘴咳嗽了兩聲,之後退到一邊,接下來無非是一場鞭刑。

沈璃垂頭受著,對麵牢房中北小炎的臉色卻比沈璃更白,看見這樣的她,便如同看見了這樣的自己,他縮在角落裏,盡量不引起外麵人的注意,但在苻生轉過頭之時,還是看見了蜷在牆角的他。

“三王子莫要害怕,你如此配合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們自是也不會虧待三王子。”

北小炎點了點頭,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這一場刑罰一直持續到苻生疲了,他擺了擺手,走出了地牢,那些侍從也跟著離開。牢門鎖上,又隻剩下了火把、北小炎和沈璃。看著一身是血的沈璃,北小炎有些不敢開口,牢房裏靜了許久,反而是沈璃先開口問道:“將北海所有的情報告訴他們,令他們奪了北海王權,致使北海一族成為其傀儡,三王子便無半分愧疚?”

“我……”北小炎語氣吞吐,“我自然愧疚……但是我也沒辦法,我不是你,我受不了這樣的痛苦,而且我母妃有罪,我自幼便受他人歧視,北海王族之於我,實在無甚親情。我叛了他們……也是無奈之舉。”

沈璃沙啞開口:“誰人沒有幾個苦衷,然而背叛一事,總難讓人原諒。”

北小炎一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你又何必對他們嘴硬,都這樣了,他要什麽你給他不就好了。”

沈璃的身體隻靠兩條鐵鏈掛著,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嗬嗬笑了出來:“我當真吃了……”

北小炎看妖怪一樣地看她。沈璃隻道:“三王子不用憂心,本王乃是無堅不摧之身……”北小炎垂下頭,嘀咕道:“真不明白你,都這種情況了,還能笑得出來。”

當然能笑,她已經被練出來了。

枯坐了不知多久,北小炎漸漸起了睡意,睡意正沉,忽聞幾聲脆響,北小炎一驚,睜開眼,看見一個黑衣人立在沈璃跟前。黑衣人雙拳握緊,一雙手在沈璃耳邊抬起又放下,好似想碰她而又不敢觸碰。“王上……”黑衣人一聲悲哀的喚,嗓音極盡沙啞。黑衣人手中紫劍一現,徑直斬斷困住沈璃四肢的玄鐵鏈,將昏迷的沈璃往懷中一抱,“我帶你出去。”這五個字喑啞卻決絕,不容人反駁。

沈璃在顛簸之中醒來,她看見有光景在眼前不停地流轉,鼻子能嗅到青草和風的味道,沈璃心想,今天恢複的是視覺與嗅覺嗎……隻是,苻生又想出什麽法子來折磨她了?這眼前的幻境便如同外界,那麽鮮活自由,讓她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

明明她也隻被囚禁了不久,但這些景色之於沈璃,便像上輩子的事情一般,她動了動指尖,想伸出手,想去重溫一下風穿過指縫的感覺。

周遭流轉的光景忽然一停,沈璃看見自己如今身處一片森林之中,一張將驚喜緊緊壓抑住的臉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墨方。原來,這竟不是什麽幻境,是墨方救了她……為什麽?背叛了魔界之後,他又背叛了苻生嗎?

墨方唇角顫動,似在說著什麽言語,但此時沈璃什麽也聽不見,她也說不出話,隻是搖了搖頭,稍稍用力推開那人。手腕上的玄鐵釘尚未被取出,便是這輕輕一推,沈璃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她今天感覺不到疼痛,但身體還是會**。

墨方忙將她放下,讓她倚樹坐好,然後雙膝跪地,靜默地俯首於她身前,似在認罪,又似在道歉。

沈璃閉上眼,權當看不見。

今日便是沈璃能說話,她也會做出和現在一樣的反應,因為對墨方,她已經無話可說。魔界那些將軍,那些與他的衣冠殘劍一起擺在棺木裏的屍首早已在兩人之間劃出了清晰的敵我界線,在沈璃心裏,那個與她行軍作戰,同生共死的兄弟已經親手把他自己殺死了。這是他想要的結果,沈璃便尊重他選擇的結果。

跪在她身前的,是犯魔族疆域,屠魔族百姓,殺魔族將領的敵人。

若槍在手,她便會與他一戰。

墨方跪了許久,本打算在沈璃喚他之前不欲起身,但地麵傳來的細微顫動,令墨方麵容一肅,他心知現在不能再耽擱下去,若此時不走,他怕是再難助沈璃逃掉,當下狠狠磕了個頭:“王上,冒犯了。”他起身,將沈璃一攬,抱了她便繼續向前走。

穿過片片樹林,經過最後一排樹木,便是白石沙灘,墨方將沈璃放在兩塊沙灘巨石旁邊,讓她倚石坐好,他或許還有話想說,但地麵顫動得越來越明顯,墨方隻得暗暗咬了牙,隨手撿了塊石頭,念了個訣,將石頭化為沈璃的模樣,攬在懷中,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向另一方奔去。

沈璃這時才緩緩睜開眼,沒有看墨方離去的方向,隻是望著天邊的雲,吹著從海上來的風,眸色微暗。

天色越發昏暗,海天相接處,霞光轉得如夢似幻,沈璃微微眯起了眼,睡意漸濃。

星辰轉換,朝陽初生,越過海麵的第一縷陽光靜靜地落在沈璃的臉上,她一動不動,睡得極沉,沙灘上有一個緩慢的腳步聲將沙踩得咯吱作響,一道人影繞過巨石,他的影子被朝陽拉得老長,在沈璃臉上劃過,他向海邊走了幾步,忽然身形一頓,轉過頭來,看見了那個陷在兩塊石頭間熟睡的身影。

行止在那裏呆呆地站住,一時竟無法邁動腳步上前,就怕自己一動,那個幻影便就此消失。

直到沈璃在夢中輕咳了兩聲,因她的動作而被震顫的空氣**到自己身前,行止方才明了,並不是幻境,而是活生生的沈璃。

他邁步上前,腳步急促,竟踩住了自己的衣擺,險些摔倒。

他走到沈璃跟前,半跪在她的身前。“沈璃。”他伸出手,指尖輕觸她的臉頰,滾燙得灼人心神的皮膚將疼痛從他指尖一路燒到心尖。他沒有放手,整個手心都貼了上去,捧著她的臉頰,輕輕摩挲。“沈璃。”他輕聲喚她,好像除了她的名字,他將其他所有的言語都忘幹淨了一樣。

這是沈璃啊,那個已經“戰亡”的魔界王爺,那個本來再也回不來的女人,是活生生的沈璃!

被燒灼的疼痛蔓延,然而行止卻又為這些疼痛感到欣喜,他呼吸急促,額頭輕輕抵在沈璃的額頭上,她的體溫對行止來說也是燙得恨不能馬上撒手,但行止卻笑了出來,像神誌不清一般,將沈璃的腦袋摁進懷裏,在幾乎快燒起來的溫度中輕輕笑著:“你這是……救了我一命啊。”他在她耳邊細聲呢喃。

但過了一會兒,沈璃未曾轉醒。她氣息極弱,行止稍稍鬆開她,欲替她把脈,待他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看見那根還穿透著她骨頭的玄鐵釘,行止一愣,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東西,待得明白,行止呼吸微頓,目光呆怔地將她四肢掃視了一遍,待見她四肢皆是如此,行止的呼吸停滯了許久,臉色微微有些泛白:“你到底……是怎麽照顧自己的……”

他垂下頭,看著沈璃的手,有些不敢觸碰,但不碰又如何了解她的傷勢。

行止眼瞼微垂,指尖輕觸她因癱軟而貼於地的手,不過輕輕一碰,沈璃的手下意識地**了一下,牽動骨骼,玄鐵釘與她的骨頭不過稍稍摩擦了一下,沈璃喉頭便發出一聲悶哼,咬緊的牙關與皺起來的眉頭訴說著她的疼痛,行止心頭一緊,掌心凝出白色的寒氣,在沈璃手腕上繞了一圈,沈璃臉上的表情立時緩和不少。

她幾乎不在人前喊疼,這樣的表現若不是她在睡夢中,或許根本不會流露出來吧。

行止心中有氣,真想狠狠教訓沈璃一頓,這個碧蒼王,總是太逞強。然而,當看見沈璃在這樣的疼痛之後竟繼續熟睡,像是習慣了一樣,他頓時什麽氣都提不起來了,隻覺心尖一縮,血液將心口的疼痛擠壓到了四肢百骸,令他一時有些控製不住手指的顫抖。

這段時間,她定是極其難過,因為沒人護著她,所以便隻好逞強。

“……我會護著你。”他輕聲說著,輕撫沈璃臉頰的手極是輕柔,但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日後休管天外天塌,三界俱毀,我也定護你無虞……”

他話音方落,忽覺懷中人呼吸微重,她扭了扭頭,轉醒過來。

沈璃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耳朵裏也沒有聲音,但觸覺告訴她,她身前有個人,她嗅到那人身上有極重的海的味道。“我自己可以走。”她冷聲說著,“時至今日,你我已是陌路,下次若戰場相見,沈璃必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你今日要麽殺了我,要麽便走吧。”

對麵的人沒有答話,自然,即便對方答了話,她今日也是聽不見的。但身前的人沒有動,沈璃卻能感覺得出來。

冰涼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的眼睛,沈璃皺眉,側頭躲開,而那隻手又不依不饒地捏住了她的耳朵,沈璃微怒,欲抬手將他打開,但手臂一動,便是一股鑽心的痛,她臉色更白,咬牙忍過了這一波疼痛,方覺那隻手終於放過了她,沈璃忍道:“墨方,若你心中尚記得往日一絲情分,便走吧。”

沈璃的自尊心極重,此時讓墨方離開,有七分是因為敵我立場,有三分卻是關乎自尊驕傲。

她五感輪流消失,無法行動,連抬腿走路都要人扶著,這樣狼狽的碧蒼王,她打心眼裏不想讓別人看見。

對麵的人沉默了許久,竟又伸過手來攬住她的後頸,沈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膝彎處便被他另一隻手攬住,那人一用力,竟將她打橫抱起,她手腳處的玄鐵釘在他行走的過程當中在骨頭中摩擦,而沈璃此時卻因這種被抱的姿勢而更為心驚。

她與墨方上過多次戰場,也有受傷的時候,行動不便時,墨方也幫過她,不過或是扶,或是背,甚至扛在肩頭上也有過,但從未試過如此姿態。這樣的姿態……她隻見過軍中某將軍成親時是這樣抱媳婦進洞房的。

是以,她對這個姿勢有些抵觸,被這麽一抱,就像……就像被當成了小媳婦一樣,令人心感別扭。

沈璃大怒,用盡身體裏最後一點中氣嗬斥道:“大膽!放本王下去!”

那人不理,沈璃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墨方幾時對她做出過這種事,即便是背叛之後,他來救她,也對她恭恭敬敬,昨日走時還在她跟前叩首行禮,這才一日怎會變得如此放肆!

沈璃心中不由得升起一個極不祥的念頭,墨方將她放下的地方是海邊,這附近說不定有什麽人類的村莊城鎮,今日這對她又摸又抱的家夥,莫不是什麽山村漁夫之類的人類糙漢吧!

鼻子嗅到此人身上有濃重的海腥味,沈璃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後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如今把自己這麽打橫抱著,難道是打算如同那個將軍抱媳婦一樣,將她抱去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沈璃越想越心急,當下拚盡全力,一抬手肘,狠狠一肘打在“漁夫”的咽喉處。

“漁夫”腳步一頓,沈璃掙紮著要從他的懷裏逃跑,然而還沒等她逃離,四肢的疼痛便讓她渾身**,她忍得住,但身體早已經超過負荷了。她不停地發抖,忽覺自己被人換了一個姿勢。那人好似找了個地方坐下,讓她坐在他懷裏,然後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像是在憐惜地輕撫,又像是在告訴她:沒事,我不會傷害你,我會保護你。

可“漁夫”指尖傳來的顫抖卻讓她覺得,這個“漁夫”自己也在忍耐著巨大的疼痛。

沈璃已經連著三天沒有恢複視覺了,先前在牢裏便罷了,左右不過是被鎖著,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到也沒什麽要緊,但她現在卻是在外界,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急需了解周圍的環境,這是哪兒,安不安全,離魔界多遠,離她逃出來的地方又有多遠。

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身邊這人,到底是誰……

她現在沒有法力,探不出對方的深淺,隻能通過偶爾通暢的五感了解一些零散而淺薄的信息,比如對方是個男人,應該是個漁夫,他不愛說話,這三天裏,便是聽覺恢複的時候,也沒聽他說過什麽話。就她目前的感覺來說,此人應當無害,但對尚未“見過麵”的人,沈璃心裏還是存了三分戒備,而且,最讓沈璃不解的是——他為什麽要救她?

不圖財也不為色,沒有計較地付出,在現在的沈璃看來才是最令人生疑的地方。

外麵有腳步聲傳來,沈璃睜開眼,眼前仍舊一片漆黑,手腳上的玄鐵釘讓她動彈不得,此時她便是個廢人,隻能躺在**由人伺候,這件事讓她感覺極為無力,甚至心想,待她走時,定要將這“漁夫”殺了,絕不讓此事再有別人知曉。

有細微的聲響傳來,這個人動作很輕,倒不像那些粗魯的山野村夫,沈璃嗅到食物的味道,應該是要吃飯了。“也不知是中午還是晚上……”她無意識地嘀咕,本來沒打算讓人回答,但那邊鼓搗東西的聲音卻是一頓,一個稍顯沙啞的男聲道:“午時。”

這個聲音陌生得緊,沈璃愣了一瞬,恰逢今日能說能聽,便繼續問道:“這是哪兒?”

“海邊。”他一頓,又補了幾個字,“東海邊上。”

墨方竟是把她送到了東海邊上,他難不成指望有誰還能將她撿回去嗎……魔族的行事作風,墨方和她都清楚,一旦確認的事便不會再對其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失蹤已這般久,魔君定是認為她死了,哪裏還會派人來尋她,至於天界……約莫沒人會來尋她吧。沈璃不由自主地想到行止。

雖說她遇見行止之後,好似每次戰鬥都會受傷,但每次行止也都恰好救了她的命,而這次……

一勺米羹放在沈璃嘴邊,其味清香,沈璃頓覺腹中餓極,覺得這米羹雖沒行止做得好,但一個凡人能做成這樣也相當不錯了。她動了動手指,道:“我自己來。”可她肩頭一動,剛要起身,身體便已**,四肢像石頭一樣讓她墜回石板床,令她動彈不得。她今天感覺不到痛,隻有一股無力和挫敗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碧蒼王沈璃……何時有過這般狼狽之態。

一聲輕歎,“漁夫”將米羹喂到了她嘴裏,別的什麽話也沒說。

沈璃靜靜喝完“漁夫”喂來的米羹,一碗喝罷,對方道:“還吃嗎?”

沈璃沉默了許久,答非所問道:“這四根玄鐵釘,是內外複合而成,由外麵的玄鐵將裏麵的鐵芯包裹住,當時他們先以內部鐵芯穿過骨肉,而後再將外部玄鐵旋合而上,將兩者扭緊,一頭一根鐵鏈,方可致我無法掙脫。”她語氣淡漠,聲調幾乎沒有起伏,就像被穿骨而過的人不是自己一樣,“這幾日外逃顛簸,旋鈕已有所鬆動,我欲求你幫我將這四根玄鐵釘擰開,其間或許場麵有些難看,但若事成,本王願承你一願,以此為報答。”

對方半天也沒有應聲,沈璃在黑暗中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也不知對方要如何回答,便覺時間過得更久。

“好。”他短短應了一個字,卻像是下了比她更大的決心一樣。

“如此,趁著我今日察覺不到疼痛,你便幫我擰了吧。”

“漁夫”將別的東西收拾了一番,先在沈璃床邊放了一盆熱水,而後才將手放到她手腕之上。沈璃笑道:“沒想到你做事倒是細致,你可有修道的念頭?若想成仙,待我傷好,還是可以給你尋點門路。”

對方一聲輕笑:“我卻認為,修仙道卻不如如今自在。”

沈璃似有所感:“仙人們是極自在,那天界最不自在的……怕僅僅是那一人……”

放在沈璃手腕上的指尖微微一顫,那人沒再說話,握住沈璃手腕兩頭突出的玄鐵試著擰了擰,那旋鈕果然有所鬆動,若再使點力,便是凡人也應能輕鬆擰開。

“漁夫”鼓搗的這兩下已讓沈璃額上滲出了薄汗,她閉上眼睛,調整氣息:“盡快。”她不會痛,但身體卻有個極限。

對方用了勁,擰鬆了玄鐵釘與其中鐵芯,沈璃已青白的手腕上微微滲出幾滴血,像血液都快幹涸了一樣,若再晚點時間取這東西,她的手腳怕是再也無法用了吧。

一個手腕上的玄鐵釘被抽出,重重地砸在地上,玄鐵似極熱,落在地上隻聽“哧”的一聲輕響,白氣升騰,而後又迅速涼了下來。那人卻似毫無感覺一般,繼續空手擰開沈璃另一隻手腕上的玄鐵釘。

然而沈璃此時渾身**,哪兒還有時間注意這些細節。

她隻覺身體裏的血液在極快地流動,心跳快得像要炸掉,呼吸極為困難,大腦也漸漸混沌,在她本就漆黑的世界裏,添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畫麵。

她好似看見自己極小的時候魔君教她槍法與術法,而在她們旁邊有一隻眼陰森森地看著她們,沈璃莫名地心慌,她退了兩步,竟有了轉身就跑的衝動,然而她一轉頭,卻見墨方已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冷冷地看著她,在墨方的背後,那隻獨眼陰魂不散地飄在那兒,與墨方一同冷冷地看著她。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墨方的眼神漸漸變得與初時有些不同,但那隻眼睛透出來的光卻越來越冷。

沈璃心頭一緊,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前方的路像是沒有盡頭,隻是無盡的黑暗,在她身後,詭譎的笑聲不斷傳來,像是要將她逼入絕境一般。沈璃跑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索性停住腳步,手一揮,欲抓住銀槍與來人一戰,但隻聽“哢嚓”一聲,兩段斷槍落在身前,沈璃一愣,身後的笑聲越逼越近,沈璃一咬牙,回過頭,待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時,笑聲驟停,周圍氣息一靜,一瞬間,什麽東西都沒有了一樣,但是她跟前卻有一條細縫,裏麵有風輕輕吹出。

沈璃慢慢仰頭一望,卻發現這裏竟是墟天淵的大門,與她那天晚上獨自去墟天淵時看見的一樣,沒有瘴氣滲出,隻有一條細縫。

忽然之間,縫隙之中那隻獨眼猛地飄了過來,目光森冷地盯著沈璃。駭得沈璃倒抽一口冷氣。

“吾必弑神……”

他陰森森地開口:“吾必弑神!吾必弑神!”其聲越來越大,震得沈璃心神難寧。“閉嘴。”她難受地擠出兩個字,卻見有黑色的瘴氣從墟天淵的大門縫隙中飄出來,沈璃被瘴氣逼迫得向後一退,那聲音越發大了起來,沈璃大喝:“閉嘴!”她雙眼一紅,周身升騰起赤紅烈焰,好似要將所有的一切都燃盡。

“沈璃。”一聲微帶清冷的輕喚從另一方傳來,她雙目赤紅,往旁邊看去,還是那個葡萄藤架下的小院,青衣白裳的男子躺在竹製搖椅上對她伸出了手。“來,曬曬太陽。”他說得那麽輕描淡寫,就像沒看到她這邊的混亂一樣。

沈璃愣愣地望著他,然後側頭看了看自己周身的烈火,她搖了搖頭:“我不過去,我會害了你。”

那邊的人臉上笑容未減,但果然收回了手。

沈璃靜靜垂下頭。

赤焰灼身之中,她忽覺一絲涼爽之意覆上周身,她呆怔著抬頭,那人卻已換了一身衣服走到她跟前,然後笑著將她摟進懷裏,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安慰孩子一樣安慰她:“我很厲害,沒事。”

沈璃眼中的赤紅慢慢褪去,她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個懷抱,她的責任和他的責任都逼迫著兩人漸行漸遠,但是……願上天仁慈,原諒她這一刻的無法掙脫和不管不顧。

就讓她……做完這一場夢。

她放鬆身體,任由行止抱著,在這一片空無的漆黑當中,好似要融進他的身體……

沈璃睜開眼,陽光有些刺眼,她看見一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他隻手撐著腦袋,正沉沉地睡著,寬大的白袍拖了一地,青玉簪鬆鬆地綰著幾縷青絲,披散下來的發絲遮了一半的臉頰,逆光之中,他美得不像話。

有哪個……漁夫……能長得如此慘絕人寰地好看……

沈璃心緒一動,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做什麽表情,而長久的呆怔之後,她竟默不作聲地咧嘴笑了出來,心道:“行止啊行止,我還真的又被你撿到了啊,上天當真不仁,竟許咱倆如此孽緣!”

她四肢的玄鐵釘已被盡數取出,傷口處裹著白色的布條,不是人界的布料,看樣子,這布料當是從他衣服上撕下來的。四肢的傷口皆有涼涼的感覺,是已經被他治療過了。

沈璃轉過頭,閉上眼,不再看行止,她怎麽會不知道行止在想什麽。他篤定,若是沈璃知道照顧她的人是自己,必定會立即要求離開,就像那天打開他的手那般決絕。

他們都那麽清楚對方身上的責任,也都能猜到對方會做怎樣的選擇。

但是……

行止未曾想過,碧蒼王沈璃,並非無心之人,她……也會軟弱,也會想要沉溺於溫暖。

沈璃不睜眼,權當自己現在沒看到這樣的行止,權當自己方才的夢還在繼續,權當上天仁慈,原諒了她這一刻的放下責任,不管不顧。

能不能……在傷好之前,讓碧蒼王不再是碧蒼王,她願隻做沈璃,被一個聲音沙啞沉默寡言的“漁夫”從沙灘上撿回了家,然後平平靜靜地過一段凡間日子。

沈璃聽著行止緩慢地踏著腳步去屋外燒水,估摸著他快燒好水時,忽而自言自語:“今日倒是能視物了,不想你一個漁夫,家倒是布置得挺好。”

白色衣擺在門的一側一閃而過,那人影倏地往旁邊躲去,沈璃聽到一陣丁零當啷的雜亂聲響,想是外麵的人慌亂之中,打翻了盆又灑了水,場麵應當窘迫得緊。

沈璃等了好一會兒,外麵也沒個聲響,但她卻能想象到行止那副皺著眉頭,搖頭苦笑的模樣。

真是令人……倍感舒暢。

沈璃側頭向裏,彎了嘴角,還沒偷樂夠,便有人踏了進來,她轉過頭來,看見的卻是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皮膚黝黑的青年,當真像是常年在海邊勞作的漁民一樣,沈璃眨了眨眼,聽他用這幾日她聽慣了的沙啞聲音道:“姑娘眼睛好了?”

沈璃將他上下細細打量了一遍。“我這五感,時好時壞,今日味覺、嗅覺、觸覺都消失了,但卻能聽能看,還能說話,算是幸運的一日。”

青年眉頭微皺:“為何會如此?”

“具體緣由我也不大清楚。左右現在也無法,便先如此將就著吧。”沈璃盯著他的眼睛,道,“多謝公子將我四肢內玄鐵釘取出,實在勞煩你了,沈璃本不該繼續叨擾,但我現今仍舊動彈不得,恐怕還得托你照料幾日。”

他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隨即坐下來,拿了個茶杯準備喝茶,但恍覺如今自己不該應得如此理所當然,他拿著茶杯的手一頓,琢磨了一會兒,輕咳一聲道:“我每日要出海勞作,姑娘傷勢重,前幾日為照顧姑娘,我已耽擱了不少時間,這後幾日可不能再耽擱了。”

沈璃微微動了動嘴角:“我給你一筆花銷便是。”

“並非錢財的問題,而是逝水光陰,你耽擱的,可是在下的生命啊。”沈璃喉頭一噎,心想自己就不該應他的話,哪承想她現在已用沉默相對,行止還是厚顏無恥道,“不如這樣,先前姑娘應了在下一個願望,然而萬事總要成雙成對的才好,你不如再應我一個願望,如何?”

“你要什麽?”

“在下現在便是說了,姑娘怕是也做不到,便先留著吧。如此我也可以盡心幫你養傷。”

沈璃側頭看了他許久:“公子原是如此話多之人。”

“玄鐵釘取之前,姑娘像個多說半句話便能氣絕而死的人,我自是不敢多言。而如今……”他一頓,終是喝到了手中的茶,茶杯的杯沿掩蓋了他唇邊的弧度,“這不是為了誆姑娘答應我許願嘛。”

便是沈璃不答應,他也不會將她扔出去,沈璃心裏清明極了,但她卻還是望著他的側臉應道:“好,我承你雙願。隻要沈璃力所能及,定助你達成所願。”

沈璃點頭,雖然,對今天的她來說,吃魚羹與喝白水都一樣……

沈璃在這小屋裏住了些時日,她的四肢傷得太重,好得比往常慢許多,她的五感也還是沒有恢複,她告訴自己不要急,但每每吃飯都要人喂的時候,她便恨極了苻生,更重要的是……

“我要如廁……”沈璃硬邦邦地說出這話。

其實這事他們之前做過很多次了,隻是之前不知道他是行止,沈璃隻當是個普通漁民,回頭傷好,殺了他便是,但現在知道是行止,其一,她傷好了也殺不了他……其二,她……好歹也還是會害羞的……其三,行止,他是神君啊,是該讓人供起來的人,他本不該為任何人做這種事……

在沈璃的思緒還在複雜爭鬥的時候,行止卻習以為常地將放在牆角的夜壺拿出,他特地為沈璃改了改,方便她現在的身體使用,讓她可以坐在上麵。行止探手到沈璃的被子裏,將她的腰帶鬆了,然後把褲子往下拉了拉,沈璃的衣擺長,他先在被子裏把她的衣擺理了理,然後才將她從被子裏打橫抱出,放在夜壺上,讓她坐好,最後麵不改色地出了門。

沈璃坐著調整了許久情緒,然後才放鬆了自己。但最後清理一事,她是打死也不會讓行止來做的。拚著裂開傷口的疼痛,她自行清理好了,然後耷拉著腦袋喊道:“好了。”行止便又從屋外進來,再將剛才的事反著做了一遍。

他給沈璃蓋上被子的時候,看見她手腕上有血漬滲出,他眉頭微不可見地一皺,嘴角動了動,但最後卻什麽也沒說。

每次這事之後,沈璃總要別扭一段時間。行止將她安置好了便將空間留給她,自己則去院子裏,其實他沒什麽事要做,隻是看著房間裏發呆。

又過了些時日,沈璃勉強能下地走路了,她心頭難免有些急功近利地想讓自己能跑起來,隻是她現在走兩步還是會摔倒,碰見沒有觸覺的時候倒還好,也不痛,爬起來繼續走就是,但觸覺一旦恢複,她若是摔在地上,摔的地方不同,四肢關節可是鑽骨地痛,饒是她再能忍,也要在地上緩個好半天。

而她每次在屋子裏練習走路的時候,挑的皆是行止不在的時候。她已經夠狼狽了,不能在別人麵前,尤其是行止麵前更狼狽下去……

行止不在的時間越來越長,早上吃了早飯便不見人影,沈璃也日日不停地鍛煉著四肢,但筋骨的恢複速度哪兒是她強迫得來的。

這日沈璃視覺沒有恢複,她摸著桌子走,待走得累了,她想倒點水喝,摸到了桌上的茶壺,但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並不受自己的控製,她用盡全力想握緊壺柄,但卻始終使不上力。

沈璃此時有些陷入了執念,她拚命地想握住壺柄,但卻一直無法成功,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以後還如何握得住槍,如何護得住族人?她手臂一碰,將旁邊的茶杯碰倒在地,碎裂的聲音如此刺耳。

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沈璃心中有怒氣,一揮手,將桌子上的東西皆拂了出去。“滾!”

門打開的一瞬,茶杯摔在門框上,碎裂的瓷片擦過來人的眉骨,血立時淌了出來。

而行止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兩步邁上前來,一把攬住快要摔倒的沈璃,將她扶到床邊坐好,埋頭的一瞬,眉間的血落了兩滴在沈璃的手背上,看不見的時候,她的觸覺總是比往常更靈敏一些。待他轉身要去清掃地上的碎片時,沈璃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行止回頭看她,沈璃嘴角動了動,卻一直沒說出話來,但拽著他手的手指越來越緊,一絲也不肯放開。行止索性在她麵前蹲下,微微仰頭看她:“怎麽了?”

沈璃沉默了許久,扭過頭,微微耷拉了腦袋:“傷……傷到你了……抱歉。”

知道今天的沈璃看不見,他在她跟前輕輕笑開:“沒事。”

饒是他如此應了,沈璃也沒放手:“身體原因……我最近有些急躁。”

“嗯。”

兩人沉默下來,不知多久後,沈璃鬆了一隻手,摸到行止的臉,伸出食指在他臉頰上戳了戳:“傷的這裏?”

行止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臉上亂戳,也不給她指個地方,隻笑眯眯地回答:“不是。”

“這裏?”

“不對。”

“這裏?”

“也不對。”

察覺到他好似在逗自己,沈璃微微一怒,狠狠一戳:“這裏!”指尖傳來濕潤的感覺,但聽行止一聲悶哼。沈璃收回了手。“抱歉……戳到你眼睛了……”

行止一聲歎息,握住了她的手,放在眉骨上。“是這裏。”

好像流了不少血……沈璃問:“痛嗎?”

行止沉默了一會兒,點頭:“痛。”像被快刀割過一樣,涼颼颼的痛之後又是火辣辣的痛,一如心裏的感覺。

沈璃沉默下來:“我盡量……控製自己的脾氣。”

“不用控製。”行止輕聲道,“在這裏,不用控製。”他想讓她肆意妄為。

發了通脾氣之後,沈璃冷靜下來想想,強求無用。她每天還是堅持練習,但卻不再那般急功近利了,如此練下來,身體倒還恢複得快一些,而她的五感時好時壞,在沒有觸覺的時候,她便著重於練習視覺、聽覺,沒有聽覺的時候,她的嗅覺便被鍛煉得更加敏銳,不久之後,沈璃的五感倒出人意料地均有提高,這對沈璃來說,倒是塞翁失馬了。

便是這一步,讓她看見了站在院子裏的行止,他什麽也沒做,以一個海邊青年的模樣站在陽光裏,靜靜地與她打了個照麵。

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一直用他的方式無聲地陪著她。

“我餓了。”沈璃如是說。

“我煮了魚湯。”

很普通的對話,卻讓人心窩子也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