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界之大,尋你不見

墨方望了沈璃許久,最後眼瞼微垂,側頭看向身後的苻生,聲音輕而冰冷:“誰允你做此事?”

“屬下有罪。”苻生毫無認罪之意,“隻是碧蒼王身懷之物乃是我們必須索取的東西,屬下不能不取,隱瞞少主,是害怕少主耽於往昔,恐少主心懷不必要的仁慈。不如先由屬下將其除掉,滅了這後顧之憂。”

“誰允你做此事?”墨方聲音一厲,眉宇間是從未在沈璃麵前流露過的威嚴。

苻生一默,頷首道:“是屬下自作主張。”他看似服軟,然而眼底深處卻有幾分不以為然:“可今日,碧蒼王必須得死……”

“走。”墨方隻淡淡說了一個字。苻生抬頭不滿地望向墨方,又一次重複道:“今日碧蒼王必須得死。”

墨方輕輕閉眼,似在極力忍耐:“我說,走。這是命令。”

“如此。”苻生稍稍往後退開一段距離,“請少主恕屬下抗命之罪。”

墨方動怒,氣息方動,忽聞沈璃微帶怔愣的聲音:“少主?”他拳頭不由得握緊,轉頭看向沈璃,她雙眼赤紅,尋常束得規規矩矩的發絲此時已經散亂得沒了形狀,為她平添了幾分狼狽。她發根處泛紅,紅色還在緩緩蔓延,墨方唇角一動,一聲“王上”不由自主地喚出口來。

“少主……”沈璃隻怔怔地看著他,似一時不能理解這樣的稱呼,她猩紅的眼在兩人之間打量了一番,又環視了一圈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的魔人,她腦海之中零亂地閃過許多片段,殘破的衣冠與劍,不見屍首,熟悉魔界的軍中奸細……

“原來……是你啊。”她恍然了悟。

墨方眉目微垂,沒有答話。

沈璃靜靜立在空中,說話的聲音似極為無力:“細思過往,我猶記得是我在王都將你點兵為將,三百年相識,我與你同去戰場十餘次,更有過生死相護的情誼,我予你信任,視你為兄弟……”沈璃聲音一頓,氣息稍動,語調漸升,“沈璃自問待你不薄,魔君待你不薄,魔界更不曾害過你什麽,你如今卻殺我百姓,戮我將領,害我君王!做這叛主叛軍叛國之將!”她舉槍,直指墨方。“你說,你該不該殺。”

墨方沉默不言。反倒是他身後的苻生哈哈大笑起來:“若不曾參過軍,何來叛軍,若不曾入過國,談何叛國!”苻生揚聲道:“我少主何等金貴,若不是情勢所逼,怎會屈尊受辱潛於現今魔界!若要論叛主叛軍叛國,你現在效忠的這個魔君才真真是個大叛徒!竊國之賊!”

“閉嘴。”墨方一聲喝,抬頭望向沈璃,“王上,欺瞞於你皆是我的過錯,我知我罪孽深重,已無可饒恕……”

“你既認罪,還有何資格叫我王上。”沈璃聲音極低,手中紅纓銀槍握得死緊。

苻生一聲冷笑:“少主切莫妄自菲薄,你何罪之有?錯的,是這些不長眼睛的愚忠之人。”苻生一頓,抱拳懇請墨方,“少主,我們大費周章攻入魔都是為了鳳火珠,如今屬下已經確定鳳火珠便在沈璃身上。這天上天下唯有此一珠,若不奪來此珠,百年謀劃恐怕付諸流水,還望少主莫要感情用事,大局要緊。”

墨方拳頭握得死緊,又一次極其艱難地吐出一個“走”字。

苻生麵色森冷,好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不再開口規勸,隻悄悄往一旁使了個眼色,一名黑衣人看見,點了點頭,剛要動身,忽覺胸腔一熱,竟不知是什麽時候,沈璃那杆炙熱的銀槍已穿胸而過。

沈璃手一揮,紅纓銀槍帶著黑衣人的屍首飛回她身邊,彈指之間,穿在銀槍上的黑衣人被烈焰一焚,登時化為灰燼。沈璃眼中鮮紅更甚,幾乎要吞噬她尚清明的黑色瞳孔。

“想從本王這裏搶東西,先把命放下。”

苻生眉頭一蹙,一揮手,大聲下令:“上!”墨方還欲開口,苻生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語氣詭譎陰森:“少主心中可有大局?”墨方一怔,這一耽擱,眾魔人皆收到命令,一擁而上。

沈璃此時雖比平日勇猛十倍,但對上如此多的魔人,依舊討不到好,這些魔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隻要主人一聲令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他們也毫不猶豫地要完成他的指令。

沈璃周身雖有極烈的火焰燃燒,但那些魔人竟不顧被焚燒的痛苦,以身為盾,四個魔人分別抱住沈璃的四肢,令她動彈不得,沈璃燒了四個,又來四個,車輪戰極為消耗她的法力,漸漸地,她有些體力不支,一個不留神,竟被魔人們拽著往海裏沉去。

苻生見此時機,手中結印,咒文呢喃出口,手往下一指,白霧驟降,覆蓋於水麵。在沈璃沉下去之後,海水立即凝結成冰,他竟也不管那些與沈璃一同沉下去的魔人死活。

看著漸漸結為堅冰的海水,墨方拳頭握得死緊。苻生瞥了墨方一眼:“待冰中沒有了沈璃的氣息,我取出她身體中的鳳火珠後,這具屍體便留給少主做個紀念吧。”

墨方沉默了許久,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聲音凝重:“放了她。”

“恕難從命。隻差一點我們便可成功,此時我如何能放棄。”

“若我非要你放人呢。”他不是在詢問,而是在威脅。

苻生靜靜看了墨方許久:“那便從屬下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話音未落,忽聽冰麵有“哢嚓”開裂的聲音,苻生一驚,轉頭一望:“不可能……”未等他反應過來,一道熱浪破冰而出,紅纓銀槍攜著破竹之勢直直向苻生的胸膛刺去,槍尖沒有半分猶豫,徑直穿透他的胸膛。沈璃雙目比血更紅,一頭黑發已盡數變得赤紅,她便像人界壁畫裏的那些惡鬼修羅,隻為索命而來。

“本王今日便要踏爛你的屍體。”言罷,沈璃徑直拔出銀槍,染血的銀槍煞氣更重,極熱的溫度令一旁的墨方也深感不適。沈璃沒給苻生半分喘息的機會,槍頭橫掃而過,直取他的首級。

墨方見此情形,不得不出手從側麵將沈璃一攔,便是這瞬息時間,讓苻生得了空隙,踉蹌逃至一邊,黑衣人忙擁上前將他扶住。

放跑了苻生,沈璃轉頭看向墨方,未等他開口,一掌擊在他胸口之上,烈火自他心口燃起,燒灼心肺,墨方忙凝訣靜心,粗略壓製住火焰升騰之勢,剛歇了一口氣,恍見沈璃已又攻到身前。

“你也該為魔界眾將領償命!”

墨方往後一躲,唇角苦澀地一動:“若能死了倒也罷了……”

沈璃此時哪兒還聽得進去他的話,隻縱槍刺去。墨方隻守不攻,連連避讓,轉眼間已引著沈璃退了好遠。

苻生掌心有黑色的氣息湧出,他摁著傷口,目光冰冷地望著正在交戰的兩人,陰沉著嗓音道:“少主欲引沈璃離開,今次絕不能放沈璃逃走,你們攔住少主後路,你們著魔人引住沈璃。待我稍做休整,便取她性命。”

苻生吩咐完畢,黑衣人領命而去,苻生側身召來一個魔人,隻手落在他心口處。“好孩子,不到如此地步,我也不會這樣對你,便當你為主人盡了大忠吧。”語音剛落,魔人雙眼暴突,一聲悶哼,他僵硬地轉頭,看見苻生五指化爪,徑直掏出他的心髒,將他的身體一推,魔人便如同廢棄的玩具一樣,墜入大海,在滄浪之中沒了蹤跡。苻生將心髒化為一道血光,融入身體之中,不一會兒,苻生向天長舒一口氣,好似暢快極了,而他胸口被沈璃捅出來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愈合。

黑氣自他胸口的傷口中湧出,待傷口盡數愈合,黑氣沿著他的胸膛向上,轉過頸項,爬上臉頰,最後鑽到他的雙眼之中,隻見他的眼白霎時被染作漆黑,像是某種動物的眼睛一樣,寒意森森,直勾勾地盯著沈璃。

此時的沈璃腹中灼熱,燒得她自己都覺得疼痛,然而便是這股疼痛,讓她的身體源源不斷地湧出巨大的力量,仿佛能燒灼山河,她越戰越是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所有的理智被一個滾燙的“殺”字漸漸侵蝕。

身後有人襲來,不過沒關係,沈璃知道,現在的自己即便受了再重的傷依舊能繼續戰鬥,她不管不顧地繼續攻擊墨方,招招皆致命。

墨方與沈璃糾纏本已經吃力,但見她身後有魔人襲來,他心底一驚,又見沈璃根本沒有躲避之心,心頭一急,下意識地想為沈璃去擋,然而便是他分神的這一瞬,沈璃的紅纓銀槍毫不留情地直刺他的咽喉,他慌忙一避,仍舊被槍刃擦破頸項,鮮血湧出,斑斑血跡之間,墨方愣愣地盯著沈璃……

她是真的要殺他,沒有一絲猶豫。

是啊,於沈璃而言,他做出那般令人痛恨之事,怎能不殺。

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墨方才發現,槍刃實在太過冰冷,他竟有些接受不了……

沈璃身後的魔人一擊落下,沈璃頭也沒回,周身熱浪澎湃而出,徑直將那魔人推開數丈遠,墨方也無例外地被推開,沈璃一閃身便又殺至墨方跟前,又一槍紮下,是對著他心口的地方。墨方一咬牙,手中紫光一現,一柄長劍攜著雷霆之光握於他掌中。

“叮”的一聲脆響,他堪堪擋下沈璃那一擊。

若是凡器隻怕早已損毀,而這紫劍卻無半分損傷,反而光華更盛。沈璃此時哪管對方使出什麽法器,隻一縱槍,對墨方照頭劈來。墨方橫劍一擋,兩股巨大的力量撞擊在一起,致使氣流翻滾,如波浪一般激**開來。

“哢”一聲清脆的細響,沈璃那杆紅纓銀槍與紫劍交接處竟裂開了一道口子,沈璃猩紅的眼微微一動,隻覺手中銀槍重量大減,煞氣頓消,不過一瞬,這陪伴了她數百年的兵器“啪”地折成了兩段。

斬斷銀槍,紫劍來勢不減,險險停在沈璃的頸項處。

墨方沒時間道歉,隻道:“王上,東南方沒有人看守。”

沈璃隻愣愣地垂下手,兩段破損的銀槍沉入海底,她抬頭看向墨方:“時至今日,你讓我如何信你。”

墨方牙關一咬:“既不信我,那便恕墨方不敬之罪。”

他不管沈璃皮膚上有多少灼人的火焰,徑直將她的手腕一拽,竟是一副要帶著她逃的姿態。沈璃被他握得一怔,隻這一個空當,她忽覺後背一涼,低頭一看,自己胸前竟穿出了五根手指。

墨方愕然回頭,但見沈璃身後的苻生,瞳孔緊縮。

沈璃口中湧出鮮血,她的胸口不痛,痛的是腹中越發不可收拾的燙人溫度。

苻生在她身後大怒道:“鳳火珠在哪兒!快給我!否則我這就撕開你的胸膛!”他欲抽手,沈璃卻驀地一把將他利刃一樣的指甲拽住。

“我說了……”她輕輕閉上猩紅的眼,“要搶本王的東西,先把命放下。”

她不再壓製腹中灼熱,任由它隨著血液四處散開,燒灼四肢百骸,她能感到血液在寸寸蒸發,也知道自己將被自己身體中的火慢慢燒死。可是……

聽著身後苻生厲聲慘叫:“不可能!不可能!止水術為何不管用!止水術……啊!大計未成!如何甘心!”不遠處所有的魔人淒厲嘶吼,那些黑衣人也無法幸免。

沈璃唇角微勾,她不知這些人的目的,也不知他與墨方在謀劃什麽。

可是兩名主謀在此,他手下的那些魔人隻怕也是傾巢出動。就此殺了他們,不管他們再有什麽陰謀也施展不出來了。除了眼前這大患,不管是對魔界,魔族,還是魔君,甚至……甚至是天界,也是好的吧。

火燒入心,沈璃不由得蜷起身子,身後的苻生已經沒了聲音,墨方的氣息也感覺不到了,她終是忍不住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好……痛啊……”

直到現在,她方敢流露出一絲軟弱,隻是這天地間,再無人知曉了。

碧蒼王沈璃,會以一個英勇赴死的形象留在世間吧。

沒人知道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她還是和一般女子一樣……害怕,一樣忍不住地想念……

無數灰燼灑落入海中,被翻滾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推散開。海風一揚,好似被吹入雲端,空氣中僅剩的那些氣息不知飄去了何處。

九重天上,天外天中,白色的毛團在寬大的白衣長袍邊上打了個滾,黑白棋子間,行止在與自己對弈,沉思的片刻,他拿起茶杯,剛欲飲茶,忽覺一股清風拂麵,他不經意地抬眸,奇怪呢喃:“今日天外天竟起風了。”

他放下茶杯,隻聽“啪”的一聲,茶杯自底部碎裂,漏了他滿棋盤的茶水,淌了一片狼藉。

“此次偷襲魔界與天界之人,已被我魔界碧蒼王剿滅。”來自魔界的使者一身素袍,俯首於地,向天君稟報,“魔君特意著卑職來報,望天君心安。”

天君點頭:“甚好甚好,沒想到碧蒼王有這麽大的本事,敢問碧蒼王何在?她此次剿匪有功,朕欲好好嘉賞她一番。”

“謝天君厚意,不過……不用了。”魔界使者貼於地上的手,握緊成拳,他沉默了許久,終是控製住了情緒,公事公辦地道:“王爺已經戰死。”

天君愣了一瞬,還未來得及反應,忽聽“吱呀”一聲,竟是有人不經稟報便推開了天界議事殿的大門。逆光之中,一襲白袍的人站在門口,屋裏的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見他在那兒站了許久,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在發呆。但待他邁步跨入屋中,神色卻又與往日沒有半分不同。

“神君怎麽來了?”天君起身相迎。行止卻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隻是盯著魔界使者問:“你方才,說的是何人?”

使者看見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道:“回神君,魔界碧蒼王沈璃,已於昨日在東海戰死。”

行止沉默了許久,隨即搖了搖頭:“荒謬,如此消息,未經核實怎能上報。”

此言一出,不隻使者一愣,連天君也呆了呆,兩界通信,若未核實絕不可上報,行止怎麽會不知道這種事。使者叩首於地:“若不屬實,卑職願受五雷轟頂之刑……”

行止神色一冷:“別在神明麵前立誓,會應驗。”

使者拳頭握得死緊,關節泛白,聲音掩飾不住地喑啞:“神君不知,卑職更希望受這轟頂之刑。”屋中一時靜極,幾乎能聽到極輕的呼吸聲,唯獨行止沒有傳出哪怕一星半點的聲響,便如心跳也靜止了一般。

“屍首呢?”他開口,終究是信了這個消息。

“王爺在東海之上與敵人同歸於盡,屍首消失於東海之際,無法尋回,當時趕去的將軍,唯獨尋回了兩段斷槍。”

行止一默:“在東海……何處?”

“滄海茫茫,尋得斷槍的將軍回來之後,便再無法找到當時方位……”使者似有感觸,“無人知曉,王爺如今身在何方。”

心中不知是什麽劃過,疼痛得似有血將溢出,然而卻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揪住傷口,粗暴地止住了血液。

行止麵色如常,像什麽情緒也沒有一般,對天君道:“昨日我於天外天察覺一絲氣流異動,似是人界有事發生,今日聽聞碧蒼王在人界戰亡,想必其生前必有激鬥,碧蒼王力量強大,其餘威恐對人界有所危害,我欲下界一探,不知天君意下如何?”

行止如此說,天君哪兒還有拒絕的餘地,他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可用朕替神君再尋幾個幫手?”

“不用,他們會礙事。”

往日行止雖也會說讓天君尷尬的言語,但卻不會如此直白。天君咳了兩聲:“如此,神君身係天下,還望多保重自己。”

行止要轉身出門,魔界使者卻喚住他:“神君且慢。當時在場的將軍說,他曾聽見敵人口中呼喚,使用的是止水術。而據卑職所知,這天上天下,唯有行止神君懂此術。卑職並非懷疑神君,隻是……”

“止水術?”行止側頭掃了魔界使者一眼,“他們使的必定算不上止水術。”言罷,他沒有更多的解釋,轉身離開。

去人界的路上,行止心想,即便是前不久,他還在琢磨,沈璃這樣或許會成為麻煩的存在,不如消失,可卻不承想,她竟真的會如此輕易地消失,更不承想,她的消失,令他如此心空和茫然。

祥雲駕於腳底,不過轉瞬間便行至人界。天君說得沒錯,他貴為神明,身係天下,此一生早已不屬於他自己,他該護三界蒼生,該以大局為重,他有那麽多的“不行”“不能”“不可以”……

海上雲正低,風起浪湧,正是暴雨將至之時,行止立於東海之上,靜看下方翻天巨浪,細聽頭頂雷聲轟鳴,而世界於他而言卻那般寂靜。

“沈璃。”他一聲輕喚,吐出這個名字,心頭被攥緊的傷口像被忽然撕開一樣,灌進了刺骨的寒風,他舉目四望,欲尋一人身影,可茫茫天際浩浩滄海,哪裏尋得到。

霹靂劃過,霎時暴雨傾盆,天與海之間唯有行止白衣長立,電閃雷鳴,穿過行止的身體,神明之身何懼區區雷擊,然而他卻在這瞬間的光影轉換之中,在那振聾發聵的雷聲之後,恍然看見一個人影在巨浪中掙紮,她伸出手,痛苦地向他求救:“行……呃……行止……”

巨浪埋過她的頭頂。

行止瞳孔一縮,什麽也沒想,幾乎是本能地就衝了下去,他伸手一撈,隻捉住了一把從指縫中流走的海水……

是幻覺啊……

巨浪自行止身後撲來,他隻愣愣地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呆怔著被大浪埋過。

在海浪之中,他聽不見雷聲,但每一道閃電都像一把割裂時空的利刃,將那些與沈璃有關的記憶從他腦海裏血淋淋地剖出,那些或喜或怒的畫麵,此時都成了折磨他的刀,一遍又一遍,在他心上劃下無數口子,淌出鮮血,任憑他如何慌亂地想將它們全部攥緊,捂死,還是有血從犄角旮旯裏流出,然後像昨天碎掉的那個茶杯,淌得他心上一片狼藉,讓人不知所措,無從收拾。

“沈璃,沈璃……當真有本事。”

他恍然記起不久之前,沈璃還在調侃他,說自從遇見他之後,她便重傷不斷,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害得丟掉性命。他是怎麽回答的?他好似說……要賠她一條命。沈璃這是要讓他兌現承諾啊。

行止唇角倏地勾出一抹輕笑。海浪過後,行止渾身濕透,他一抬手臂,指尖輕觸剛撲過他的海浪,白光一閃,天空之中雷雲驟然又低了許多,氣溫更低,行止微啟唇,隨著他輕聲呢喃出一個“擴”字,海天之間宛如被一道極寒的光掃過,不過片刻,千裏之外的海已凝成了冰塊。

行止立在波浪起伏的海麵上,隻是此時他腳下踏著的卻是堅硬如青石板地的冰麵。

海浪依舊是海浪的形狀,可卻不再流動,天空中的雷雲四散,那些雨點皆化為冰粒,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滾得到處都是。

海天之間再無聲響,一切都歸於寂然一般。

行止在冰上靜靜走著,每一步落下便是一道金光閃過,**開數丈遠。他像是在尋找著什麽東西,隻專注於腳下。

行止心想,沈璃便是化為灰燼,他也要在這大海之中,將她的灰,全找回來。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不辨時辰,不辨日夜,每一步皆踏得專心,而東海像沒有盡頭一樣,無論他走了多久,前麵也隻是被他封成冰的海,別的……什麽也沒有。

“神君。”

前方一人擋住了他的去路,行止抬頭看她:“何事?”

幽蘭在冰麵上靜靜跪下:“望神君體諒蒼生疾苦,東海已冰封十天十夜,東海生靈苦不堪言,神君……”幽蘭見行止雙目因久未休息而赤紅,他唇色慘白,幽蘭垂下眼瞼,輕聲道,“神君節哀。”

這話原不該對神明說。神明不能動情,本是無哀之人,既然無哀,又何談節哀。

行止看著遠處無際的海麵,倏地一笑:“很明顯嗎?”

幽蘭垂首,不敢答話。

行止又向前走了兩步。“從前,我從未覺得三界有多大,以神明之身,不管去何處皆是瞬息之間,然而今時今日方知曉,三界之大,我連一個東海也無法尋完。”他一笑,“尋不到……也是天意吧。”

言罷,他手一揮,止水術撤,天地間氣息大變,海麵上的冰慢慢消融。

隨著術法撤去,行止隻覺胸中一痛,冰封東海終是逆了天道,他這是正在被天道之力反噬呢……

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湧出,幽蘭見之大驚,忙上前來將行止扶住。“神君可還好?”

行止搖了搖頭,想說“無妨”,但一開口,又是一口熱血噴出,落在還未來得及消融的冰麵上,行止咧嘴一笑,伸手抹去嘴邊血跡,此生怎會想到,他竟還有如此狼狽之時,如此狼狽!

原來,被天道之力反噬竟是如此滋味。先前那般躲,那般避,終究還是躲避不過,若能早知今日,他當初便該對沈璃更好一點,更好一點,至少,護得她不要受那些重傷……

他當然……是喜歡她的啊。

隻可惜,他再也說不出,沈璃也再不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