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鳳行——下冊 第十四章 沈璃,我不能喜歡你

第二日,沈璃並沒急著去天君安排的那個名叫西苑的小院,她甚至有些抗拒到那個地方去,但奈何她在天界溜達了一圈,接觸到的眼神除了戒備便是謹慎的審視,一兩個人倒也罷了,人人皆這樣看她,實在讓沈璃受不了。她倒不是生氣,也不是委屈,隻是替天界這些家夥憋得慌,若當真那般看不慣她,提刀來砍便是。

沈璃終是忍受不了,與其被這樣注目著,她不如去西苑與行止一同尷尬著。

讓沈璃意想不到的是,她到了那傳說中的小院時,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就像長年累月沒人在裏麵居住一樣。而更讓沈璃意外的是,這個小院的布局,與凡人行雲在人界的那個小院一模一樣,一草一木,前院石桌石椅,後院葡萄藤下挖了個小池塘,位置分毫不差,隻是房間比之前要大得多了,兩側也分出了許多廂房,木結構的房子根本看不出蓋了多少年,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雖不像新的,但卻也不陳舊。

比起行雲的房子,這應該算是升級豪華版,但相對天界那些動不動就用夜光琉璃做瓦,寶石貴木做房的屋子,這裏實在是樸素極了。

這樣的環境也讓沈璃下意識地放鬆了戒備,沈璃心想,行止下人界的時候並沒有被抹掉記憶,所以他那個小院定是按照這個布局來擺的,她尚記得這樣的擺設是遵循了什麽陣法,能聚天地靈氣,在此處待著倒是有助於她潛心清除體內毒素。

這毒可不是那三名仙子留下的,而是被那苻生下的毒,不知他那毒是怎麽煉的,竟然紮根如此之深,依著沈璃這恢複速度,過了這麽長時間還有殘留,實在是不易。

沈璃閑閑地在屋子裏逛了一圈,不由得想起了在葡萄藤下曬太陽小憩的那個青衣白裳的家夥,那麽悠閑自得,或許,也隻有在人界的時候,有著一個凡人的身體,他才能那般隨性吧,重歸神位的行止,有了太多沈璃看不懂的情緒與顧忌。身份的不同,當真可以改變一個人太多……

沈璃正想著,忽聽水聲一響,清脆悅耳。沈璃瞥見了後院的池塘,她走過去,看著池塘中遊來遊去的胖錦鯉們,她微微一挑眉:“沒人喂的魚都能長這麽肥,天界水好啊。”她在池塘邊坐下,隨手撥弄了一下池中清水,忽然,一隻白嫩嫩的手握住了沈璃的手腕。

沈璃一怔,目光對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緊接著,銀光一閃,好幾雙晶瑩剔透的眼珠子便直勾勾地盯上了她的臉。

這些錦鯉……竟然……都變成了小孩。

她尚在愣然間,忽聽其中一個小孩咯咯一笑:“大姐姐要來陪我們玩嗎?”沈璃聽著嘩啦啦的水聲,下意識地搖頭,可是已經有好幾雙白白胖胖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姐姐來玩嘛!”小孩們清脆的嗓音就像一道催命符,拉著沈璃便將她拽進了池塘。

沈璃猛地憋了一口氣,被拽到池塘下麵,她才看見,這裏麵全然不是外麵看到的那麽小,裏麵就像一片湖,可是隻有池塘口那兒有光透進來,越往下便越黑暗。

沈璃對水的恐懼幾乎是天生的,在耳朵裏充斥著水下“嗡嗡”的聲音之時,她的心便微微慌亂起來了,好在這種情緒她還是能控製的,可當她發現她想拚命往上遊的時候,那些長著魚尾巴的小孩便跟玩似的拽著她的腳脖子。沈璃不淡定了,看著這些小孩咯咯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沈璃卻覺得這些可愛的麵孔簡直就如從地獄來的索命厲鬼。

她開始掙紮,單憑憋氣的功夫,沈璃憋個半個時辰不是問題,但在水中可不一樣,她於慌亂中欲嗬斥那些小孩,但一張嘴,水便灌進喉嚨裏,當她想吐出去的時候,就有更多的水灌了進來。

天界的水很甜,但是沈璃真的喝不下了……

她拚命地蹬著那些小孩,手腳並用往那處光亮上遊,其姿勢之難看自然不用言語。當她好不容易將鼻子伸出水麵時,一口氣沒吸到,一個小屁孩興奮地蹦躂出水麵,一個鯉魚翻身,愣是將沈璃又砸了下去。

沈璃怒火中燒,隻想燒一把火,將這池子裏的水煮沸了,燙熟這些小屁孩,待她上岸一個個撿來吃了。

可沒讓她有使出如此狠毒招數的機會,她隻覺周遭的水流莫名變快了,在她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一股巨大的抽力便將她與水一同抽出了池塘,沈璃便隨著數個光溜溜的人魚小孩一起做死魚狀摔在了地上。

她捂著胸口使勁咳,咳紅了一張臉。那些小孩也在地上蹦躂著,一條條魚尾慢慢蹦躂成了人腿。

一張白色的麵巾搭在沈璃臉上,沈璃氣憤地扔了麵巾,指著身著白衣、衣冠楚楚的男子氣喘道:“兩次……兩次!”

行止自然知道她說的“兩次”是什麽,行止一笑:“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他隨手折了一根葡萄架上的細藤,一路走過去,將地上小孩白花花的屁股挨個輕輕抽了抽。“都給我進屋來。”他一喚,小孩們捂著光溜溜的屁股,略帶著委屈,邁著生疏的步伐,踉蹌著進了屋。行止看了沈璃一眼:“我自會給你個交代。”

沈璃便這樣被晾在地上沒人搭理,過了一會兒,沈璃緩過氣來,她便聽見屋裏傳來了細細的嗚咽聲,是小孩子在哭,沈璃想著行止手裏方才折了一根細藤,琢磨著行止莫不是在抽那些孩子吧……嗯,是該狠狠抽抽,沈璃心裏如此想著。進了屋,繞過門口的屏風,沈璃便看見行止撐著腦袋,斜斜倚在榻上,手裏的細藤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而他麵前乖乖地站了一排光溜溜的孩子,每個孩子都紅著眼睛。見沈璃進來,行止瞅了她一眼,又望向孩子們:“嗯,道歉呢?”

最邊上的小孩一邊哭,一邊胡亂抹淚,嘴裏含糊道:“姐姐對不起,嗚嗚,我不知道你不會遊泳的,嗚嗚,我再也不這麽玩了。”他話音一落,另一個小孩接著道:“對不起,嗚嗚,對不起,嗚嗚。我們隻是太想和別人一起玩。”然後是此起彼伏的道歉聲和抽噎聲,混雜著吸鼻涕的聲響。

場麵有些混亂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光著屁股,手足無措含糊不清地跟她道歉……不消片刻,沈璃一隻手捂臉,另一隻手對孩子們擺了擺。“行了行了,都自己回去吧,又不是多大的事。”

沈璃說了不算,小孩們都抽噎著,眼睛亮亮地盯著行止,待行止輕輕一點頭,所有小鯉魚精逃似的奔了出去。

屋裏安靜下來,行止這才坐正了身子。“碧蒼王何時如此好說話了?”

“這麽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光著屁股在我麵前哭,弄得我跟采陰補陽的老妖婆似的。”沈璃忍耐道,“也隻有神君才能見此情景無動於衷吧。”

“不,並非無動於衷。”行止把玩著手裏的細藤,“我覺得他們哭得挺好玩的。”

沈璃揉了揉太陽穴,她滿心以為見到行止會尷尬,在走進這個院子之後就更是預見了尷尬的局麵,但此事一鬧,兩人之間哪兒還有什麽尷尬的情緒,隻有沈璃一臉疲憊和滿身的涼水。“神君給沈璃安排個廂房吧,昨夜今日連著折騰,沈璃隻想睡個安穩覺。”

“左側廂房你隨意挑一間吧。”

和行止重新住在一起的第一天便這麽稀裏糊塗地過去了。

之後……也沒什麽之後了,雖同住一院,但常常不見行止人影,沈璃也沒見他出門,估摸是在屋子裏閉關修行。見不到他,沈璃那預備尷尬的情緒便一直沒有抒發出來,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情況若能一直持續到百花宴後,下次再見行止,就是在她與拂容君的婚宴上……然後就沒有相見的日子了吧。

頭皮一痛,沈璃從銅鏡裏麵靜靜地看了身後的小鯉魚精一眼,小鯉魚精卻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給沈璃梳頭時拉痛了她,仍舊高高興興地梳著。“王爺頭發真好。”他說著,“但是太粗太直了,一點也不像女人的頭發。”

沈璃沒有應他。

這些小鯉魚精本是西苑的侍從,奉了行止的命令來伺候她,隻是越伺候越亂……

“哐啷。”沈璃忽覺後背一濕,一個收拾房間的小鯉魚精打翻了沈璃梳洗過後的水盆,水潑了一地,濕了沈璃的背和為沈璃梳妝的小鯉魚精一身。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他一臉茫然又惶恐地盯著沈璃。

“你在做什麽!”沈璃背後的小鯉魚精一怒,手下一用力,硬生生將沈璃的頭發拽下來許多根。沈璃捂著後腦勺忍耐著深呼吸,但終是沒有忍住,也不管頭發梳沒梳好,拍案而起,一手一個,將兩個小孩後襟一拎,提起來一抖,兩人皆化為錦鯉,沈璃往懷裏一抱,踹門便出去,但凡見到小鯉魚精,皆用同樣的招數對待,最後把懷裏花紋各異的胖鯉魚往池塘裏一扔。

“不準出來,再出來我就把你們給清蒸了。”

她站在池邊惡狠狠地威脅小鯉魚精們,大家都紅著一雙眼,在水麵上委屈地露出腦袋,一個小鯉魚精說道:“可是,神君說了,王爺和仙人不一樣,不吃飯會餓肚子的,我們不伺候你,王爺就會餓死了……”

“餓不死。”沈璃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警告,“不準出來啊!”

小鯉魚精們都不說話了,隻目光炯炯地盯著沈璃。

沈璃將頭發抓了抓,要像平日一樣簡單束起來,哪承想剛一回頭,卻見行止披著白袍子倚在他的房門口,微微彎起來的眼眸裏映著晨光,過分美麗。“一大早便在鬧騰什麽呢?”

沈璃肚子裏憋了幾天的火:“他們是奉你的命令來給我添亂的吧?”

行止挑眉:“我可從沒這樣交代過。”小鯉魚精委屈道:“我們真是在用心伺候王爺……”

沈璃揉了揉額頭,脫口道:“這叫伺候嗎!真要伺候我,便由神君你來吧。”這本是沈璃的氣話,哪承想話音一落,那邊卻輕描淡寫地答了“好啊”二字。

空氣好似靜了一瞬,不隻沈璃微怔,連池塘裏的小鯉魚精們也呆住了。

“咚”的一聲輕響,打破了此間寂靜,沈璃轉頭一看,洛天神女愣愣地站在後院門口,本來由她抱著的果子滾了一地。

行止靜靜地轉頭看她:“幽蘭為何來了?”

幽蘭這才回過神來似的,忙彎腰將果子撿了起來,解釋道:“天君著我來通知碧蒼王,今日是入洗髓池的日子。我想著王爺與神君同住,便順道為神君捎來幾個仙果。我看外麵院門沒關,就直接進來了……”

她沒再說下去,但誰都知道她聽見了什麽。行止點了點頭,表情極為淡定。沈璃輕咳一聲,轉身便走。“既是天君傳令,耽擱不得,快些走吧。”魔界瘴氣深重,沈璃常年待在魔界,周身難免沾染瘴氣,是以在參加百花宴之前,要去洗髓池中淨身,這是沈璃來之前便知道的流程。

幽蘭看著沈璃快步離開的背影,又回頭望了望行止,最後行了個禮,將果子放在屋中,便也隨沈璃離去。

“王爺。”離開西苑老遠,幽蘭忽然喚住沈璃,像是琢磨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了,“日前幽蘭去過魔界,雖不曾細探,但仍舊算是看過魔界的環境,我知魔族之人必有不滿天界之心。”

沈璃頓下腳步回頭看她:“神女有話直說。”

幽蘭肅了臉色:“可是不滿也好,怨懟也罷,還望王爺與魔界之人拿捏分寸。”她目光直直地盯著沈璃,“這三界唯剩一個神了,沒人能承受失去他的代價。”

沈璃忽然想起行止之前與她說過,清夜被廢去神格的原因,為私情逆天行道……所以幽蘭這話的意思是,魔界有逆反天界之心,利用她來勾引行止,意圖廢掉行止的神格?

沈璃一笑,覺得荒謬至極。“神女,且不論沈璃能不能如你預計的這般有本事,就說失去神明一事,若行止沒本事保住自己的神格,那也是他的事,你告訴我又有何用?”言罷,沈璃扭頭離去,獨留幽蘭在原處冷了目光。

洗髓池中仙氣氤氳,但對沈璃來說卻不是什麽好地方,濃鬱的仙氣在洗掉她周身瘴氣之時,連帶著也削了她不少魔力。一個時辰的沐浴讓沈璃如同打了一場大仗一樣疲憊不堪。要想恢複魔力,怕是得等到百花宴之後了吧。沈璃冷冷一笑,她明白,這正是天界的仙人們想要的效果,削弱她的魔力,減少她的威脅,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無時無刻不對魔界提防著,戒備著……即便是……他們已經那般臣服。

“哐”的一聲巨響自洗髓殿外傳來,緊接著野獸的嘶吼好似要震碎房梁。

沈璃頗感意外地一挑眉,天界也有妖獸?她披了衣裳,束好頭發,帶著幾分看好戲的心態自洗髓殿中推門而出。

殿前巨大的祥瑞彩雲之上,一隻巨大的白色獅子發狂一樣衝幽蘭撲去,洗髓殿的侍從臉色蒼白地擋在幽蘭身前,護著她四處躲避。然而此時白獅已將幽蘭逼至牆角,避無可避,那侍從竟然就地一滾,從白獅**滾過,狼狽逃命,隻留幽蘭一人立在牆角,顫抖著慘白的嘴唇呆呆地盯著白獅。

白獅一吼,舉爪便向幽蘭拍去,沈璃眉頭一皺,身形一閃,落至幽蘭身前,抬手一擋,看上去比白獅前臂細小許多的胳膊將白獅的爪子招架住,然而這招雖然擋住,沈璃卻是眉頭一皺,隻覺體內氣息不穩,力道不繼,無法將白獅推開,她心知必定是這洗髓池的作用,正與白獅僵持之際,身後的幽蘭忽然道:“不用魔族之人相救。”

“好。”沈璃聞言,當即手一鬆,白獅的利爪帶著殺氣直直向幽蘭的臉招呼而去,幽蘭沒想到沈璃說鬆手就鬆手,當即嚇得倒抽一口冷氣,麵無血色,在利爪快要碰到臉頰之時,來勢又猛地停住,隻聽沈璃道:“想保住臉,求我。”

給便宜不要,那便適當索取吧。沈璃是這樣想的。

幽蘭幾乎不敢轉頭,那利爪上屬於野獸的狂暴之氣刺得她幾乎流淚,一隻纖纖玉手悄然抓住了沈璃的衣擺,幽蘭的聲音帶著三分恐懼,三分不甘,還有更多的是屬於女子的柔弱:“求……求你。”

沈璃忽然間不知被滿足了怎樣的心態。她自得地一笑,當下大喝一聲,一隻手推開白獅的爪子,另一隻手將幽蘭細腰一攬,縱身一躍,跳過白獅頭頂,落在它背後。沈璃將幽蘭鬆開,見她渾身癱軟摔坐在地,沈璃道:“本來你求我我也不打算救你的,奈何你是隨我來的洗髓池,在此出事未免也太巧了一些。我不過是不想讓他人再說閑話罷了。”

才逃過一劫的幽蘭哪兒有心思理會沈璃揶揄,隻往沈璃身後看了一眼,臉色越發青白。沈璃往後一瞥,竟見那白獅已經撲至兩人跟前,巨爪已經揮來,沈璃要躲是沒問題,可是帶著幽蘭便是帶個累贅,沈璃估摸著白獅這一爪她挨了頂多痛上幾天,但這神女指不定就直接給拍死了。沒時間權衡,沈璃將幽蘭一抱,利爪在她背上抓過。血肉橫飛。

幽蘭嚇得失聲驚叫,她的生活裏幾時見過如此場麵。一擊過,白獅第二爪欲襲來,中間有些許時間,沈璃抱住幽蘭就地一滾,逃出了白獅的攻擊範圍。

幽蘭的手不小心碰到沈璃的背,摸了一手鮮血,她顫抖著唇:“你沒……沒事嗎?”

沈璃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皮肉傷而已。”沈璃見那白獅又欲往這邊撲來,她才知道,這白獅竟是盯中了幽蘭。沈璃眉目一沉:“你為何惹怒它?”

幽蘭隻呆呆地看著一手鮮血,白著臉未答話。

沈璃心知自己剛在洗髓池中過了一遭,定不能與這白獅硬拚,她與妖獸相鬥多年,極為熟悉獸類的脾性,當獸類意識到自己無法戰勝對手時,它便會退縮。此戰她的目的不在殺了白獅,而是逼退它,隻要氣勢上贏了它便行。

躲在沈璃背後的幽蘭忽覺周身氣息一熱,她愣愣地抬頭看沈璃,逆光之中,這個女子的側臉輪廓帥氣得幾乎令人遺忘性別。

忽然之間,沈璃瞳中紅光一閃,周遭氣息一動,幽蘭似聞鳳凰清啼,嘹亮天際,周身灼熱的氣息愈重,對麵的白獅不甘示弱地狠戾嘶吼,方寸之間恍然已成二者爭王之地。

周遭的仙人早已被滾滾氣浪推得老遠,唯有沈璃身後的幽蘭,她清楚地看見沈璃眼底的鮮紅越來越泛濫,直至染紅了沈璃整個眼眸。又是一聲極為嘹亮的啼叫,那些滾燙的氣浪好似在空中凝成了一隻刺眼的鳳凰,呼嘯著向白獅衝去,嘶吼不斷的白獅往後退了一步,鳳凰於它頭頂盤旋,似隨時準備俯衝啄咬它。

白獅左右躲避,最後“嗷嗚”一聲,身體驟然變小,最後化作一個白色毛團,蜷在雲上瑟瑟發抖。

殺氣霎時收斂,沈璃踏上前一步,一隻手卻拽住了她的衣袖,她一回頭,聽幽蘭垂著腦袋小聲說著:“危……危險。別去了,等天將們來了再看吧。”

沈璃一挑眉,這神女倒知道知恩圖報。她握住神女的手,將它拿開。“無妨。”轉頭離開的沈璃沒有看見,幽蘭抬頭望了望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手,神色莫名複雜。

沈璃走到白色毛團身邊,俯身將它拎起來,白色的“長毛狗”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淚汪汪地望著她,喉嚨裏發出乞憐的嗚咽聲。她毫不憐惜地將它一抖:“說!爾乃何方妖孽?”

“長毛狗”抖得更厲害。

“王爺!王爺手下留情啊!”白胡子老頭拿著拂塵急匆匆地從不遠處奔來,直至沈璃跟前,衝她行了個禮,道:“此乃神君養在天外天的神獸禍鬥,並非妖物啊!”

行止養的?沈璃將“長毛狗”丟給白胡子老頭抱著。“你們神君是要做天界的養殖大戶嗎?什麽都有他的份兒。”

“嗬,聽王爺的語氣,倒像是抱怨什麽都是我的過錯。”一句話橫空插來,周遭的仙人皆躬身行禮。行止翩然而來,白胡子老頭忙放下禍鬥,俯身叩拜:“小仙有罪。”

行止扶了老頭一把,目光落在沈璃身上,眸中波光一動:“受傷了?”

沈璃抱手一拜:“托神君的福,隻受了點皮外傷。”

行止指尖動了動,最後還是壓抑住了什麽情緒似的,隻彎腰將禍鬥抱起,摸了摸它的腦袋,禍鬥委屈極了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行止輕聲問:“怎麽回事?”

白胡子老頭道:“小仙遵從神君吩咐,從天外天將禍鬥帶去西苑,怎知走到此地禍鬥突然發了狂。我拉也拉不住,傷了王爺和洛天神女,實在是小仙的過錯。”

行止這才遠遠看了幽蘭一眼,沉默許久後,道:“禍鬥突發狂性也並非你的過錯。你且送王爺回西苑,然後找個醫官來看看。”他身子一轉,行至幽蘭跟前,將她扶起。“你隨我走走。”

幽蘭臉色灰敗地點了點頭。

沈璃回到西苑,沒等天界的醫官,她實在不敢相信天界之人了,便自己包好傷口換好衣服,見白胡子老頭在後院找了根繩子,要將禍鬥套上,沈璃阻止道:“別套了。”

老頭微微遲疑:“可它若再傷了王爺……”

“它乖的時候不套也行,它不乖的時候套住也沒用,所以別浪費繩子了。”而且,沈璃不傻,禍鬥身為神獸,怎會無緣無故發狂,看行止今天將神女私自尋去,沈璃便知,這禍事必是那幽蘭自己惹出來的。想到此處,沈璃有些歎息,她這才來天界幾天,便遭到這麽多有意無意的攻擊,實在是與此處八字不合啊。

白胡子老頭想了想,倒也沒有執著地用繩子去套禍鬥,嘴裏嘀咕道:“這樣也好,王爺,你喜歡它便與它多玩玩,本來神君也是找它來給王爺打發時間的。”

沈璃聽罷,身子微微一僵,末了一推房門,麵無表情地回了自己房間。

若即若離,看似無心卻有心,沈璃在房中枯坐半日,想不通行止如今對自己到底是怎麽個想法。她覺得自己就像那隻長毛狗,想起來的時候逗弄兩下,像是閑暇裏打發時光的樂子。

傍晚時分,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沈璃去開門時卻沒看見人影,隻有熱騰騰的飯菜放在房門口。沈璃倒也不客氣,端著飯菜便回去吃。這個人的手藝沒半點退步,隻是這樣的東西對沈璃來說難免吃出一點物是人非的感慨來。

她將碗收了,放到門口時,忽見行止從她對麵的一個房間裏走出來。那不是他的房間,但沈璃常見他從那個房間裏出來。

兩人打了個照麵,沈璃隻對行止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便將門關上。

一句“飯菜還合口味嗎?”塞住喉嚨,行止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倏地一笑,形容微苦。“飯菜還合口味嗎?”“傷口不要緊吧?”“無聊的話可以和禍鬥玩一玩。它不會再傷你了……”

有那麽多話想說,但是他不該說,對方也不給他機會說了。

進退失據……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夜裏,沈璃死活睡不著覺,索性出門在院子裏走走。天界的月亮極圓極亮,在黑夜中給房屋照出屬於夜的光輝。沈璃轉眼瞥見對麵房間似乎有星星點點的光芒自裏麵溢出,她知道這是行止常去的那個房間,心底猛生一股好奇,這裏麵莫不是有什麽奇珍異寶?沈璃瞅了瞅行止房間緊閉的大門,輕手輕腳地往對麵的房間走去。

推門,進屋,小心翼翼地將門扉掩上,沈璃一轉頭,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屏風,上麵不同於平常的花草樹木,山河風光,而是一片透藍的夜空,上麵繁星點點,宛如一張天幕,其間星河流轉,竟是一幅會動的畫。

沈璃看得嘖嘖稱奇,覺得這裏麵果然藏了奇寶。

可當她繞過屏風時,卻驚呆了。這裏不是一般的房間,而像是開辟出來的另一個空間一般,腳下無底,頭上無頂,沈璃似是走到了剛才那個屏風的畫裏,星河雲海,宛如不在這世間。

而更令沈璃驚奇的是,在那一顆顆璀璨的星星上,仿佛還刻有小字,她眯眼仔細一看,心頭更驚。

神觀月、神落星、神清夜……

這裏竟是……供奉上古神靈位的地方!

“這裏最好不要進來。”行止聲音輕淡,但還是嚇了沈璃一跳,她瞪圓了眼轉頭看他,行止見了她這表情,倏地一笑,“我先前沒與你說過嗎?”

沈璃愣愣地看著行止,心裏琢磨著,供奉上古神靈位的地方當是極清淨之地,輕易不得讓人進入。隻是……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隨便擺在這樣一個房間裏真的沒關係嗎?天界的人是日子過得太舒坦連防備也不知道了嗎?門口也不知道設個結界攔一下……

“我現在出去還來得及嗎?”

沈璃雖為魔族人,也向來不喜歡如今天界這些仙人的作風,但對上古神還是有幾分尊敬的。

“來不及了。”行止低頭一笑,仰頭望著天空中閃爍的靈位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既然來了便拜拜吧,已經許久沒人來看過他們了。”

既然行止都這樣說了,沈璃便也沒急著出去,她仰頭望著滿天星辰,那些靈位好似有靈性一般,漸漸圍成了一個圈,將沈璃與行止包圍在中間,像是一群人圍著他們探看一樣,行止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此處與天外天的景色一樣,他們素日也都排成星宿的模樣,不會到處亂動,今日見你來了,竟都過來看熱鬧了,他們很是高興啊。”

沈璃瞅了他一眼,見他唇角笑意雖淡,但卻將愉悅的情緒染上了眉梢,與他素日的笑容大不相同,沈璃知道行止此時是真的開心。她轉眼看著飄浮著的冷冰冰的靈位,心下莫名覺得有些蒼涼。

對沈璃來說,她看到的隻有這些靈位上刻的字,而行止看到的卻是他曾經的朋友,一些再也回不來的友人。到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行止到底活了多少年了,他被三界稱為尊神,享最高禮遇,獨居天外天,臥蒼茫星辰,觀天下大事,可卻再沒人能伴他左右了。

他站得太高,誰都無法觸碰。

“會覺得……寂寞嗎?”沈璃鬼使神差地問出這句話。行止轉頭看她,沉默了一會兒,笑道:“為何如此問?”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若有朝一日魔君、肉丫,還有我的將軍和下屬們皆變成了不會說話的牌位,我還要一人守著空無一人的魔界過日子……”沈璃一頓,“我必定是活不下來的。”

行止淺笑:“習慣了便好,而且重任在身,你說的寂寞也好,生死也罷,都不在我掌控之中了。”

沈璃看著他:“神不是把世間所有都握於掌中嗎?”

“算是吧。”行止道,“可唯獨我自身除外。神因力量過於強大而不能動私情,你約莫是知道的,而生死也非我能把控的。除非我壽盡之日化為天地之氣永駐山河,否則,我還不能死。”

沈璃一愣:“神也有……壽盡之日?”

“自然,萬物有生豈能無滅,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脫,我壽命雖長,但終有盡時,待到那日,我便隨天道之力,化為天地間一縷生機,融入山河湖海之中,神形雖滅,然而神力永存,繼續守著這萬物星辰。”

沈璃聽得又一愣:“既然如此,這些神便都是壽終正寢,化為了天地間的一縷生機?”

行止搖頭:“有三成是壽數盡了,但餘下七成,皆是在壽盡之前出了變故,行有違天道之事,被廢去神格,永墮輪回,嚐人世百苦去了。他們是神形俱毀,神力**然無存,他們生前在天地間留下的法術也會盡數消失。”他抬頭:“這些靈位,也算是天道仁慈,給餘下的人留的一點念想罷了。”

他親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這裏的牌位漸漸變多。

“也就是說,順應天道享盡壽數而去的神明,他的神力還會在世間留存,而被天道廢去神格的神明,便什麽也不會留下……”沈璃呆怔,腦子裏忽然閃過一件可怕的事情,“若是你如今出了什麽變故,被廢去神格,那麽你的法術便會盡數消失。那墟天淵……”

行止點頭:“墟天淵乃是由我撕裂出來的另一個空間,我若被廢去神格,沒有神力維係法術,它自然會消失。”

沈璃臉色一沉:“數千隻像蠍尾狐一樣的妖獸會跑出來?”

“不。”行止唇角的弧度稍落,“它們會隨著墟天淵的消失而消失,但與此同時,魔界也會被墟天淵牽連,一同淪陷。”

沈璃一驚:“為何?”

“即便是神,要開辟出另一個那般巨大的空間也是極為困難的。”行止隨手一揮,一道光芒在他掌心劃過,“即便是開辟出來,也會如此光一般,稍縱即逝,唯有依憑山河之力,借自然大道,方可成就墟天淵,所以我借由魔界五行之力,灌入神力,才鑄成墟天淵,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魔界便與墟天淵連在了一起,同存共亡。”

沈璃不敢置信地瞪著行止,怒道:“你竟然做出這種不顧及魔界子孫後代的事!”將墟天淵與魔界連在一起,若有朝一日墟天淵有什麽動**,魔界豈不是第一個遭殃!

“那時,開辟另一個空間是解決妖獸之亂最快的方法。”行止聲音微冷,即便是現在,談到當年的決定,他也沒有半分猶豫,“若不那樣做,現在早已沒有了魔界。”

沈璃咬牙,她知道,在一場戰鬥中,有時為了一定的利益必定會做出犧牲。但這樣的犧牲……

“你不能出任何變故。”沈璃咬牙道,“一絲一毫都不能,必須給我活到壽終正寢時。”

行止低頭一笑:“這是自然,更何況,如今天外天就我一個神,整個天外天由我一人神力維係,若我出了變故,彼時天外天傾覆,星石落瓦盡數砸在九重天上,必定使九重天塌陷,危害天下蒼生。”

行止的話說得輕鬆,可卻在沈璃心上壓下更重的石頭。思及幽蘭與自己說的話,沈璃垂了眉目,她說得沒錯,行止不能出事,沒有誰能承受失去他的代價,隻因為他早已不單單是他自己了,如此沉重的責任,實在讓人難以背負……

“所以,”行止輕輕開口,聲音極淡,但其間情緒湧動,饒是遲鈍如沈璃也有所察覺,他的目光映著璀璨星河,一字一句道,“沈璃,我不能喜歡你。”

語氣中告誡的意味如此明顯,也不知是在警告誰。

沈璃心頭莫名一抽,轉過頭去:“神君在說笑呢,事到如今,沈璃哪兒還敢對神君抱有什麽幻想。隻要神君莫要時不時地撩撥沈璃……”

“我控製不住啊。”行止忽然打斷沈璃的話,如此不負責任的話,他卻帶著笑意說了出來,“我控製不住啊,想撩撥你。”

這家夥……

沈璃拳頭一緊,忍下翻湧而上的怒氣,回過頭,直勾勾地盯著行止,冷了語調,連撐麵子的尊稱也懶得用了:“你到底什麽意思?”說自己責任沉重,不能動情的是他,說出這種話牽絆她的也是他。推開的人是他,握緊的人也是他。沈璃再是能忍,此時也忍不住了:“你有毛病是嗎?”

行止點頭:“我約莫……是患上什麽毛病了吧。”

這算是承認了什麽嗎……

沈璃盯著他,突然覺得原來真有這麽一個時刻,心裏麵各種情緒湧動,但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字能說出口。房間裏靜默了半晌,連那些靈位都各自飛回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沈璃這才慢慢反應過來行止的意思,然後頓覺此人真是卑鄙透頂。他的話說得如此模棱兩可,但背後的意思卻那麽明確——所有的情緒都該收斂了。

可是他說他做不到,那麽……沈璃忽然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她深呼吸,憋住胸口的悶氣,盯著行止,聲音鏗鏘有力,“本王必替神君治了這毛病。”

這本不是她一個人能控製的事,但有什麽辦法呢,一個負起天下重責的人在她麵前耍賴……

那就由她來吧,碧蒼王沒有斬不斷的東西。

行止低笑:“有勞王爺。”行止側目望進沈璃漆黑的瞳孔,裏麵映入了漫天星辰,讓行止有片刻的失神,他扭過頭,眨了眨眼:“還望王爺……莫要治標不治本啊。”

沈璃冷笑:“定不負所托。”她轉身欲走,行止卻突然又喚道:“王爺……”

沈璃頓下腳步,等了一會兒,行止才道:“行止還有一事相托。”沒等沈璃答應,他便說道:“我亦不知自己到底活了多久,壽數何時盡,但若有朝一日,我神形消失,化為天地生機,留下一個靈位在此,還望王爺閑時來探望打掃一番。”

即便是下了再大的決心不去搭理行止,此時沈璃也忍不住微微回頭:“為何是我?”

行止一笑:“因為……你正好看見了。”

因為……若有那一日,在那之後,他還想讓沈璃來看看他。行止比誰都清楚,記憶不會保存太久,但常看看總是會記得久一些,若是她早早地便將他忘了……

那他……該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