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厚黑有道

我現在能看到趙向前的一舉一動,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在朱盛辦公室時,就有一段影像在眼前播放,看到他坐在趙向東的車上,看到他們聊小時候的事。這種情形以前也有過,但是從沒有現在這樣真切。

榮格在他的著述裏不斷地提及夢和幻覺,當然也說過靈魂與肉體的分離,他是研究這個的,他能捕捉到幻覺產生的那一瞬間的情景,普通人做不到,他甚至把靈魂遊走歸為精神疾病的一種,人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情形下,靈魂遊離在自己的軀殼之外,而中國道家卻解釋是天目所見,是異能。到底誰是正確的?

我兩種情形都有,一種是時刻在腦海裏印著趙向前的名字,替他焦慮,想知道他該怎麽處理這件棘手的事,另一種是我的確開了天目。兩種情形結合在一起,使我不再是一張圖片一張圖片地拍照,而是把他的行止活動拍成了影像,而且是同步的,就像我跟在他身邊一樣。

我在占卜時也會有這種情況出現,我能看到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連他死時的情形我都能看到,但是那要在絕對安靜,而我又心無旁騖的時候,我會看到我麵前的人,幻化成另外一個不認識的人或是一隻鳥或是別的動物,然後看到他像一株小樹苗一樣不斷長大,從小到大都經曆了什麽,遇到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生過什麽病,到老死的時候躺在病**,枯瘦的手向空中抓著什麽。我能看到,但是我從不說,因為怕別人說我是唯心,是在下大神。其實下大神,也是一種異能,他們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他們不會被常人所理解,所以不如不說。

研究精神學的榮格不光相信幻覺,相信夢對現實的揭示,也相信中國道家的煉丹術,他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為精神所左右,如果人類能控製精神,就找到了破譯生命的密碼,可以不病不老不死,可以超然物外,我信。

真正研究透徹了《易經》的人,會理解我說的話,《易經》是預測學,更是生命科學,《易經》把萬事萬物當成有生命的東西來看,有生命才可以溝通,生命之間的信息通道打通了,就沒有秘密可言,掌握《易經》,就是掌握打通生命之間信息通道的工具。

我現在的意識在隨著趙向前走,我之所以說是意識,不說是靈魂,是因為靈魂太抽象,太縹緲,就像是空氣,人們看不到它的存在,認為它就是空的,不可能承載什麽,可是空氣又實在太偉大了,它承載了宇宙間生命所需要的一切有形和無形的物質。

我的意識又跟著趙向前在動。

趙向前從梁在道家出來,去了“高麗村”,他想一個人買醉嗎?

趙向前一個人要了個單間,並沒有要酒,坐在房間裏喝咖啡。這時,天空下起了細雨,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外麵灰蒙蒙的,街上的路燈燈光氤氳,道旁落葉鬆被雨水濕過,青蔥得發黑。

趙向前點了一支煙,眉頭深鎖,不斷地看放在桌上的手機。

過了一會兒,手機屏上一陣閃動,他迅速抓起電話:“喂,你方便嗎?我在高麗村,嗯,我等你。”

他在等一個人,隻有他認為重要的人才會單獨來“高麗村”見麵,他要見誰呢?

夜已經很深了,他已經換了三次咖啡,仍然是孤獨的一個人。

當時針指向12點時,一個打著雨傘的女人走進了飯店。進了房間,對趙向前歉意地一笑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女人三十多歲,披肩長發,皮膚微黑,但是氣質非常好,舉止頗為文雅,她脫掉風衣,搭在椅背上,輕輕坐下來:“喝點什麽?威士忌好嗎?”

趙向前點頭:“隨便。”

女人伸手握住趙向前放在桌上的手:“少抽點煙,看你的嘴唇,都是紫的。”

趙向前笑笑,把煙蒂摁在煙灰缸裏,反手也握住了女人的手:“謝謝,東西帶來了嗎?”

女人從手袋裏掏出一個文件袋,猶豫了一下,放到他手上問:“你決定了?”

趙向前不語,抽出文件袋裏的幾頁紙,一張張地仔細瀏覽。

女人招手叫來服務生,點了四個菜,分別是三色泡菜,金沙土豆泥,炒年糕和清炒蝦仁,另外又要了一份韓藥參雞湯。在兩個杯子裏倒上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又倒上,看著專注的趙向前說:“事緩則圓,再等等也許還會有別的辦法。”

趙向前搖了搖頭,仍然把眼睛埋在文件裏。

“你想過沒有?這些證據對根深蒂固的梁老爺子來說,究竟有多少殺傷力呢?”女人憂心忡忡地說,“如果扳不倒他,結局反而更糟。”

趙向前終於看完了文件,小心放進文件袋裏,又封上口,端起酒杯與女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說:“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如果,如果從了老爺子呢?”

“你說什麽?菁菁,你說這樣的話?”趙向前眼裏露出惱怒。

菁菁哀歎了一聲,說:“我不希望看到你們魚死網破。”

“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等老爺子一回來,我就去見他,直接和他攤牌,我會告訴他,如果他不停止計劃,我就去紀委檢舉他。”

“你以為他會害怕?”

“人總該有些怕覺吧,能瘋狂到無所顧忌的地步嗎?”

“不撕破臉皮不好嗎?匿名舉報呢?”

“我就是要做到明處,告訴他這樣做不光是毀了自己,還會眾叛親離。”

“怎麽弄成這種局麵?我感覺好像哪兒不對,可是又說不上來,老爺子再糊塗,再利令智昏,他也犯不上賭上全部身家啊!”

“我也不相信他會動這樣的念頭,可是偏偏他就動了,難道世上真有鬼打牆的說法,他是被惡鬼纏住了?”趙向前自嘲地說,“世上哪有鬼喲,都是人心在作怪。”

“我不忍心看你的前途毀於一旦,”菁菁又抓住了他的手,“即使能扳得倒老爺子,你的政治前途也完了,誰還敢用一個把自己的恩人送進監獄的人!”

“我保住前途,很多人會保不住性命,我保住前途,冰城的前途就會變得莫測,我不想眼看著老盧和我的心血化為泡影,幹事業,總得有犧牲,不管人們理解不理解我的決定,我問心無愧。”

菁菁轉向窗外,一滴眼淚滑落下來。

“菁菁,你是理解我的,一直都是,古人說紅顏知己,我說你是我的紅塵知己,自從我做官以來,就沒有了真正的朋友,紅塵那麽熱鬧,可是我得時刻保持一顆冷靜的心,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體會到做人的快樂,我是自私的,隻想在你這裏索取一份寧靜,獲得一份安慰,可是我卻不能給予你什麽,忘了我吧,就當我是紅塵裏的一滴雨滴,太陽出來,什麽都沒有了。”趙向前走到菁菁身後,輕輕抱住她說。

“如果世間的罪惡也能是一滴雨滴該多好。”菁菁幽幽地說。

“太陽的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假設隻能徒添苦惱,我們還是現實些吧。”趙向前要走回座位上去。

菁菁卻反身抱住了他,親吻他,趙向前掙紮了一下,最終放棄了努力,兩個人深情地擁抱在一起。

趙向前和菁菁一直是彼此欣賞,卻從沒有越過雷池一步,他們是朋友,是知己,不是情人。但是今晚的一吻,讓他們把心徹底地交給了對方,菁菁說:“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守候你,做你一生的紅塵知己。”

趙向前的吻卻是吻別的意思,他要把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氣味藏在心裏。

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好,趙向前說:“不想那麽多了,明天的事等明天再說吧,今天我們一醉方休。”

菁菁是梁在道的秘書,這次梁在道去北京開會,她事先一點都不知道,自然也沒有跟著,這是很反常的事,菁菁甚至懷疑梁在道根本就沒有去開會,可是他到底幹什麽去了,沒有人知道。

她心裏有一種預感,梁在道和盧思源的鬥爭決不是趙向前說的那麽簡單,後麵肯定還有更深層的東西存在,到底是什麽,隻有梁在道知道。

官者弄權,商者弄奸,自古以來就層出不窮這類高人。厚黑學大師李宗吾更是專著一部《厚黑學》來詮釋玩弄權術的種種伎倆。他說三國裏權術高手當然要數曹操和劉備,一個是心子黑,一個是臉皮厚。曹操叫囂著“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又殺皇後皇子,其心黑如炭,所以落得一個千古奸雄的名聲。

但是李老先生卻不承認諸葛孔明是權術高手,這實在是埋沒人才,諸葛亮是周易大師,他的謀略得益於對周易的深刻領悟,後人有一聯寫得好:收二川,排八陣,六出七擒,五丈原前,點四十九盞明燈,一心隻為酬三顧;取西蜀,定南蠻,東和北拒,中軍帳裏,變金木土爻神卦,水麵偏能用火攻。按行內說法,他是我的祖師爺,他的功過是非我是不能妄評的。

可是諸葛亮從一個鄉野隱士一躍而成為劉皇叔的座上客,穩把蜀國數十年,不是集臉皮厚與心子黑於一身,可能做到?他最後假惺惺地留一句“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自己謀了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美名,所以,他要比曹操、司馬懿等人高明得多。

要做官場常青樹,學曹操、劉備、司馬懿都不行,得研究諸葛亮。

趙向前不懂權謀之術,隻知捧一顆紅心,學魏征,死抗死諫,可惜天下像李世民那樣怕老婆的皇帝太少了,你找死,人家送你死就是了,誰會憐惜你的憂國憂民之心。

作為一個政治家不懂謀略權術,隻憑一腔熱血,注定是悲劇的。

肖北約了趙向前見麵,他是梁在道的代言人,挾天子才能令諸侯,他的祖師爺是曹操。

“老爺子去北京了,你知道嗎?”

“呃,是的,我知道。”

“知道他去幹什麽嗎?”

“說是去開會吧。”

“不是,去見一位領導,也是他的老師,他去吹風,”肖北觀察著趙向前的臉色說,“你的臉色很差,沒休息好?”

“呃,昨晚看文件看得有些晚。”趙向前雙手搓了一下臉說。

“菁菁……”肖北欲言又止,嬉笑著看趙向前。

趙向前心裏一驚,不知道他要說什麽,等了片刻,見他沒再說下去,忍不住問:“菁菁沒跟去嗎?”

“哈……老趙啊,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你們昨晚不是在一起了嗎?怎麽樣?把你折騰得夠戧吧?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要把持著點。”肖北說。

趙向前的心咯噔一下,他怎麽會知道我和菁菁在一起?他監視我?還是菁菁出賣我?不,不會,菁菁絕不會,那就是他在監視我,昨天晚上沒見到可疑的人啊?!

“哈哈……”肖北見他被自己猜中心事,放肆地大笑說,“你緊張什麽呀,誰還沒有個說心裏話的知己啊。”

趙向前捂著嘴支吾了幾句掩飾道:“沒有,沒有。”

“怎麽了?牙又疼啦?”肖北關切地問。

趙向前搖搖頭又點點頭:“肖北,老爺子留什麽話沒有?”

說完這句話,趙向前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老爺子有話會直接跟自己說,問肖北,這小子一肚子彎彎繞,能告訴自己什麽實情?

肖北就是等他來問,收起玩世不恭的嘴臉一本正經地道:“老爺子臨走時吩咐,讓我們馬上實施計劃,他在上頭活動,我們要趁熱打鐵,兩下合力,大功可成。”

“老爺子什麽時候回來?”趙向前想了想,推脫說,“考察團的日程不是一下子能定下來的,怕要耽擱些日子。”

“老爺子暫時不會回來,他還有一件大事要辦,就是幫你活動活動,這事過了讓你再往上走走。”

趙向前苦笑說:“真要做成了這件事,影響那麽大,我還能往上走?”

“你隻是一個市長,出了事自然有高個的頂著,對你的影響微乎其微,大不了出去轉一圈再回來,隻要把上麵搞定了,下麵誰還敢放個屁。”肖北神氣活現地說。

趙向前厭煩地皺了一下眉頭,都說主多大仆多大,肖北因為是梁在道的女婿,處處拿自己當爺,你算老幾啊,官場變化瞬間風雲,別說你肖北不過是梁在道的一條狗,就是梁在道又能左右得了什麽?!

“你們都準備好了?”趙向前決定探探肖北的底細。

“隻欠東風。”肖北言簡意賅。

“計劃在哪裏動手?”

考察團來冰城後的日程安排和考察路線已經事先定下來了,肖北手上有一份詳細的日程表和路線圖,趙向前想知道他們把人埋伏在哪個地方,他已經準備了兩個方案,一是通知省公安廳到現場抓人,二是如果抓人不成他要臨時改變路線,反正不能讓肖北他們的陰謀得逞。

在光天化日之下謀殺政府官員,還要做得天衣無縫,趙向前摸不透的是肖北他們將采取什麽方式,也不知他們將出動多少人。

“這個就不用你老操心了。”肖北狡黠地眨眨眼睛說。

趙向前心裏暗暗地罵道,王八蛋,你就作死吧!但還是裝作關切地說:“千萬別留後遺症,要不然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我說過了,你放心就是。”肖北胸有成竹。

“我放心你,但是不放心你找的人,怕到時手軟露出馬腳。”趙向前還想套肖北的話。

“老趙,你記住了,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和我也沒關係,你是代表冰城市政府邀請考察團,是官方行為,那頭有朱盛操作,他的人他有數,我不妨給你透一下,你知道當年冰城道路工程公司老總是怎麽死的嗎?”

冰城道路工程公司以前是國營企業,朱盛通過種種手段才變成自己的公司,那都是趙向前來冰城之前的事,那時梁在道是冰城的一把手,所以他對此並不知情。

“那個老總一心要維護國有資產,其實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朱盛勸他多次讓他退出,他就是不聽招呼,還到處告狀,說朱盛要侵吞國家財產,當然也捎帶著把老爺子給告了。一天晚上,那個老總喝多了酒,跑到江邊去遊泳,淹死了。”肖北麵無表情地說。

“不會是朱盛幹的吧?”趙向前明知故問。

“還有呢,那老總的兒子不甘心,繼承老爹的遺誌,不光為其老爹喊冤,還繼續上告說朱盛殺人滅口,說老爺子姑息養奸,朱盛給他們家多少錢都不要,就是要置朱盛於死地,後來,他家裏著了一把火,一家老小五口,全燒死了……”肖北歎息說,“太慘了,滅門啊!”

趙向前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不由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案子破了嗎?”他問了一個很幼稚的問題。

“老爺子當時就下令,限期破案,後來案子破了,是他們家用火不慎,引燃了放在家裏的香精水,你說詭異吧?”肖北冷笑說,“中國人向來是管生不管死,都滅門了,死無對證,誰還去較真啊!”

“這也太他媽的黑暗了。”趙向前衝口而出罵道,罵完意識到不對,補充道,“這朱盛也太惡毒了,做事用不著這麽絕嘛!”

“他就是一個劊子手。”肖北說。

趙向前有些明白梁在道為什麽對朱盛言聽計從了,朱盛是劊子手不假,可是真正拿刀的卻是梁在道,究竟誰更惡毒,誰更可怕?這兩個人一黑一白,一明一暗,狼狽為奸,在他們眼裏,哪還有正義哪還有公平哪還有人性!

“朱盛會遭報應的。”趙向前喃喃地說。

“該遭報應的人還有很多,”肖北說,“死人有時也能複仇你信不信?”

“死人也能複仇?”趙向前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沒什麽,我看鬼片看多了。”肖北淡淡地說。

“那個老總叫什麽名字?”

“蔣衛東,怎麽,你想給他翻案?”肖北定定地問。

趙向前搖搖頭說:“都辦成鐵案了,還怎麽翻案?隨便問問。”

話是這樣說,趙向前的心裏卻重重地打了個問號,為什麽肖北要告訴自己這事?是威脅自己還是忌憚朱盛的凶殘成性?

肖北臨走,深深地看了趙向前一眼說:“朱盛幹這行拿手,他從來都是讓開口說話的人說不了話,所以,有些事,隻可做不可說,要不然就得永遠閉口。”

望著肖北的背影,趙向前感到後背一陣陣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