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心到神知

《易經-澤雷隨》九四爻象曰:隨有獲,其義凶也。有孚在道,明功也。小人近身,如不能保持警醒,雖暫有獲益,久而必大凶。

我還是低估了朱盛的智商。《易經》的智慧能看透他的運數,看不透他的奸詐。我想來想去,隻有用“奸詐”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他,但並不適合他。

我知道人有為了正義為了理想不畏死的,嶽飛和文天祥就是這樣的人,也有人為了財富為了名利不惜刀頭舔血的,不說古代,報紙電視裏經常有被處死的貪官,可是依然有人還要去爭相赴死。

這是僥幸心理作怪,以為頭頂懸著的那把刀不會那麽巧落到自己頭上。

朱盛現在是一個頭戴鋼鐵麵具的金剛,他把自己當成了刀槍不入的金剛之軀,他鑽進了自己精心設計的迷局裏,享受著衝刺的快樂,也自以為成就,就像童話故事裏那個自以為穿了隱身衣的人一樣,光天化日之下四處搶掠,卻高叫:“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我窺知了他心裏藏了更深的陰謀,明白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便不肯再與他糾纏,向他要卦金走人。

朱盛奸笑說:“大師啊,你是我見過的風水師裏最神的一個,你都算準了,可是這錢我不能給你。”

“你言而無信!”

“不,我雖然是靠坑誆蒙騙發的家,但是不敢騙你,怕你給我下咒,我說不給你卦金,隻是暫時不給,等我的事罷了,會加倍給你。”朱盛的笑越發的可怖。

“什麽意思?”

“幫我一個忙,既然你算出了我要做的這件事有齟齬,會影響我的壽數,請你幫我改了運,把禍事平了,你也算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你不做這件事就是了。”

“箭在弦上能不發嗎?不做這件事會影響我的整個計劃,所以沒退路,必須要做。”

“我幫不了你,既然你相信事在人為,那也隻能聽天由命。”

“助人為樂嘛,你迷津都給我指出來了,何不好人做到底?”

“我改不了運,即使有這樣的本事,你的運也改不了,誰也奪不下你手裏的刀。”

朱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毛。

我來找他不是為了賺卦金,我把利害關係與他申明,本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答應了楊其名,做不到,我也成了言而無信的人了。

看著朱盛的醜惡嘴臉,我實在是坐不下去,對他說:“你既然不願意付卦金,我也不勉強,祝你好運。”

朱盛冷笑說:“不送。”

我下樓,走到大門口,楊其名巴巴地看我,眼裏甚是期待,我衝他搖搖頭說:“你一會兒去和悅旅館,我給你錢。”

楊其名恨聲說:“姓朱的一貫是‘鵪鶉嗉裏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的,想從他手裏討得錢來,除非你生了三頭六臂,周哥,算了,我不要錢。”

我感覺有些對不起楊其名,又不敢在門口久和他寒暄,邊走邊說:“我說過給你肯定要做到,多少是周哥的心意,你隻管跟我來。”

楊其名說:“好人好報,惡人惡報,多少好人都死了,姓朱的這樣的壞人怎麽不死呢?”

回到旅館,我剛在房間坐下,桃兒從她房間過來:“天一,你去了這麽久,神神秘秘的到底幹什麽?”

我說:“沒什麽,收拾行李,撤吧。”

電視裏正播冰城的新聞,趙向前在一個棚戶區裏視察拆遷,很多百姓圍著他,氣氛熱烈而和諧,趙向前仍然是沒有一絲的官架子,與居民聊得投機,有老太太握著他的手,說:“我們就信你,你叫我們往哪裏搬我們就搬,我孫子說隻要搬到新房,他就能把媳婦領家裏來。”

下一個新聞,是趙向前在開一個再就業的現場會,揮著手,**洋溢地給人們描繪未來的藍圖:“市裏爭取用三年的時間,不斷拓寬就業渠道,力爭安排一百萬人再就業……”

桃兒說:“趙向前的氣場真足。”

“為民辦事,心係百姓的人氣場都足。”我在心裏說,你還有多少時間來做這些事呢?

桃兒收拾好行李,要去退房,我忽然說:“不走了。”

桃兒被我弄糊塗了:“天一,你在想什麽?怎麽反複無常。”

“以後你就明白了。”

“可是,我們不去找玉兒了嗎?”

“現在有比找玉兒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堅定地說。

冰城的冬天來得早,一到晚上奇冷無比,我和桃兒商量著找個地方去吃燒烤,這時門被敲響了,朱盛夾著包站在門口。

“周大師,請吧,哥哥請你去喝酒。”朱盛的笑總是令人惡心。

我知道他沒安什麽好心,堅辭不去。朱盛硬拉了我的手,說:“剛才哥是跟你開玩笑呢,賞個臉喝杯酒,算哥給你道歉了。”

我不知他要耍什麽花招,又拗不過他的拉扯,決定去吃他,於是把桃兒也叫上。

朱盛的轎車在旅館門口等著,上了車,很快開到了一家大酒店。

酒店裏的人都對他點頭哈腰,口稱“朱總”。

“是你的酒店?”我問。

朱盛說:“是我朋友的,他在房間等著呢。”

進了房間,裏麵早坐了幾個人,朱盛一一介紹:“這位是肖北肖總,這家酒店的老總,這位是金經理……”

我悄然打量了一下肖北,三十多歲,不苟言笑,城府頗深。那幾個人稱朱盛為老大,迎他在上座坐了,左右呈眾星捧月勢圍坐下來,我能看出他們都是一條路上的人,聽他們的言談,可以看出他們不光是做道路工程,還有酒店娛樂、房產、運輸等項目,他們在冰城的勢力真是非同一般。

肖北偏著頭斜視我問:“聽老朱說你的卦算得很準?”

我看他牛氣哄哄的樣子心裏不爽,隻是點了一下頭,沒有理他。

肖北被我冷落一下,竟然沒有任何不悅,自己喝了一口紅酒,說:“給我算一卦,算準了,把這個送你。”說著摘下了腕上黃澄澄的手表放在我麵前。

坐在他身邊的女人驚呼道:“你大方啊,算一卦就送人家勞力士。”說著伸手把那塊表拿在手裏,愛不釋手地撫摸。

看這個女人與他毫無顧忌地親昵,關係顯然不一般,但聽那幾個人叫她“小林”,我知道她不是梁在道的女兒。

我問朱盛:“朱總,你請我吃飯呢還是讓我來算卦?”

“我的弟兄們聽說你的卦準,都想見識一下,你就露一手嘛,活躍一下氣氛。”

這幫人平時跋扈慣了,在他們眼裏,他們就是爺,沒有什麽能放在眼裏的,可是對我的職業如此輕慢,令我很是不快,若不是我要探朱盛的底,我想我早就拂袖而去了。

我強忍住沒有發作,問肖北:“你想問哪方麵的事?”

“你就算算吃過飯後他去哪裏。”金經理望著小林****地笑著說。

我看著肖北身邊的女人,以她的姓氏“林”字起了一卦,排完卦後說:“肖總心事很重啊,家裏有名花,外麵有仙草,是一個坐享齊人之福的人,得益於名花,鍾情於仙草,最終……二者皆不屬於你,隻是暫時的維持……”

肖北變了臉說:“什麽名花仙草,你胡扯什麽,問你我今晚幹什麽去?”

“回家啊,飯局不結束你就得離席。”

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朱盛說:“這回你沒算準,他今晚已經請了假了,不回家了,周大師,罰酒吧。”

肖北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就這水平也能出來蒙事?”

小林把手表給肖北戴回手上說:“算不準好,算準了可就破財了。”

桃兒問我:“你故意的吧?”

我說:“等一會兒他還得把表摘下來。”

我不光算準了肖北飯後得回家,還算出他和梁在道的女兒是貌合神離,而且最終要分道揚鑣,我心裏有些明白肖北這個人了,他是在利用梁在道,也在利用朱盛,這三個人明裏一套暗裏一套,各有各的算盤,至於他們各自是什麽目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飯吃到一半時,肖北接了一個電話,臉色不好看起來:“媽的!”

“怎麽了?什麽事?”金經理問。

“梁芳讓我回家,說老爺子要連夜去北京開會,有事和我說,”肖北拍拍我的肩膀說,“讓你算準了。”說著把手表摘了下來。

朱盛問:“老梁要去北京?那你得趕快回去看看,別有什麽急事。”

我沒想到肖北還是願賭服輸的性格,這一點和朱盛完全不一樣,真不敢想象他們兩個是怎麽合作在一起的。

我接過表,欣賞了一下,還給他說:“這表我戴不出去,還是你戴著氣派。”

肖北硬把表給我戴上:“兄弟,我肖北吐口口水砸一個坑,你要不收下,是看不起我。”

朱盛嘿嘿笑著說:“周大師,別看這塊表值五萬塊錢,可在肖總眼裏不過是泡一回妞的,他家裏名表多了,既然肖總大方相贈,你就不要推辭了,算是把我的賬也清了。”

肖北瞪了朱盛一眼急急地走了。

在我找朱盛的同時,趙向前悄悄地和弟弟趙向東兩個人回了趟老家。

趙向前知道我不辭而別離開了他安排的那家賓館,以為我已經離開了冰城,胡勝也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來之前他就給我出過主意,讓我見勢不好拔腿就跑,他認定我是跑了。

趙向前不再有任何幻想了,決定自己來解決這件事,至於怎麽解決,他還沒有底,但是他要把自己的家事先安排好。

趙向東開車載著哥哥一起回老家。

“哥,整理祖墳的事我自己去做就行了,你不用回去。”

“這回一定要去。”

“這就怪了,平時你忙得幾年都不回一次老家,這回怎麽有空了?是不是要升官?”

趙向前說:“向東,我一直忙於公務,對你的事業關心不夠,家裏的事也都是你操心,我這個當哥的做得不合格呀!”

“哥,你做得已經夠好了,你是咱老趙家的驕傲。”

“驕傲?”趙向前點燃了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皺緊了眉頭說,“‘有官三日人問我,離官三日我問人。’官位如同凳子,人家能塞到你屁股底下,有一天也能從你屁股底下抽走,坐人家的凳子不是坐自家屋簷下的井台,哪一回坐下去不是先用眼看,再用手摸,唯恐一屁股坐空,這種滋味你嚐過嗎?”

“哥,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如此感慨?”

“向東,你拿了什麽不該拿的東西嗎?”

趙向東聽到這話,不由一驚,一腳刹車,把車停到路邊說:“哥,出了什麽事?”

“你回答我。”

“我,我沒有啊,我一直遵照你的囑咐,低調做人,謹慎做事,從沒有打著你的旗號在外麵做不該做的事,你聽到什麽了?”

“你在舊城改造工程裏沒有非法拿過地?”

“地?這個?我是拿了一塊地,可不是非法啊!肖北做一個國道的改道拆遷,工作不好做,那個村子的支書正好是我一哥們兒的親戚,我幫他用最短的時間給解決了,他為表示感謝,把江北區的一塊地低價賣給我了,這些手續都是合法的,怎麽啦?有什麽不對的嗎?”

“真是這樣?沒有別的貓膩?”

“沒有,生意場相互利用是很正常的,我又沒和官方有什麽糾纏,怎麽叫非法?”趙向東辯解說。

“我不懂你們生意場上的事,但是這事有些蹊蹺,你回頭把那塊地退了。”

“哥——”趙向東看了看趙向前嚴峻的目光,點了點頭不情願地說,“好吧,我聽你的。”

一路上哥倆聊得很投機,把小時候爬樹上掏鳥窩,偷老憨叔地裏的西瓜,賣江米棍掙學費的事都說了,趙向前還告訴趙向東一個藏了多年的秘密,他上初中時暗戀過一個女同學,坐在那個女同學身後,用鉛筆頭戳她的後背,那女同學穿了一件薄衫子,透過衫子可以看到裏麵穿了一件破了很多洞的背心,他就用鉛筆去戳那些洞,女同學就紅了臉,現在想想太猥瑣了,那時誰家裏都窮,穿件有洞的背心算什麽,他們兄弟倆穿的都是草鞋,父親的一條褲子一改兩條給他哥倆穿。

向東說:“哥,你說的那個女同學叫曹美吧?”

“你怎麽知道?”

“她女兒叫曹晶,你光上電視不看電視嗎?她現在在電視台當播音員呢,人長得和她媽年輕時一樣水靈。”

“曹晶?沒印象,我哪有時間看電視啊,”趙向前歎了一聲說,“不知道曹美現在怎麽樣了,幾十年沒見過她了。”

“嫁給了一個趕大車的,人早就糟踐得不成樣子了,可是把女兒培養出來了,人都是一代一代往前趕,我們家是咱這代出來了,曹美家是她女兒這代出來了,還真不能笑人貧恨人癡,都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趙向前看了看弟弟,覺得他的話頗有些哲理,想起以前的經曆,對比今天的情境,誰笑誰,誰嗔誰?在乎別人的說笑,哪還邁得動腳步?他一直在低頭走路,連兩旁的風景都顧不上看,更別說去笑人了。但願,有一天,自己落到無路可走,四顧茫然時,看到的不全是譏笑,還有意味豐富的人間風光。

也許馬上就無路可走了。趙向前把思緒從舊日時光收回到現實,對向東說:“你說做人重要還是做官重要?”

“都重要,做不好人就做不長官,做不長官,做個好人你的好也落不到更多的去處,哥,說這個幹嗎?我們都是好人,你是好人也是好官。”向東對哥哥今天的反常很奇怪。

向東的話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他想做一個長久的官,因為他的理想還有很多沒有實現。

兄弟兩個還說了很多話,趙向前除了隱瞞下他麵臨的危機這一節,把藏了幾十年的心裏話都說了,感到很輕鬆。

很快到了老家,他們的祖墳在村子的東麵的沙河灘上,沙河幾年前已經改了道,河道廢了,兩邊的河壩也沒了用處,全讓村上賣了土。

他們趙家在村上是孤門獨戶,自從父母去世後,村上再沒有自己家的人了,兄弟兩個把車直接開到了祖墳,前年,向東提議把祖墳遷走,他說在冰城看了塊好地,要買下來做墓地。窮搬家富修墳。現在有錢了向前也做了大官,全憑祖上積德,該給祖宗們立塊碑。趙向前沒同意,他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現在住在冰城,誰敢保證以後世代都還住在冰城?還能去哪兒就把祖墳遷到哪兒?祖先一直住在這兒,不要亂驚擾他們。至於立碑,他更是堅決反對,立什麽碑,給誰看?自己的祖先記在自己心裏就成了,立塊碑擱那兒就永垂不朽了?

向東什麽都聽他哥的,把看好的地讓給了別人。

兄弟兩個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燒了紙錢,上了香火,來到父母的墳前,把供果都擺上,酒也倒滿,焚香磕頭,然後坐在墳前喝酒。

趙向前在心裏說:“爹媽,兒子不孝,這麽多年很少來看您,都說盡忠盡孝,兒子現在糊塗了,忠於黨忠於人民我做到了,可是忠於事我做不到,眼下這一樁事我沒辦法去做,做了就違背良心道義,就是對黨和人民的不忠,不做,就會丟官,就會背冤屈,甚至丟掉性命,以後再也不能盡忠了,也不能到您二老墳前燒張紙了,您二老在天有靈就保向東平安,讓他經常來看看您……”

趙向前說著話,那墳前的香火一道煙直直地就撲向了他的麵前,把他的眼睛熏得流出淚來。向東問:“哥,你怎麽了?”

趙向前揉了揉眼睛,說:“咱爹媽說讓你把興秀領回來,她一個人在外麵孤獨。”

向東疑惑不已:“你聽到爹媽說話了?”

“是的,爹媽還說要你做事不要貪大,守得住就行,別違了良心,每一分賺到踏實,花到用處就好,前朝帝王殿,今日百姓家,有千年的日頭沒有千年的江山,今天是你的明日便是煙花散去,連個影兒都留不住。”向前不知道是說給向東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說得動情,眼淚又止不住流出來。

向東忙向墳頭磕頭說:“爹媽,向東記下了,下一回就把興秀的墳遷過來,向東在外麵做事不給您老人家丟人。”

那香火的煙就直了,然後墳頭一圈兒旋風轉著走了。

兄弟兩個把酒喝了,向東到村上找村主任交了錢,要村上重新買土把祖墳下麵的坑給填了,村主任不肯收錢,說:“我看那河壩離你們家的墳遠著呢,就把土賣了,既然是壞了風水,那再回填上就是了,哪能要你的錢?”

向東說:“這錢村裏一定要收,那片坑你填上,算我承包的,你回頭給我簽個合同,再買些樹苗栽上。”

村主任這才把錢接了。

趙向前讚許地點了點頭說:“向東,你回頭看看村裏能上什麽項目,投些資,幫助村裏增加些收入,怎麽說咱也是喝這村裏的水長大的。”

村主任就激動了:“趙市長,難得你還想著家鄉,我和村委會商量一下,有了好想法去找趙總。”

向東滿口應承說:“有事盡管找我,不要客氣。”

村主任比他們都年輕,畢恭畢敬的,把他們送出了很遠。

在車上,向東說:“都離開村子幾十年了,以前沒混出來,想幫也沒有力量,現在有力量了,村裏的日子也過好了,錦上添花人家反笑我們裝腔作勢。”

“話不能這樣說,做好事啥時都不晚,心到神知吧。”趙向前說。

回到冰城,趙向前去了一趟梁在道家,他是去作最後的努力,說服梁在道放棄他的方案。他已經做好了翻臉的準備,談不攏他就去紀委舉報。

但是,梁在道沒在家,他去北京開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