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目初開
《易經-地風升》彖辭曰:柔以時升,巽而順,剛中而應,是以大亨。用見大人,勿恤,有慶也。南征吉,誌行也。九二爻剛而居中,六五爻柔而居上,兩爻相應,下剛而上柔所以可以上升,是亨通的預兆,此時去拜見大人物,有利於以後的行動,隻要方向對了,可以實現自己的誌向。
峨眉山華藏寺位於山頂海拔三千多米處,因為華藏寺原有一銅殿,銅殿上部重簷雕甍,頂部通體敷金,故被稱為金頂。華藏寺自建成以來,曆經劫難,曾多次被大火焚毀,又多次重修,因其所處山頂,雲端之上,一步仙一步塵,近乎與世相隔,多有虔誠的僧人不遠萬裏到此領會佛光,潛心修煉。
老君帶著我一路急行,在日出之前趕到了金頂。
我們剛在山頂站定,氣還沒喘勻,隻見一縷金光從雲隙間射出,慢慢地太陽像飄浮在雲海裏的浮子一樣,閃爍著漾動著,一點一點浮出雲層,照射得波濤洶湧的雲海層層疊疊,氣象萬千。
老君眯著眼,清瘦的臉龐如雕刻般莊嚴。
“娃兒,老夫一生中來過十餘次金頂,隻看到過三次日出,今天看到的日出是最美麗壯觀的,你的福緣不淺哪。”老君目不轉睛地看著如輪如炬的太陽說。
我沉浸在陽光的溫暖裏,仿佛聽到老君在心裏說:“此生足矣。”
我見老君嘴並未翕動,以為是幻覺,問:“老君,你說什麽?是說此生足矣嗎?”
老君猛然地轉頭看向我,臉上現出愕然的表情:“你聽見我說這句話了嗎?”
“你沒說嗎?”
老君看我良久,沉默不語,雙手合十,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跪拜下去。我也照著他的樣子,心無雜念地向太陽之神跪拜叩首,磕到第三個頭時,隻覺得一股熱氣自頭頂升騰而起,然後全身像發燒了一樣灼熱不安,腦際閃過許多奇怪的文字,一行行電閃雷鳴般飛速翻滾。我想睜開眼,眼皮卻怎麽也不聽使喚,可是又透過眼瞼分明看到一個無比高大的身影站在眼前。他伸出手在我頭頂輕輕摩挲一番,口中念念有詞,他念的經文和我腦中閃過的文字一樣,我一句都聽不懂。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睜開雙目,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眼前的幻影也無影無蹤,隻看到老君用詫異的目光在看我。
“你看到了什麽?”老君問我。
我茫然地說:“我看到很多奇異的景象,可是又什麽都沒看到,剛才,是你在撫摸我的頭頂嗎?”
老君的目光更加詭秘,半晌,搖搖頭。我聽到他在心裏說:“此生足矣。”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在心裏反複說著同樣一句話,我想,也許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我的幻想。我看看腳下踩著的石板,莫非是這塊石頭有了某種魔力,賦予了我神奇的力量?我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腳下這塊讓我產生幻覺的石頭。
我說:“老君,我們去見鉉真禪師吧。”
我們進了寺門,老君向一個僧人打聽鉉真的所在。僧人指了指鐵瓦殿方向。鐵瓦殿早已毀於明朝的一場大火,如今隻剩殘磚斷壁。我們老遠就看到一個身影盤腿坐在一塊青石上,全身沐在陽光中。
走得近了,看清這位僧人的真麵目,五十歲上下年紀,眉毛淡黃,耳朵奇大,鼻孔朝天,下巴尖如織梭,寸長稀須如粘在下巴上一樣,黑白混雜。看其相貌隻能感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我敢說,天下再也挑不出如此不堪入目的長相了。可是有奇貌必有奇術,這等奇異之人必有奇異之處。
等他打坐完畢,我上前施禮:“請問可是鉉真師父?”
鉉真的目光由遠處收回來,在我臉上停住,微微點頭:“施主可是自東方來?”
果然是一個奇人,隻看我一眼便知我的來處。
我點頭稱是,旁邊老君已然目瞪口呆,我又聽到他在心裏重複那句:“此生足矣。”我這回真的不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在峨眉山住了一年了,隻有今天的日出清潔幹淨,一塵不染,果真是有不凡之人到來此山,敢問施主尊姓大名?”鉉真緩緩走下青石,站在我麵前端詳我。
我有些受寵若驚,再次施禮道:“鉉真師父客氣了。弟子周天一,從大都來,尋找一位叫了空的大師,不知師父能否指點一二。”
鉉真開口說話,我看得真切,他的門齒竟然一長一短,齒縫奇寬。他道:“貧僧問佛不問俗,識古不知今,要讓施主失望了。”
他心裏還說了一句話,我聽得分明,“了空二字是佛,大師二字是俗,佛俗不分,可見這個小施主雖得天地之氣,卻是混沌未開之人。”
生命本是受之父母,靈魂來自父母精血,怎說是得天地之氣?莫非我是頑石成精,天地造化我成人形?這鉉真卻是非僧非俗半玄半真了。
肖衍四曾告訴過我,世間的事,我們認知的隻是一小部分,還有很多雖然存在我們卻無緣知曉的。學《周易》的人,不要輕易去否定一切,不要輕易把自己未驗證的東西叫做迷信,比如靈魂,比如轉世,比如鬼神,不要去武斷地否定。既然老祖先能把這些文化留下來,那肯定有它的淵源,是真是假不是我們晚生後學凡夫俗子可以隨便下定論的。我們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輕視,更不能隨便褻瀆。
我沒感覺自己得了什麽天地之氣,隻是有時自己身上會發生一些奇異的事,比如現在,我可以聽到鉉真和老君心裏說的話。我寧願相信這是我自己的幻聽。
我恭敬地請教鉉真:“鉉真師父,我的修為不夠,感知不出了空大師是否在此山上。我知道鉉真師父造詣精深,能否請師父就此一卜,開示弟子呢?”
鉉真點頭道:“精深不敢當,既然周施主也是習易之人,我們不妨切磋一下,請施主到禪院一敘。”
隨鉉真進了他的住處,鉉真淨手焚香,請出桌案上供奉的一捧蓍草,開始占筮。蓍草占卜法是最古老的占法,要用五十根蓍草,取用四十九根,再分兩組,然後反複分組,根據不斷分組取出數值,再得出六爻。這種占筮法我跟肖衍四學過,卻因為太過煩瑣從未用過。
鉉真手法非常嫻熟,兩手不斷轉換,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已經得出卦來。我占卜是要用筆把每一爻寫在紙上的,鉉真卻把每一爻都記在心裏,我正在思考他所得何卦,他已經把卦語解了:“主卦《比》,變卦《否》,了空不了,空也不空,你所尋之人就在此山之中,但從卦象上看不出所居方位,也卜不出你能否找到。”
他不講是怎麽斷卦的,隻是把結果告訴我,然後看著我,等我的反應。我在心裏把這個卦也斷了一遍,想印證他的觀點對不對,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這個卦象都模糊不清,始終讓我無法進去。八卦是千人千卜,千人千解,我想我是被他的氣場阻隔住了,或者我真的是混沌未開之人,他能看清的我看不清,他的卦我解不了。
我不敢班門弄斧,頷首對鉉真說:“謝謝鉉真師父的指教!”
鉉真見我隻說了這麽一句話,臉上現出失望之色:“我說過我們是切磋,貧僧願洗耳恭聽你對此卦的高見。”
我哂然一笑:“恕弟子愚鈍,鉉真師父怎麽知道弟子自東方來,又怎麽斷定弟子是習易之人呢?”
鉉真道:“當著真人不說假話。貧僧十歲時曾高燒三十天不退,神誌不清。家人以為不治,送入寺廟,我師父慧能大和尚為我做了三天法事,三天後我元神歸位,恢複如常,但從此便得異術,看常人如常人,不會有異象,但若遇異人,我的頭腦中便會有征兆,左耳根下醫風穴會跳動不停。我來峨眉山沒打算長住的,因為感受到了異象,才掛單一年之久,卻始終不解這異象源於何處。貧僧醫風穴於三日前又急跳不止,於是起了一卦,卦象和今日的不同,隻顯示異人由來方位,其他皆混濁無示。今天貧僧才得解,原來周施主便是又一異人。這峨眉山真是福緣不淺,貧僧不才,討個末位,加上你所尋找的那位世外高人,可稱得上是三異人會峨眉了。至於如何解得你是習易之人,這便是同氣相投的緣故了,同是習易之人,氣場相近,一望便可感應。”
這麽說來,了空,鉉真加上我,都成了人間的異類了。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麽力量讓我們齊聚到峨眉山來的呢?是凶還是吉呢?
我將自己的困惑說於鉉真聽。此刻我已不能再懷疑自己是一個異人了,因為剛才我的確是聽到他們在心裏說的話語,如果這個還不能算異人的話,那我又該劃入哪類人之中?
“是吉是凶貧僧也不得而知,既然上天如此安排,一切隨緣吧。”鉉真說。
我問:“剛才在金頂之上,弟子突然可以聽到人在心裏說出的話,這是為何呢?”
鉉真道:“你本是大異之人,隻是從前沒有開悟,峨眉山本是佛光普照之地,如果我沒有領會錯佛祖之意的話,今天的佛光正是為開化你而降臨,現在你已打開天目,可以洞察世間一切,知曉人心還有什麽可奇怪的呢?隻是你還不懂如何駕馭自己的心智,貧僧以為,等你尋找到了空師兄,得到他的點化,你才可對自己的異術駕輕就熟。”
我不想做一個洞察世事的異人,我想做一個普通人。我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