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勢同水火
《易經·天地否》九五爻辭曰: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係於苞桑。孔子解釋這句話說: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有人這樣詮釋這句話:“因為心存憂患才能長久安寧,因為心存死亡的顧慮才能保障長久生存。”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隻有經曆了坎坷艱難才懂得珍惜平凡的生活,隻有在死亡的河裏蹚過一次的人,才會明白活著的意義。
整個北郊墓園空****的沒有一個人,林立的墓碑像一個個孤獨佇立的身影,在寒風裏默然無語。
我坐在肖衍四的墳前,用衣袖拂去碑上的塵土,把酒倒給他,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一口氣把剩下的大半瓶酒灌到肚子裏。隻幾秒鍾的時間,血便猛地衝到了頭頂,我隻覺得天旋地轉,腿腳發軟,於是抱住肖衍四的墓碑,身體不由自主地慢慢滑倒了下來。
我躺在地上休息了片刻,按了一會兒太陽穴,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下,找了一塊大石頭放在肖衍四墳前的桂樹下,然後從身上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尼龍繩,打好結,掛在桂樹上,心裏說:“師父,我去陪你了。”把頭伸進了繩結裏。
二十多年的光陰,隻要我踢開腳下的石頭,便如風一樣輕輕吹過,什麽都不會留下來,煩惱、傷感、痛苦也會隨風飄散,天堂裏應該沒有陷阱和恩怨吧。
我的腳剛要離開石頭,有一隻手扯住了我,我低頭看時,卻是肖衍四。
“天一,你要幹什麽?”
我看到肖衍四,不由得吃驚地叫道:“師父!”
肖衍四解開繩套,把我放下來,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說:“天一,我教給你易經八卦,本意是想讓你的生活能好一些,沒想到卻讓你受了這麽多的坎坷。這雖是你命數如此,但也確是難為你了。”
一提到“坎坷”二字,我把頭埋進師父懷裏,淚水奪眶而出:“師父,我想跟您去了,我太累了……”
“傻孩子,人活著不就是勞累來了嗎?你年紀輕輕的,尚未侍孝父母,怎麽可以做這樣的蠢事?從來好事多折磨,都是九苦一分甜。人的命數裏總是要有劫有難的,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天不亡我,哪有我自取滅亡的道理!”
“可是,師父……我現在遇到了一個大難題,我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您老人家要是活著就好了……您能告訴我,為什麽我用《易經》為別人釋疑解惑,可自己總是陷於困惑中呢?為什麽我指點別人的禍福,可自己總是禍事不斷呢?師父,這到底為什麽?”
肖衍四慈祥地笑笑說:“天一,你一定不要對《易經》有任何懷疑和怨言。學《易經》,光有蘭心蕙質還不夠,還要忍耐,孤獨、貧窮、傷害都是一種磨煉,隻有經曆了生活的磨煉,你才能悟透這個世界,才能把《易經》用到極致,所以。你一定不要抱怨世間給你的一切不公。沒有不公,不公其實是上天給你的財富,是擦亮你慧眼的聖水。好了,孩子,我知道你現在正走在沼澤裏,沼澤過去了就是坦途,就是陽光,就是新鮮的空氣,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怎麽堅持?我沒有他們要的東西,他們就抓住我的親人不放,我勢單力薄,無力反抗,隻能俯首領辱。我作為三尺男兒已經受了太多的委屈了,不想再忍氣吞聲地苟活下去。
肖衍四說:“天一,我留給你的那句話,你忘了嗎?
“沒忘。”我嘴裏答應著,心裏卻說,要不是這句話,我心裏就不會有那麽多的顧慮啊。
“沒忘就好,你盡快趕去吧,等你找到了梅花易數的秘訣,你就會明白,你現在的煩惱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煩惱。佛家有句話說,不要浪費你的生命在你一定會後悔的地方。你是時候離開了。”師父語重心長地說完,一轉身就不見了。
我大叫:“師父,師父,弟子還有一事不明……”我忽然想起還沒問明白他是不是“梅花聖手”呢。
在二鍋頭的作用下,我的胃裏一陣翻騰,我趴在冰涼的石頭上拚命嘔吐起來,一直吐到腹內空無一物。坐在地上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心裏不見清醒,卻更加糊塗,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活著,怎麽會看到師父呢?如果死了,又怎麽會吐酒?
遙遙地有個聲音說:“折騰夠了嗎?折騰夠了的話上車吧。”
我驚愕不已,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周正虎的司機劉成站在遠處看著我,衝我招手。
他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剛才我在做夢?
劉成看我茫然的樣子,皺著眉頭,很無奈地走過來,拉起我說:“還沒醒酒呢?別想了,剛才是我救的你,快上車吧,周局在車上等著你呢。”
原來我一出周正虎家,他就讓劉成開了車一直在跟蹤我。
車裏溫暖如春,周正虎臉上掛著一種輕視的笑說:“周大師啊,我以為你買了酒跑這兒來作法呢,沒料到是跑這兒尋死來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啊,人家折騰你,你應該也去折騰人家才對啊,怎麽拿自己瞎折騰。唉,看來你這個風水先生也有解不了的難題啊,還是我來幫你吧。”
我胃痛得刀絞一樣,頭也痛得撕裂一般,捂著太陽穴說不出話,心裏想,你早這樣我也不用受這一回罪了,還差點給師父做了伴去。
“天一啊,你就是強,早要聽我的話,哪會有這一遭罪,”周正虎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說,“別以這你懂《周易》,會看風水就萬事不求人啦。這世上人和人都是相互依存的,無親無故無朋無友,這江湖可不好走啊。好了,今後你就做我兄弟吧,既然是我兄弟,哪有看著你被人欺負不管的道理,走,我去你家會會那個姓陸的。”
周正虎此時很有一位江湖老大的氣派,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讓我感覺心裏熱乎乎的。
在我家裏,周正虎不怒自威地朝沙發上一坐,一言不發,挨個把屋子裏的人看了一遍,他的氣場完全把陸成倫一夥震住了。陸成倫三個人麵麵相覷,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這是哪座山上下來的神仙,不敢造次。
“你是陸成倫?”周正虎瞅著陸成倫問,“我聽說我兄弟欠了你們一百萬哪?這賬是怎麽算的,再給我算一遍好不好?”
刀疤臉瞄了一眼站在周正虎身邊的司機劉成,反問:“你是哪座廟裏的和尚?想管閑事是嗎?拿一百萬放在桌子上再說話。”
劉成身材高大魁梧,不苟言笑,聽刀疤臉如此輕慢,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喝道:“你丫的少放肆,站一邊去,這兒沒你說話的份!”
刀疤臉沒想到劉成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臉漲得通紅,就要發作。
陸成倫攔住他,臉上堆笑說:“我兄弟不會說話,請見諒,這位大哥,既然你願意替周大師出頭,那麽請問尊姓大名……”
劉成說:“這是大都市公安局周……”
周正虎說:“好了,陸老板,我是誰不重要啊,我們解決好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把你那個小九九再給我算一遍,我看怎麽就得賠你一百萬啦,合情合理的話,錢一分不少你的。如果你要成心敲詐勒索的話,恐怕是我們要換個地方說話了啊!”
陸成倫點點頭說:“原來是公安局周局長,久仰大名,這個我明白,這樣吧,我單獨算給您聽。”
陸成倫說著衝他的手下做了個手勢,那兩個人走了出去。
周正虎也吩咐我和劉成去陽台等候。
我不知道陸成倫到底想幹嗎,既然是他和我之間的賬要算,為什麽又不讓我在場,偏要單獨和周正虎算賬。我心裏盡管有疑惑,但此時我隻一心想化解危機,已經顧不了許多了,他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周正虎和陸成倫兩人商量了十來分鍾。周正虎走到陽台來,低聲對我說:“天一啊,這個事還真有點麻煩,陸成倫的後台老板是一位副省長,那老爺子對白白丟掉一個項目很生氣,看來不花點錢是過不去了啊。我和姓陸的說好了價錢,先給他五萬塊錢,然後等我當了一把手後,想法把公安局的宿舍樓工程交給他,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的頭有些大,怎麽著就給他五萬塊錢啊,還要給他工程,我太冤了呀,這明明是一個陷阱,怎麽就沒處說理了呢。
我越來越感覺自己頭頂上罩了一個巨大的網,我像一隻無助的飛蛾一樣,在網裏撞來撞去,越纏越緊,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我想起冥冥中肖衍四說過的那句話,“不要浪費你的生命在你一定會後悔的地方”。是的,大都就是我後悔的地方,若不是為了愛情,為了心愛的阿嬌,我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裏。
本來還有幾個月的時間阿嬌就畢業了,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大都,回我們的小縣城過平靜的生活,可阿嬌不想走,而且已經把工作的事辦妥了,她要留在這裏,我該怎麽辦?
我搖搖頭說:“五萬塊錢?五百我也拿不出來,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拿去好了。”
“別動不動拿命說話啊,兄弟,你的命擱別人眼裏不值錢,還是自己仔細愛惜著吧。”周正虎沒好氣地說。
我知道我的命不值錢,可是既然姓陸的鐵了心要逼我,我又別無他物,拿什麽還他的債?我伸頭看了看陽台外麵,我想隻要我縱身往下一跳,就一了百了啦。
周正虎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存折對劉成說:“你去銀行取五萬塊錢。”
我急忙攔住他:“周局,你的錢我不能用,我還不起。”
周正虎笑笑:“你還有別的辦法嗎?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還的。”
“那怎麽行,錢太多了,我受不起……”
“天一啊,我既然認了你這個兄弟,我就得擔當啊。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就當我行善積德了好嗎?你不是說過我要多做善事的嗎?”周正虎說著給劉成使了個眼色。
劉成看看我又看看周正虎,拿了存折走了。他大概在想,我一個窮算命的,怎麽值周正虎花這麽大的代價呢?我心裏明鏡似的,他拿這五萬塊錢買我的忠誠呢。
陸成倫拿了錢,臉上現出恭維的笑說:“周局,你真是有情有義的漢子,能有你這樣一個大哥真是上輩子積了德了,若有來生,我一定做你的小弟。”說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帶著兩個爪牙撤了。
我找出紙筆,寫了一張欠條,交給周正虎。他接過來看都沒看撕了個粉碎。
我也不再多說什麽,情依然是欠下了,慢慢還就吧。
這時,小雅也來了。她看到周正虎,很愕然:“周局,你怎麽來了?天一,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說著四下裏瞧了瞧。
周正虎說:“沒什麽,我來幫天一還筆賬,你來了正好啊,陪陪天一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小雅問我:“天一,什麽賬?”
我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向她說了一遍。小雅沉思了一下自語道:“陸成倫?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說過。天一,這裏麵肯定有人搞鬼,會是誰呢?孫發財嗎?還是那個侯華?”
“都有可能呀,孫發財對我是口服心不服,明裏憚於周正虎不敢對我怎麽著,暗中整我很正常;侯華就更不用說了,她想梅花易數秘訣都快想瘋了,幾次設局都沒能得計,這次也不排除她在幕後操縱。”
“周局一次拿了五萬塊錢給姓陸的?這事有些蹊蹺……”小雅欲言又止。
我能聽出她的話外音,周正虎和我非親非故,我隻不是給他調了一回風水,怎麽可能對我如此大方呢。
我想聽聽小雅對這件事的看法,她作為周正虎家中的常客,對周正虎肯定是非常了解的,可是小雅沒往下說。從她的神情我可以看出,她一定是察覺出了什麽,但她一貫是謹慎的,尤其是牽涉到她的頂頭上司,就更是諱莫如深了。
我說:“我要回老家一趟,這次姓陸的把我害慘了,我得去向父母解釋清楚,要不然他們解不開這個疙瘩。”
小雅點頭說:“好啊,我陪你去吧。”
門口有人大聲說:“去哪兒啊,我也要去。”
齊玉兒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我摸了摸腦袋,不自然地說:“你們跟我去算怎麽回事啊!再說了,大都離我家遠著呢,坐火車得十多個小時,一來一回得兩天,你們不上班了嗎?”
“坐火車去幹嗎,我開朋友的汽車載你去。”小雅興致很高地說。
“我正好補休兩天假,我想去農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天一,帶我去啊!小雅姐,我給你做伴好不好?”齊玉兒挎住小雅的胳膊搖晃著說。
小雅不由分說替我答應下來:“好,我們仨一起去,你們準備一下,我把車找好,明天咱們早點上路,爭取去天一家裏吃午飯。”
小雅和齊玉兒前腳剛走,阿嬌就來了。她總是來得恰到好處,我的厄運她很少能趕上,每次都是雲開霧散時,她滿麵春風地飄來,也許她是我的福神。
我們接吻,熱烈而投入,她像久別重逢,我卻是劫後餘生。我忽然想起了她發給我的信息,問她:“你怎麽來了?不是和同學玩去了嗎?”
我猜她是來拿我說的那筆錢的。
她抱著我轉了一圈說:“你給我打電話,撂下那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掛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應付了一會兒同學們就跑過來了。”
我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阿嬌是喜歡錢,但她和我的感情並不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她愛我,關心我,這點我從不懷疑。
第二天淩晨,阿嬌還在睡夢中,我躡手躡腳起床,為她做好早飯,留了字條。然後拿上收拾好的行李下樓,小雅和齊玉兒已經在等我了。
小雅開車的技術還真不錯,隻用了六個多小時就到了我們那個村子。在村口,小雅停下車,換上了警服。齊玉兒問:“小雅姐,你一路上都不穿警服,怎麽到了家還要換警服呢?”
“我們是辦私事的,穿警服出來路上要有什麽狀況,不好處理。現在到天一家了,我想給他掙點麵兒啊,我要證明給他父母和他的鄉親看,天一交的都是警察朋友,能是壞人嗎?”小雅說。
我感激地看了小雅一眼,心裏溫暖極了。小雅的心真細,每個細節都替我想到了。
齊玉兒羨慕地看著小雅說:“小雅姐,你穿警服真好看。要不,我穿你這身衣服吧,讓我過過警察癮。”
小雅笑:“我覺得你扮天一的女朋友最合適,到他家可要裝得像點哦。”
齊玉兒臉一紅說:“不理你了,淨拿我開心。”
看著她們快樂的樣子,我多日來的壓抑也一掃而去,心裏有說不出的輕鬆,因為這兩個漂亮的女孩,更因為我回到了久別的家,馬上要見到日思夜想的父母。我沒有理由不輕鬆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