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委曲求全
我爺爺是在我上大學的第二年去世的,我父親沒告訴我。後來我打電話問父親為什麽不讓我回家參加爺爺的葬禮。父親淡淡地說:“你不是長子長孫,不用為爺爺打幡引路,可以不回來。”我明白父親心裏是很痛的,他是村裏有名的孝子,傳宗接代觀念又非常強,爺爺去世這樣的大事,不可能因為我不是長孫就不讓我回去。我猜要強的他肯定是為他那句狠話賭氣。
當我問起爺爺的葬禮是怎麽安排的時候,他歎了口氣說:“能怎麽安排?給你爺爺治病已經傾家**產了,又借了兩千塊錢疏通關係沒讓你爺爺火化……夜裏偷偷埋的。”
爺爺以前說過,他不怕死,就怕死後被火燒。父親實現了爺爺的夙願,但卻再也辦不起體麵的葬禮,而那種情況也不允許再大操大辦了。
爺爺從生病到去世,熬了近兩年的時間,不僅把我們家拖垮了,也拖垮了父親的身體。自從爺爺去世後,父親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地裏的活幹一點就喘個不行,一到冬天就不敢出門了,怕冷怕嗆,不能生爐子,隻能躺在**,蓋兩床被子取暖。
以前爺爺在的時候,我往家裏寄過一次錢,匯款單上寫的是父親的名字,他收到錢馬上寫信把我罵了一通:“你哪來的錢?上大學花銷那麽大,家裏從沒有錢給你,你怎麽有錢寄回來?上學還發工資嗎?”
我說:“我打了一份工,省著點花夠用了,我寄錢是給爺爺看病的。”我不敢說我在天橋給人算命掙錢的事,怕他更加生氣,甚至一氣之下會來學校找我。
“家裏的事不要你操心,”父親嗬斥道,“你把學上好了就行了,告訴你,如果因為打工影響了學習,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從那以後我再往家寄錢都是寫同村發小周剛的名字,讓他去郵局取了錢交給我媽媽。我知道父親的身體不好後一次寄了五百塊錢給媽媽,讓她給父親治病。父親不同意,說哮喘病怎麽治都除不了根,不花那冤枉錢,要攢著錢還賬。
父親的脾氣很倔,誰也說服不了他。那五百塊錢讓媽媽還欠賬了。
雖然窮,父親在村子裏的威信卻很高,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七八歲的孩子,見了我父親都是客客氣氣的,因為他的孝順,因為他的正直,因為他的善良。
父親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我付出太多太多,我發誓要做出樣子來報答他,要讓他在村子裏揚眉吐氣一回。
可是,父親沒等到我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卻等來陸成倫爪牙們的侮辱。
刀疤臉把我摁在電話亭裏,把電話聽筒貼在我的耳朵上。
我馬上聽到聽筒裏傳出很粗的喘息聲:“兒啊……是你嗎?”
真真切切是父親的聲音。那麽冷的天,他是不能出門的,卻被刀疤臉的手下硬給拖到了村部,要不是為接我的電話,父親怎麽會下床?
我的眼淚馬上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哽咽著叫了一聲:“爹,兒孝……”已經泣不成聲。
“天一,兒啊……你怎麽啦?聽你朋友說你拿了人家的東西?咱祖……祖輩輩從來都是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做賊,你……你可別給祖宗丟人……你要是拿了人家的東西,就還……還……”父親在電話那頭喘息不止,說不出話來。
我看了一眼刀疤臉說:“你放過我父親,你們要的東西我給。”
刀疤臉接過聽筒吩咐他的手下說:“把老爺子送回家,給我好生照應著,我什麽時候讓你們撤,你們再撤。”
掛上電話,我心裏一陣陣刀絞般疼痛。三年多了,他的兒子一直遵守他當年擲下的那句話,一心要混出點名堂再回家,可是他不會想到,他兒子竟然“拿了別人的東西”,他會不會懷疑我以前寄回家的錢也是拿別的人呢?父親那麽要強,眼裏容不下半點沙子,他的兒子竟然在外麵以“拿人家的東西”為生,這是何等的恥辱!我不知道,刀疤臉這個彌天大謊對我父親的打擊有多大,我能想到的是父親的失望和傷心。
我現在很恨肖衍四,也恨易經,如果我不學易經就不會認識肖衍四,不認識肖衍四就不會有這許多的禍事。什麽天下絕學,什麽梅花易數,什麽萬人景仰,什麽傳承國學,關我什麽事,我隻要過平靜的生活,隻要家人平安。
回到家裏,我眼睛充血,嘴唇發幹,像極了一頭發怒的公牛,一把扯起陸成倫,衝他吼道:“姓陸的,你給我聽清了,你要的梅花易數秘訣在峨眉山,你去那兒拿吧,你馬上把你的人從我家撤出來,要不然我跟你同歸於盡!”
“周大師,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峨眉山?你怎麽不說去西方極樂世界?你把我打發到峨眉山去,然後你們全家給我玩消失是嗎?”陸成倫嘲弄說。
“我師父就是這麽告訴我的,他臨死之前就給我留了這麽句話,‘峨眉山,找了空大師’。你愛信不信。梅花易數的秘訣師父也沒教給我,你要想找那個秘訣就得去峨眉山。”
“你騙鬼呢!你他媽的耍老子啊!禿子,你去打電話,讓弟兄們把他爹媽押過來。”刀疤臉說。
“你們還有完沒完?我的事別扯上我家人行不行?既然你們不信,那我以命抵債吧!”我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踢開椅子,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窗戶邊上,一把拉開窗戶就要跳樓。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想用我的死換回家人的平安。
光頭眼疾手快,搶了過來抱住我,一把將我摔倒在地。
刀疤臉把腳踩在我臉上,惡狠狠地說:“小子,想死是嗎?沒那麽容易,老子替別人討了五年債,還沒弄死過人呢。你想死也得老子動手弄死你才行,把那玩意兒交出來,老子馬上成全你。”
陸成倫蹲到我跟前,輕聲說:“周大師,何苦呢!別為了一本秘訣,弄得家破人亡的,那就沒意思了,對不對?好好想想,放哪兒啦,我有的是耐心,我等著你。”
我嗚嗚吼著,做困獸猶鬥狀,無奈被刀疤臉踩在地下,絲毫動彈不得。
陸成倫給刀疤臉遞個眼色,刀疤臉鬆開我,臉上露出冷笑:“小子,別耍花招啦,老子的耐心可不比陸老板……”
我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情急之下,想到了小雅。她是警察,我想,現在也許隻有她能幫助我了。
我說:“好吧,我想起東西在哪了,我放一個朋友家了,你們在這等著,我去拿,給我一個鍾頭的時間,我馬上回來。”
陸成倫說:“讓禿子陪你一塊去拿,開我的車去。”
“我父母在你手上,你還怕我跑了嗎?你放心,我不會撇下我父母不管的,你們都在我家等著。”
“好吧,我相信你,周大師是一個孝子,我不為難你,如果你要給我玩心眼,可別怪我管不住手下弟兄。”陸成倫威脅說。
我先找電話給小雅打尋呼,急呼了三遍。等了五六分鍾,她也沒給我回。我找出她家的電話,打過去,小雅爸爸的聲音:“找小雅嗎?她出去了,可能又找她朋友瘋去啦。她總是這樣,平日裏上班見不到她,到了周末也在家待不住。”
我支吾著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她的朋友都住在哪裏,隻能抱著撞撞看的想法跑去她的辦公室找她。正是周六,她不在單位。我頓時慌起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哪裏能找到她。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對小雅知之甚少,都是她關心我,我很少關心她。我一直覺得她在這座城市裏根深蒂固,人脈豐富,朋友眾多,用不到我虛偽的關心。我又不願融入她的圈子裏去,她那些朋友,我竟然很少認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擔心著父親,怕陸成倫再對他老人家做出什麽,不由心急如焚。
找不到小雅,能幫的我隻剩下一個人,那就是周正虎。他說過的,跟著他吃不了虧,他也認我這個朋友,隻要我開口求他,他肯定能幫我搞定陸成倫。
我在周正虎家門口轉了足足有一刻鍾,心裏激烈地鬥爭著。進了他的門,求了他就等於自己從此要任他驅使,聽其擺布了,我的前程和自由,榮耀和恥辱都得他說了算;如果不進去求他,我還有其他路可走嗎?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父母,清清白白了一輩子的父母,會因為我而惶惶不可終日,而我爸的身體,還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嗎?
為了父母,我縱然下地獄又何妨?
我咬了咬了牙,毅然決然地按響了周正虎的門鈴。
周正虎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親自為我開門,笑容可掬地說:“嗯,天一啊,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在心裏正念叨你呢,你就來了。”
我心裏困惑不已,他沒事念叨我幹什麽呢?
我把陸成倫敲詐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周正虎訴說了一遍。大約是對這樣的事司空見慣了吧,他並沒有表現出多麽的驚奇,隻是“嗯”了一聲。
接下來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幹咳了一聲,難為情地說:“周局,我求您幫幫我,我父母歲數都那麽大了,又從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我怕會受不了打擊。”
周正虎看了我一眼,露出愛莫能助的神情說:“這是民間經濟糾紛,我一個公安局長不太好插手啊。你也知道,現在正是我轉正的關鍵時期,我怕處理不好會造成什麽負麵影響啊。”
“我要是報警,你會不會管這事?”我有些生氣周正虎的出爾反爾,上次求我幫忙時說得好聽,什麽朋友兄弟的,現在我有事找他了,竟然打起了官腔。
“報警?天一,你以為警察是萬能的嗎?你家和大都不是一個地區,這邊的事警察能管得了,你父母那邊怎麽辦?事罷之後不怕他們燒了你家的房子?”周正虎冷笑說,“再說了,這樣無憑無據的事情,怎麽定人家的罪?你說他敲詐了,他說你與別人合夥騙他,各說各有理,以陸成倫的社會關係,你要報警,吃虧的隻有你啊。”
周正虎說得不無道理,這事我不是沒想過,要不是顧忌父母,我剛才一出家門就報警了。
我一臉的焦慮,問他:“周局,您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周正虎沉思了片刻說:“你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他不就結了嗎?”
我苦笑說:“周局,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師父真沒給我梅花易數的秘訣,他隻告訴我那個秘訣在哪裏,我拿什麽給陸成倫呢?”
“嗯,我不懂什麽秘訣不秘訣的,我也沒心情想知道。我相信你,可是陸成倫不相信你的話呀,沒有秘訣他就要錢,如果你要真給人家造成了一百萬損失的話,人家向你索賠也說得過去啊……這事還真有些棘手。”
是啊,要麽是交出秘訣,要麽是賠償一百萬,這兩樣對我來說都不啻於天方夜譚。正因為我拿不出這兩樣東西,才來求周正虎的,他現在跟我說這個,是什麽意思?我想了想說:“周局,我知道您在大都市說一不二,手眼通天,您幫幫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以後我全聽您的。”
我豁出去了,哪怕明天他讓我去殺人,或者讓我如常計軍一樣為他去做替死鬼,我都認了,隻求我的父母能平安無事。
周正虎拍拍我的肩膀,打著官腔說:“天一,什麽報答不報答的,你上次那句話說得好啊,叫什麽來著?嗯,我想起來了,‘名利不過是口袋中的空氣’。對,就是這句話,我很喜歡,錢財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多交幾個知心朋友,多做些善事好事這一生才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天一啊,你這個兄弟我認了,可你這個事我想來想去實在是想不出好辦法來幫你。要不這樣,你先回家,我再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麽處理,然後去找你,好不好?”
我的心頓時涼了,他明知我父母在陸成倫一夥手上押著,還說出這樣不疼不癢的話,擺明了就是推托,擺明了就是見死不救。他一直要拉我入夥的,可為什麽我現在送上門了,他又不冷不熱了呢?難道說他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弄不懂他到底是怎麽想的,知道再求他已無濟於事,隻好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他家。
我不知該去哪裏,回家和不回家,一樣的結局,我沒秘訣,更沒錢給陸成倫,雖然我明知道這是一個陷阱,可是我又跳不出來。最讓我幾乎瘋掉的是連累了父母,我真是不肖不孝,無能到連自己的親人都保護不了。
我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寒風硬硬地刺在臉上,我已覺不出了疼痛。
這時候尋呼機忽然響了,是阿嬌發來的信息:“天,過幾天就放假了,我今天不回你那兒了,我要和同學一起去Happy了,吻你。”
不回去正好,要不然陸成倫那夥人又會拿她做文章,我不想我的親人因為我都受到傷害。
我給她回電話過去:“阿嬌,你去南方旅遊的路費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在家裏老地方放著,你抽空去拿吧,我這幾天要出趟遠門……你旅遊回來替我去家裏看看我父母好嗎?阿嬌,我愛你!”說完不等她說話,馬上掛了電話。
我的臉上已流滿了冰冷的淚水。
我內心充滿了絕望和疲累,我想找個地方好好歇一歇,我想永遠地離開紅塵裏的奔波糾葛,到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去。我想,也許隻有我的死才能換來父母的平安。
我在超市買了瓶二鍋頭,然後叫了輛出租車,讓司機把我送到了肖衍四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