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衣錦還鄉
桑塔納卷起一陣塵土,馳進了村中央,村子裏的小孩追著車子一直跟到我家門口。我那個村子叫大明官莊村,由村名可知曉是明代設的移民村,村誌上記載是明永樂四年自湖廣遷至此地。村子北依青石山,南臨緞河,從風水學上看是一塊寶地,雖然自明朝以來從沒出過達官貴人,但一直風調雨順,天災人禍都不曾施與這個山村,相反還成了曆代荒亂年代逃荒人的避難所。村子最初隻有三十多戶人家,後來經過清代荒年,民國戰亂,慢慢形成了四百多戶一千餘人口規模的大村。
小雅一下車,一身的警察裝束把村子裏圍觀的人嚇了一跳,我的發小周剛惶惶地挨過來問我:“天一,你在外麵犯什麽事啦?怎麽剛走了幾個地痞又來了警察?”
我正尷尬著不知該如何解釋,小雅落落大方地過來打招呼,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你好老鄉,我是天一的幹姐姐,那位是天一的女朋友……你說什麽地痞?是不是那夥流竄犯啊,昨天夜裏全被我們抓了。”
周剛看小雅和齊玉兒對我的親熱勁,不像是假的,頓時靦腆地笑了:“嘿嘿,天一,你真能混,大學還沒畢業就找了這麽漂亮的媳婦,還認了一個警察姐姐,這回可給咱大明官莊長臉了。”
齊玉兒小聲問我:“你早就不上大學了,你們村裏人不知道呀?”
“我們村沒人知道我被學校趕出來的事,你可別給我說露了,尤其我父母那兒,要是我爹知道我不上學了,準得打我。”我囑咐玉兒說。
“那可不成,我不會撒謊……除非……”玉兒調皮地偏著頭挑釁地看我。
“除非什麽?”我急了。
“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嗯,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答應下來。”
“好吧,我答應你。”不管她今後要我做什麽事,我先答應下來吧,要不她真給我捅了婁子,我可就慘了。
小雅打開後備廂大聲說:“你們兩個幹嗎呢?一路上悄悄話還沒說夠呀?快來幫我拎東西。”
玉兒吐了一下舌頭,轉到了車後。我奇怪地走過去問:“我沒拿回來什麽……”話沒說完,我愣住了。
地上已經擺滿了禮品,有桶裝的植物油,有大塊的牛肉,有兩條甲魚,有大都的特產烤鴨……還有兩件羽絨服。
“這是……這個不合適……”我一時局促無措。
“別廢話了,我是你姐,她是你媳婦兒,你一個大男人磨嘰啥呀,”小雅說著把一箱蘋果塞到我手上說,“往家搬呀,你來重的,我們拿輕的。”
圍觀的鄉親都嘖嘖稱讚,不知是稱讚這麽多的禮物還是稱讚兩個仙女般的女孩。我有些眩暈,也許我這也算是衣錦還鄉了吧,可惜的是,陪我回家的,給我製造幸福感的不是我深愛的阿嬌。
我媽聽到門外喧鬧了半天,已經站在大門口觀察了好大一會兒了,大概是不相信我能坐著小轎車回來,尤其是還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一起來,等我抱著大箱蘋果走到跟前,才相信真的是我來了,又驚又喜地回頭對著屋裏喊:“天兒他爹,天兒回來了啦!”
我一麵問母親父親的身體怎麽樣,一麵走到了父親的臥室門前,我剛要邁步進去,從裏麵飛出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迎麵砸在了我的額頭上。這本字典可是從我爺爺手上傳下來的,平時我父親拿它當寶貝一樣放在床頭,要不是氣到忍無可忍哪裏舍得用它砸我。
隨後跟進來的齊玉兒看著臉色煞白的我,不由倒退了兩步。
“你回來幹什麽?滾,我沒有你這樣的不肖兒子,周家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咳咳。”爹邊邊喘著粗氣邊劇烈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令人撕心裂肺。
齊玉兒放下手裏的禮品,輕輕走進了我父親的臥室,扶住他幫他拍著後背。父親正低頭咳嗽,以為是我,伸手要撥拉玉兒。小雅站在門口笑說:“叔叔,那是你兒媳,你別打錯了人。”
我父親聞聲抬起頭,看見如花似玉的玉兒,病像好了一樣竟然不喘也不咳了,慌亂地往後躲著身子說:“你,你……請堂屋坐著,我出去待客。”我們老家管客廳都叫堂屋,大概是從古代的“中堂”叫開的。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別說是兒媳婦,就是我們的左鄰右舍來了他也要堅持在堂屋待客,這是禮節。
玉兒可不管這些,堅持不讓父親動說:“您老身體不好,我是晚輩,又是天一的女朋友,不是什麽客人,您就別見外了,您躺著,我幫您順順氣。”
玉兒的嘴真甜,幾句話把我父親哄得麵色轉暖,一臉的和氣。
小雅過來說:“叔叔,我是天一的幹姐姐,我應該也叫您爸是嗎?”
我父親看看小雅又看看我,好像不相信似的:“你是公安啊,怎麽會認我兒做弟弟?”
“公安怎麽啦,我還怕天一不認我這個姐呢。”小雅說著把她帶來的蜂蜜調和好了,遞到玉兒手上,讓她喂我父親。
我偷偷笑了,她們兩個還真以為我父親是個隻能臥床不起的病人呢,她們哪知道,這是在冬天,我父親受不得冷才躺到被窩裏的,要是天暖和了,他早就下地幹活去了。
我父親被這兩個女孩子的殷勤伺候弄得如坐針氈,終於向我投來了求援的目光。
小雅也看出了我父親的不自在,捂著嘴笑,笑完了說:“爸——”
我父親忙說:“別,沒這規矩,你還是叫我叔吧。”
“哦,是啊,玉兒才能叫爸爸的嘛。”玉兒聽小雅這樣說,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叔叔,天一在外麵能幹著呢,他可沒幹什麽壞事,是大都市有幾個無賴敲詐他,已經被擺平了。您老放心,以後不會再有事了。”小雅說。
“能幹?他上著學呢,能幹什麽?天兒,你……”我父親耳朵尖著呢,馬上聽出了小雅的話不對勁。
玉兒接過話茬說:“叔叔,天一在勤工儉學,他找了份既輕巧又賺錢的工作,隻要動動嘴就行了。”
玉兒是天資聰慧,這話說得滴水不露,既沒撒謊,又把老爺子擋過去了。小雅看了我的眼色,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露嘴了,於是敷衍了幾句,拉著我媽先出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父親把我和玉兒支出了臥室,他自己也起了床,到院子裏抓了隻雞,說要親手做辣子雞給我們吃。
我媽拉著玉兒的手看不夠,她真把玉兒當兒媳婦了,口裏不停地說著:“名叫玉兒,人也長得像玉一樣,多好的孩子啊,天兒這孩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喲。”
我無奈地說:“媽,人家都是誇自己的兒子,你怎麽老是說我傻啊!”
小雅在旁邊話裏有話說:“你可不是傻怎麽著。”
回到家,卸下負累,摘掉麵具,我算是明白了什麽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看著父母熟悉的身影,慈祥的眼神,愛撫的笑容,多年來經受過的風雨,嚐過的辛酸,忍耐過的委屈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縱有黃金萬兩,不抵茅屋半間,這就是那個叫做家的地方的珍貴。
我父親也像我媽一樣,變得囉唆起來,單獨把我叫到一邊,從三年多以前那次他送我到學校開始問起,溯著記憶的河流,幾乎讓我把過去每一天的學習生活情況都探問了一遍。然後話題一轉,切到了玉兒這裏。
“這個叫玉兒的女孩子真是你找的媳婦?”
“不是——”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想欺騙父親,更不想隱瞞阿嬌的存在。
“不是……那不對呀,你小子少跟我打馬虎眼,別看我是一老農民,什麽人打我眼前一過,不用看第二眼,我就能看出這人心裏想的什麽。玉兒一進這個家門就跟我和你媽有一種親近感,她的眼裏對這個破家透著親切和喜愛。為什麽我看小雅那孩子就沒這種感覺?”父親對自己一直很自信。他憑著自學了一些《易經》和相書上的知識,經常給村裏人占卜,誰家丟了東西,走失了人,或者接連出現不順的事,尤其是相親、合八字都找他。我承認,他看人很有一套,善人惡人,不管你藏得多深,他都能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對玉兒有這種感覺,我張了幾回嘴想告訴他真相,告訴他他的兒媳叫鳳阿嬌,不是玉兒,可是終於沒說出來。父親在我麵前一直有著絕對的權威,我不能因為出去上了三年學就推翻他的判斷,擊毀他的自信,我不忍心。
父親見我不語,以為我默認了,得意地笑了,很天真很純潔的那種笑意,眼角的皺紋因為微笑很深很深。父親老了,三年的時光,讓一個在我心裏山一樣強壯的男人,變成了老棗樹一樣的老人。
“天啊,玉兒這孩子好是好,隻是太俊了,又是細皮嫩肉的,跟了你真是有些委屈喲,你以後可要好好待人家。”父親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話裏滿含著對玉兒的喜愛。
晚上,我媽給我們安頓好休息的房間。小雅因為開了好幾小時的車,有些疲勞,先睡了,玉兒幫我媽包明天吃的水餃。我家雖然經濟困窘,但房子夠住,弟弟上中學,在縣城裏住校,妹妹被我媽打發到鄰居家住了,小雅和玉兒住我妹妹那間,我住弟弟那間。我也有些累了,但看到父母的興致這麽高,玉兒又不停地說著笑話逗他們開心,很像和睦幸福的一家人,想到玉兒從小就沒父母,難得把這兒當做家,難得這麽快樂,隻好坐在一旁陪著她。父親也不怕冷了,很有成就感地坐在八仙桌子旁邊,嗬嗬笑個不停。
包完水餃,洗淨了手,我媽從一個老櫃子裏翻找出一個布包,一層層地打開,是一個玉墜兒。我媽看著玉兒說:“玉兒,有句古話怎麽說來著,寶劍啦佳人啦什麽的——老頭子,你會說,你說說……”我媽求助似的看父親。
“寶劍贈英雄,美玉送佳人。”父親很自信很肯定地說。
明明是紅粉送佳人嘛,怎麽到他這裏就成了美玉啦?真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什麽都要圍著這個人轉了,玉兒的名字有個玉,紅粉就換成了美玉啦。不是吧,老媽,那玉墜是我祖奶奶留下來的寶貝,是當年她在長春宮時,慈禧賜她的貼身之物,我奶奶因為喜歡我父親,沒舍得給大伯母而傳給了我媽,難道她要把這東西給玉兒?
“這玉墜兒是你祖奶奶留下來的,到我這兒傳了三代了。來,閨女,你既然是周家未來的媳婦了,我也別等你們成婚時再送了,今天先給你吧。你這孩子真像個玉人,也隻有你才配得上喲。”我媽說著把那玉墜兒鄭重地放在了玉兒的手上。
玉兒看看我,趕緊又塞回我媽的手裏說:“不,不,我不能要,我不是……我真不能要!”
我父親緊著咳嗽了幾聲,說:“玉兒啊,這東西可不在值不值錢,它代表的是一輩一輩老人的心,我們家傳的東西,當然隻傳給兒媳,你不要,是不想進周家的門嗎?收下吧,我和你媽的眼光看不錯人,你一定會成為周家的好兒媳的。”
話說到這份上,我和玉兒是騎虎難下,再無挽回的餘地了。玉兒看著二老期待的眼神,接過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地說:“爸媽,我今天暫且收著這塊玉,如果我做不成您的兒媳婦,我就做您的女兒,我會當親爸親媽一樣孝敬您。”說完磕了三個頭。
我媽扶起她說:“好好,閨女,你進了周家門,我就把你當親閨女待,保證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回到房間,剛要關門,玉兒撐住門走了進來,戚戚地說:“你爸媽真好,我不想回大都了,我在這給你爸媽做女兒好嗎?”
“你開玩笑吧?你是城市人,和我不一樣,這裏是農村,你住個三兩天還有新鮮感,如果待久了你會瘋的。”
“我不會,我就喜歡這兒,你不懂得我。”玉兒固執地說。
“好,算你說的是真的,你喜歡這兒,可那你也不能留在這兒,他們不會把你當女兒待的,隻能當兒媳婦,那以後阿嬌來了怎麽辦?”
“阿嬌?誰是阿嬌?”
“我老婆呀。”
“你真肉麻,還阿嬌,不理你了,這玉墜還給你,你回去交給那個阿嬌吧。”
“我不是肉麻,她名字就叫阿嬌,鳳阿嬌嘛。”我不假思索地說,“這玉墜是送給你的,你也磕了頭叫了爹媽啦,當然你收著啦。”
“你說什麽?鳳阿嬌?周天一!你欺負我!”玉兒說著把玉墜猛地擲到我懷裏,轉身要走。我忙拉住她問:“你等等,我沒明白,你怎麽欺負你了?”
玉兒氣得臉煞白,扭身坐在床沿上不理我了。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初次認識她時,我逗她說《紅樓夢》裏有個人物叫鳳阿嬌,讓她多讀幾遍找出來。後來我去她家,不敢說是騙她的,隻搪塞說,鳳阿嬌是《紅樓夢》裏鳳姐、阿琪兒、嬌杏三個人的合稱。她當時還覺得挺好玩的,直稱讚我有創意,現在了明白鳳阿嬌原來是我女朋友的名字,肯定是誤會我在捉弄她,當然要生氣了。
我賠著笑,把那枚晶瑩剔透的玉墜戴在玉兒的脖子上說:“我錯了,看在我爹媽這麽疼你的分上,你原諒我吧……不原諒也沒關係,我把這玉還給我媽,就說你不喜歡。”
玉兒撲哧笑了說:“原諒你可以,給我算一卦,看我今生還能不能做成你媳婦。”
“不算。”
“算嘛!”
“不算。”
“我去你媽那兒告狀去,就說你欺負我,還拿我這個假媳婦騙她。”玉兒說著作勢要站起來。
我急忙按住她說:“好吧,我認輸了,我給你算。”
玉兒拿起銅錢,很虔誠地搖了又搖,嘴裏默念不停,然後撒下去,一卦出來是純卦坤卦。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想起師父說過的終極運,又讓她搖一卦。再卦出來還是坤卦。
難道天下真有終極運的人?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這個終極運的人叫我遇到了?
玉兒看我發呆,生氣地把銅錢往桌子上一丟說:“算了,平時算卦都是搖一卦,你今天讓我搖來搖去的,哄我玩呢是吧?既然不誠心給我算,我還不算了。別以為我想做你老婆,誰稀罕你呀,你還是娶那個鳳姐阿琪兒嬌杏去吧。”說完跳起來一陣風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