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以是因緣

《易經·天水訟》卦辭曰:有孚,窒惕,中吉,終凶。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在一個誠信被汙蔑,道義被踐踏的社會裏,隻有小心謹慎才能不受傷害。可是那又能怎麽樣呢,小人橫行,防不勝防,終究還是凶險啊。在這種境況下,也隻能求助於有權勢又正義的人,而不是憑一己之力試圖闖過重重艱難險阻。

邱宇的父親和妻子第二天趕到了大都。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臉上寫滿歲月的滄桑。他掀開床單,端詳了一會兒兒子,眼裏閃動著淚花,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子,說:“兒啊,我勸過你不要回來的,錢財乃身外物,性命才是家人福,你不聽,非要來討工錢,幾千塊錢就把你的命丟了,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了你要錢有什麽用呢?”

邱宇的妻子悲慟欲絕,撲倒在丈夫身上,哭得驚天駭地。

老人問警察:“我兒的遺物在哪?”

警察拿過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裏麵的東西清晰可見:一串鑰匙,一包將軍煙,二百一十三塊錢,還有幾張字條。

老人問:“沒有其他錢了嗎?我兒是去天盛建築公司要工錢的,他說天盛還欠他五千塊錢,他要回去先還春天買化肥欠的賬,剩下的過完年把房子修修……”

警察搖頭說:“我們到現場時,他所有的遺物都在這兒,一樣沒少。”

我心如刀絞,有一種憋屈和仇恨在胸膛積聚,像焐熱了的炸藥一樣,隨時都可能爆炸。如果在我了解孫發財的為人之前,邱宇出了這樣的事,我不會相信他為了五千塊錢,會對邱宇痛下殺手,但現在,我深信不疑,這事肯定是孫發財幹的。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麽樣?警察要證據,他們沒證據什麽也幹不了,我自己去找孫發財拚命?我拚不過他。有仇恨也得憋著是最痛苦的,可除了憋著我無能為力。

老人拉著警察的手說:“我要去天盛公司,我要見見孫發財,我要問問他給我兒工錢了嗎?我兒為了討工錢把命都搭進去了,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那名警察很年輕,大約是看到這一幕悲劇被觸動了,態度很好,沒有因為老人是個鄉下人而冷淡他,隻是為難地說:“老人家,我們是交警,不管經濟糾紛,你要去討工錢我也幫不了你啊,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簽字,把邱宇的遺體火化了,我們也好結案。”

老人說:“我兒見不到工錢要回來,怎麽火化?他到了那邊也不安心哪!”

我攙住老人說:“邱爸爸,我陪你去找孫發財。”

我們打的去天盛公司,孫發財正把腿蹺在辦公桌上閉目養神,看到我們,他保持著坐姿不動,輕慢地問:“周神算,你怎麽來了?是不是沒錢花啦?”

我眼裏噴火逼視他說:“孫老板,邱宇死了你知道嗎?”

“邱宇死了?他死關我什麽事?他已經辭職了,不是天盛的人了,你和我說這個幹嗎?你是他什麽人呀?”孫發財把腳重重地放下來說。

“我是邱宇的老爹,我問你,你欠我兒的五千塊工錢給他了沒?”邱宇的父親問。

孫發財麵無表情地說:“當然給了,財務有他簽的字。別說五千塊錢,就是五萬塊我也付得起,我們天盛公司是大公司,還沒欠過誰的錢,你這老頭要是再在這兒汙蔑我的聲譽,可別怪我不尊老愛幼!”

“孫老板,邱宇已經去世了,看在他曾經給你賣過命的分上,你好好想想,如果那五千塊錢沒給的話,你就把錢給老人吧,老人不想讓兒子帶著遺憾離開……”為了邱宇,為了邱宇他父親,我強忍怒火,低聲下氣地說。

“天一,要不是看你的麵子,我早把這老頭轟出去了,別說我現在不欠邱宇錢了,即使欠也輪不上這老東西來要,隔手沒賬,他算老幾,跑到我公司要錢?天一,別的我就不說了,你們走吧,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孫發財露出一副流氓相說。

小四幾個人聽到這邊喧囂,從隔壁過來了,把我和老人趕出了天盛公司。

老人站在天盛公司門口,老淚橫流,仰天長歎說:“邱宇啊,我的兒啊,城裏人黑啊,爹沒辦法讓你走得安心,我也隨你去吧!”說著要衝向馬路去撞車。

我大驚,忙拉住了他,這時另一雙手也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小雅,她去了醫院,聽說我們來天盛公司了,怕有什麽不測,就追了過來。

“天一,我最擔心你和孫發財鬧起來,還好,你終於能攏得住脾氣了,看來你成熟了。”小雅欣慰地說。

“我寧願自己不成熟,我想殺了姓孫的那個王八蛋!”我恨恨地說。

“說什麽傻話呢,殺了他也解決不了問題,不就是五千塊錢嗎?我去要!”小雅這回很幹脆,“你看好老人家,別讓他出意外,在這等著,我去找孫發財。”

我攙著老人在路沿石上坐下來,小雅扭身進了天盛公司。

老人拉著我的手說:“孩子,你說我兒咋說沒就沒了呢?這好日子剛開個頭,人又沒了,這好人咋就不得好報呢!”

佛家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孔子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聖經》裏說,智慧必使你行善人的道,守義人的路;正直人必在世上居住,完全人必在地上存留;唯有惡人必然剪除,奸詐的必然拔出。不管東方哲學還是西方哲學,都勸人向善,都告訴我們,要做善事做好人,可為什麽積德行善的人卻又總是命運多舛,不能得到上天的垂青呢?我也解釋不清這其中的玄機,我瞧著老人迷茫的眼神,無言以答。我想起了佛經裏的一句話:“不要抱怨因果,因為因果不欠我們什麽。”

因果不欠我們的,那欠了誰的?我想,至少現在它已經欠了邱宇的了。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在我們即將失去耐心時,小雅出來了,攔了輛的士,拉我們上車。在車上,小雅把五千塊錢交給老人說:“老人家,人已經沒了,還是盡早讓他入土為安吧。”老人捧著錢嗚嗚痛哭,我能體會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想要這五千塊錢,他想要的是一個說法。可是,在這個城市,不會有人能給這個鄉下老人一個說法。

我問小雅:“孫發財怎麽肯給你這五千塊錢的?”

“天一,孫發財那種無賴,會輕易拿錢出來嗎?唉,要不是看到你這麽難過,我真不願摻和這事,好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提了。”

小雅一直都沒說這筆錢是怎麽要出來的,不管怎樣,我都很感激小雅。城裏人天生有著對鄉下人的淡漠和冷酷,這沒辦法改變,但小雅給了邱宇父親一種安慰,至少讓他感覺到兒子沒白死,欠他的錢要回來了。

邱宇化成了他妻子抱著的小木匣裏的一把灰,在他父親的引領下,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對這座城市僅存的好感也隨著他的離去,變成了雲,被風吹散。

回到家,我翻遍藏書,終於找到關於因果報應的解釋。《首楞嚴經》裏說:“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意思說,你欠了我的命將來要還命,我欠了你的債將來也得還債,人隻要進了因果的圈子,生生世世都離不開這個輪回了。佛家有一偈言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你若要知道下一生什麽遭遇,看看這一生你自己造作的是什麽。造善的,自然你就會得到善的報應,如果你是做惡事的,將來也會得到惡的報應。善惡有報,因果輪回從來不會偏頗。所以神靈他可能從比人類更高的層次來觀察我們這個宇宙、這個人生,給我們作這樣一種提醒。

人的生死原來不過都是前生的債,這樣想,我可能會對邱宇的死少了些傷感,但我原諒不了作惡多端的孫發財。我想,如果讓他下一世得到報應就太晚了。

處理完邱宇的後事,我像大病了一場一樣,在家裏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第二天心情才稍好些,早晨起來吃了碗麵條,想去找齊玉兒聊聊天,希望用她的快樂來徹底衝淡我的鬱悶。

這時,陸成倫又來了。這回郭民生沒跟來,但他卻帶來了兩個手下,一個臉上有一道刀疤,一個是光頭,手腕上戴了條粗手鏈,一看這兩個人都不是什麽善類。

陸成倫還是像上次那樣裝優雅,不動聲色地喝著我給他倒的茶水,兩個保鏢樣的人站在他左右。我一看這架勢,馬上想到了上次我對他的那種不好的感覺,我在心裏揣摩了一下,他要幹什麽,可是他的不動聲色讓我猜測不出他的目的。

我問:“陸先生,你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見識我領教了,我以為你真是大師,卻原來也是掛羊頭賣狗肉,徒有虛名。你上次讓我放棄那塊地還記得嗎?那塊地,因為我的退出,我的對手很輕鬆地拿到了,屁事沒有,別說開發了,一轉手就可以賺一千多萬。什麽圈套,什麽陰謀,我看是你存心害我破財,周大師,你說這事怎麽了結?”陸成倫呷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說。

我說:“我隻是給你占卜,怎麽做生意是你的事,要不是看你是郭民生的朋友,我也不會說那些肺腑之言,卦沒有錯,至於錯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周大師,我問你,你說過‘勸你放棄’的話嗎?說過‘要是做了,有牢獄之災’的話嗎?”

“我是說過,但那是根據卦象現出的信息對你的提醒,完全是出於好心,這話有什麽不對嗎?”

“拿人錢財為人消災,你收了我的錢卻要害我,這世上怕是沒這麽便宜的事吧。你勸我放棄,我放棄了,不說那塊地純利可以賺多少了,可是我先期投的那一百萬算是白扔了吧,這筆賬怎麽算?”

“癌症病人明知自己會死的,求大夫開藥方,吃了藥,可還是死了,這難道也要大夫抵命嗎?”我反問。

“那倒不必,可是你明知那塊地沒什麽風險,故意設局害我。是你要我死,你說我會放過你嗎?”陸成倫把茶杯頓在桌子上說。

“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們連認識都不認識,怎麽會設局害你?”我一頭霧水。

“周大師真會裝呀,那我請問,孫發財你熟悉嗎?”

“認識。”

“不隻是認識吧,你和孫發財關係好像還很不一般,那塊地就是他拿去的你該清楚吧。一麵拿《易經》嚇我,勸我放棄,一麵讓他坐收漁利,你敢說你們沒什麽陰謀嗎?”

這哪跟哪啊,我和孫發財勢如水火,我也壓根不知道什麽地的事,他扯上孫發財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和他理論下去沒什麽意思,說:“我和孫發財隻是認識,沒什麽關係,如果有關係的話也是仇人。我也不懂你們什麽土地灶爺的事,我隻是一個算命的,你要覺得我的卦有誤,可以把那天的卦找別人鑒定一下,我斷錯了,雙倍奉還卦金。”

“雙倍?嗬嗬,你錯了,我要的是一百萬,你要賠我一百萬才行。”陸成倫輕蔑一笑說。

一百萬?我也笑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癡心妄想的人,敲詐的手段也太低劣了吧,我要是有一百萬還會陪你玩?

“好啊,你找所有懂《易經》的人鑒定完了再說吧。”我下了逐客令。

“鑒定?不用,就憑你說過讓我放棄這句話就夠了,我不管卦不卦的事,我隻知道你讓我丟掉一樁上千萬的大生意,而你的朋友孫發財卻賺到了,憑這點,你就得賠我。”陸成倫不急不惱地說。

那個刀疤臉俯身向我:“擋什麽路,別擋人的財路,你害我老大賺不到錢,我們的紅包也跟著小了,不拿一百萬來別怪老子手黑。給你一周的時間,否則,我到你老家把你老媽接來,我替你養著!”

陸成倫陰笑:“周大師,別和我耍花槍啊,你老家是某省某市某村對不對?你爹叫周世同,你媽叫高小慧,對不對?”

我漲紅了臉,罵道:“王八蛋,你要敢打我家人的主意,爺跟你們拚了!”說著要站起來去廚房摸刀,那個刀疤臉摁住我:“小子,你拿什麽拚,你也不打聽打聽,陸爺在大都市是幹什麽的,弄死你跟弄死隻螞蟻沒什麽兩樣,好好準備吧,一星期後我們來取錢。”

陸成倫他們走後我才漸漸冷靜下來,把這事仔細推敲了一遍,不由疑竇叢生。幾個疑點一一浮現出來:一是陸成倫這個人來曆不明,或者說根本就是心懷不軌。二是如果陸成倫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做房地產生意,也沒人設圈套害他,可為什麽那天會出現一個大凶卦?是《易經》的信息出現了偏差?我在大都也混了三年多了,為人看風水占卜不計其數,還從沒出現過這樣南轅北轍、混淆黑白的事。三是他提到了孫發財,他說我和孫是朋友,這事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他真的清楚我的底細話,不會不知道我和孫發財的恩怨,何必還拿孫發財說事?四是陸成倫知道我沒有一百萬,還要我一個星期拿出一百萬來,他的目的是什麽?

我被這四個謎團困擾,在房間裏不停地轉著圈子,越想越覺得蹊蹺,也越理不出頭緒。猛然間,我想到了郭民生,於是馬上出門往學校打了個電話。還好,郭民生正在寢室。

我問:“陸成倫到底是什麽人?”

“就是房地產商人啊?怎麽啦?”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是通過一個老鄉認識的,天一,你問這個幹什麽?是不是你算命之前都要先打聽人家的底細?”

我知道有一些所謂的相術大師,通過掮客攬生意,先讓掮客收集客人的基本情況,然後再把客人帶來,這樣確保每一卦都萬無一失,時間久了就把自己炒作成了大師,有了威望,身價也就抬高了。郭民生把我也想成了那種人了。

我說:“我不是要打聽他的底細,我想問你那塊地他拿沒拿下來?”

“沒拿呀,你不讓他做那生意,他就沒做,我聽說讓一個姓孫的拿去啦。”聽郭民生的口氣,好像他和陸成倫很熟。

郭民生的回答像是在背台詞,和陸成倫的話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出入,越是這樣,越是讓我感到這裏麵有陰謀。

我從郭民生嘴裏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也沒問出來,而陸成倫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幾分。我回到家裏找出那天陸成倫搖出的卦,複盤之後,仍然沒有任何漏洞。卦沒錯,是陸成倫的貪欲讓他在借題發揮,或者是他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向我要一百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定是有其他用意在裏頭。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招。

被陸成倫一鬧騰,我又心煩意亂起來,捧了一本書,和衣躺在**,想調整一下心情。書上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心裏去,頭卻慢慢沉起來。

這時防盜門咣當一聲開了,阿嬌從外麵走進來,一言不發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件件地都裝進了她帶來的一個大旅行包裏。我問:“嬌,你這是幹什麽?”

“不幹什麽呀,我要走了,謝謝這幾年你對我的照顧。我把戶口落在大都了,我不回老家那個窮縣城了,天哪,你今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哦。”阿嬌說著上來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轉身要走。

我抱住她不鬆手,哭得一塌糊塗:“阿嬌,你不要離開我……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阿嬌皺著眉頭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防盜門咣當一聲又關上。我焦急地大叫:“阿嬌!”去追她,卻聽到稀裏嘩啦有什麽東西碎了。睜開眼,床頭櫃上的玻璃水杯被我掃到了地上。原來剛才是做了一個夢,摸摸臉上,濕濕的,全是淚水。

我不由得好笑,心裏說,怎麽做了這樣一個夢。

突然一陣清脆的“滴滴”聲從BP機裏傳出,我漫不經心地拿起來看,是阿嬌發來的一條信息:天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戶口的事和工作的問題解決了,我可以留在大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