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火水未濟

《易經·地澤臨》卦辭曰:臨,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於八月“有凶”,消不久也。臨卦是消息卦,可以感應預言吉凶的時機,從澤上有地看,實是告誡謀事者要爭取時機,不要等小人的勢力強大後再去作無謂的努力,到那時再去鏟除邪惡勢力,肯定是晚了。因為此卦就是一個陰陽消長,盛極而衰,凶伏於後的卦象。

第二天,天氣異常寒冷,到了中午天空就飄起了雪花。我站在窗前看外麵的一切慢慢染上白色,好像自己也漸漸被一團迷霧掩埋,心裏來來回回繞不開的都是陸成倫那張笑裏藏刀的臉。

一百萬是一個什麽概念我不知道,因為我見到最多的錢就是一萬塊,就是上次幫周正虎做善事寄給常計軍的那筆錢。我知道一萬塊錢可以在農村蓋三間瓦房,可以娶個老婆成個家。那一百萬呢?如果我有一百萬,我該怎麽花出去?我搖搖頭悄然笑了,我肯定花不出去。我有一種幻覺,感覺陸成倫是在開一個不切實際的玩笑。向一個窮算命先生要一百萬不是瘋了就是開玩笑,陸成倫肯定是沒瘋,所以隻能有一種解釋,他是和我鬧著玩的。

齊玉兒傳呼我,要請我吃火鍋,並說她在川奇火鍋城的二樓訂了位子。我知道川奇二樓有很多位子是靠大玻璃窗的,可以邊吃火鍋邊賞雪景。

我一上二樓,齊玉兒就看到了我,衝我招手,臉上紅撲撲的煞是激動。她幫我脫掉外套,用紙巾拭去我頭發梢上的水漬,說:“我們這個位置賞雪最好,你看街心花園那兒,多美呀!”

街心花園中間幾棵高大的落葉鬆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樹下兩個穿紅色衣服的孩子在玩雪,紅白相間,非常美的一個畫麵。我感慨地說:“還是做小孩子好,無憂無慮,我真想再回到童年。”

“好啊,一會兒我們都回到童年去,吃完飯我倆也去打雪仗。”玉兒興奮地說。

“回不去嘍,小孩子就像飄在空中的雪一樣,心裏幹淨純潔一塵不染;而我是落在地上的雪,沾滿了塵埃,沒辦法讓心幹淨了。”我說。

“你真悲觀,這樣的人生態度可不好,你才多大呀,怎麽聽著感覺你已經老態龍鍾了。”玉兒開玩笑地說。

火鍋裏的紅椒被煮得像跳舞一樣不停地翻滾,我夾了一片生菜蘸了蘸高湯往嘴裏放,邊吃邊說:“我不是悲觀,是旁觀,旁觀別人也旁觀自己,所以看得特清晰。”

玉兒把一盤肥牛推到我麵前說:“別淨吃素食呀,信《周易》又不是信佛,這肉嫩著呢,趕快涮著吃了,增加點能量,要不一會兒打雪仗你打不過我。”

我抬起頭向玉兒表達謝意,目光穿過火鍋上升騰起的熱氣,看到她背後站著一個人,麵色蒼白如紙,眼窩深陷,神色冷峻。那人見我瞧著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睛裏透著寒氣。玉兒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問:“你看什麽?眼睛都直了,是不是看到美女啦?”說著順著我的目光回頭看過去。

火鍋上的熱氣隨著玉兒丟進去的一盤豆腐漸漸散去,她身後的那個人也倏地不見了。

玉兒沒看到什麽,用筷子敲了我手背一下,嗔笑說:“天一,你也蠻有童心的嘛,故意逗我是嗎?快吃,你放的牛肉都煮化了。”

我想肯定又出現了幻覺,大白天的該不會見了鬼吧。火鍋城裏空調加上火鍋的熱氣,溫度很高,我卻感到了徹骨的陰冷,我伸手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拿過來穿上。玉兒詫異地問:“天一,你幹什麽?”

我不能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我自己都不信自己的眼睛,但我渾身發冷卻是真的。我勉強笑說:“我吃飽了,我想出去買盒煙。”

“你不抽煙的,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

我心裏突然地感覺哪兒不對勁,買煙隻是離開這兒的借口。玉兒今天的心情這麽好,我不忍心讓她掃興,所以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

玉兒也善解人意地抓起了外套,叫來服務生,要結賬。有人伸手去搶賬單:“天一,這麽快就吃好了?今天我請客,把賬單給我吧。”

王偉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臉上像塗了一層甘油一樣發亮,渾身酒氣,眼睛眯成一條縫,色迷迷地看著玉兒。他的手把賬單連同玉兒的小手一起抓著不放。

玉兒被王偉冷不防抓住手,嚇得尖叫了起來。

我拉開王偉對玉兒說:“這是派出所的王所長,小雅的領導。”玉兒乜斜著看了他一眼,臉上現出嘲弄的神情說:“喲,我當誰呢,這麽大方,原來是王所長,王所長真是愛民如子的好公仆,不光管一方百姓平安,還管百姓吃飯,好啊,既然王所長慷慨,那我也就卻之不恭了,服務生,給我打包十盤羊肉,五盤雞尾蝦。”

王偉酒氣醺天地說:“沒問題,能為你這樣的美人兒效勞是王某的榮幸,能否問一下小姐尊姓大名呀?”

玉兒拎著服務生打好的包,拉我朝外走說:“謝謝王所長,改天我請你吃飯再告訴你。”說完撇下王偉揚長而去。

出了火鍋城的大門,玉兒笑得直不起腰說:“男人好色的下場就是非死即傷,我要不是看在小雅的麵子上,今天就不是讓他破財這麽簡單了。”

“你還能怎麽著他?”

“拿火鍋澆他呀……”玉兒輕描淡寫地說,說完又開心地大笑。

我和玉兒在街心花園裏玩起了雪。快樂來了擋不住,玉兒是一個極具感染力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想不快樂都難。

玉兒堆起了兩個雪人,並且分別寫上“玉”和“天”兩個字。然後又在兩個雪人腳下的雪地上寫了一首詩:玉宇瓊樓瑤池雪,愛憐人間煙火色,天上神仙都不羨,一心修得因緣果。

我說:“好詩,隻是看不懂。”

玉兒說:“你以後會懂的,你隻要記著這兩個雪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就行了,雪化了就變成水,然後就交融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都分不開了。”

我明白玉兒的心意,可惜我們怕是永遠都交融不到一起了。我愛憐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說:“玉兒,你是一個好女孩,我想誰要是能娶到你定是前世種了足夠的善果了……”我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巨響,川奇火鍋城一片火光,玻璃破碎聲、哭聲喊聲連成一片傳過來。玉兒驚恐地抱住我問:“怎麽了?地震了嗎?”

我說:“不是地震,是爆炸,我們剛才吃飯的地方爆炸了。”那個蒼白陰沉的臉龐馬上在我腦海浮現出來,難道說這是一種暗示?

“我說過男人好色非死即傷,不知道那個姓王的是死是傷。”玉兒說。

“看他的造化吧。”我說。

雪還在下個不停,我站在雪地裏,大腦短路了一樣,任雪花落在臉上,冰得臉生疼也不知擦掉。倒是玉兒,倚在我懷裏,用圍巾不停地掃去落下來的雪,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川奇火鍋城一片混亂,二樓的火勢開始蔓延,窗口濃煙滾滾,令人頭皮發麻的哭號聲此起彼伏,接下來,不斷地有人從樓上往下跳,場麵十分恐怖。我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對玉兒說:“你待在這兒別動,我去滅火救人。”

玉兒抱緊我不鬆手,“我怕,我不要你去。”

“我不能見死不救呀……”我其實知道自己的斤兩,一個完全不懂火災逃生常識的人去救火的結果,可能隻是無謂地犧牲。玉兒要比我理智。

我想了一下,沒再堅持己見,拉著玉兒跑到公用電話亭,給小雅的尋呼機留言:“小雅姐,急事,速回電!”

很快,小雅把電話打了過來。

我說:“小雅姐,川奇火鍋城發生了火災……”

“啊——”小雅叫起來,“王偉今天去那兒吃飯了,你看見他了嗎?”

我有些不可思議,今天先知先覺的人怎麽這麽多呢?我問:“你怎麽知道王偉在川奇吃飯?”

“這個飯局昨天就約好了,本來周局和我也要參加的,可是今天局裏正好有個接待任務,周局把我拉這邊來了……”

小雅後麵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清了,我心裏是比火鍋城裏不停的爆炸聲還要強烈的恐懼。早就約好的飯局,臨時的爽約,爆炸……這一切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

我回憶起那次在周正虎家,他惡狠狠地說過的恨不能殺人的話,還有幾次他提到那個派出所所長的名字時都是欲言又止。雖然我怕引起小雅的懷疑一直沒向她打聽王偉五年前的工作,但種種跡象表明,王偉就是那個讓周正虎既恨又怕的人。

我以為周正虎也隻是說說,不可能真的動殺機,沒想到今天這慘烈的一幕就發生在了我眼前。川奇火鍋城裏可有幾百個食客啊,如果這事真是周正虎所為,那他也太可怕了。

玉兒看我臉色不對,問我:“天一,你怎麽了?”

我強顏歡笑說:“我沒事,就是有點後怕,如果我們晚出來一會兒,說不定要葬身火海了。”

玉兒說:“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

我搖搖頭。

“我在想,如果剛才我們不出來這麽早就好了。”玉兒臉上現出詭異的笑說,“我想如果我們置身火海裏的時候,你一定會抱緊我,我想和你相擁而死。”

這個時刻,她竟然會有這樣的念頭,劫後餘生的人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我看到許多消防車、警車呼嘯而來,小雅下了車要朝火鍋城裏闖,被兩名消防人員攔住了,然後她就大喊王偉的名字,聲嘶力竭地喊,邊哭邊喊,讓人為之動容。

這時候,從川奇火鍋城裏跌跌撞撞衝出來一個人,渾身上下黑漆漆的,頭發眉毛焦糊一片,兩個腋下還各夾了一個孩子。他放下孩子衝消防員大吼:“他媽的還愣什麽呀,上麵還有人……”說著又衝了進去。

小雅又驚又喜地大喊他的名字:“王偉,王偉,你小心點。”

玉兒說:“姓王的命真大。”

我說:“他這會兒真像個爺們。”

那天的雪下得出奇的大,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雪厚三尺,造成機場關閉,交通癱瘓,工人沒辦法上班,孩子全停課了。據氣象部門說,這場雪是大都市三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

川奇火鍋城爆炸事件,死亡三十多人,傷五十多人。在三十多個死者中,最慘的是一桌在火鍋城過生日的客人,最大的二十四歲,最小的才五歲,其中有一對剛結婚三個月的新人,妻子懷孕兩個月了,一桌六人無一生還。齊玉兒後來才知道,那桌客人裏有她一個同學。這是大都市近年來最駭人聽聞的一次公共安全事故。為此市長親自出麵安撫善後,並責成公安機關盡快查清事故原因。

人的生命有時就像火柴擦過一樣,“刺啦”一下,火光一閃一生就過去了。那些在這次事故中遠去的生命,甚至沒來得及欣賞一下大都市三十年不遇的一場大雪,就在火光中結束了生命的過程。

王偉是參與完救人後才被送去的醫院,他受的傷很輕,除了頭發眉毛烤成了焦圈,其他零件都沒什麽損傷。然而同他一起吃飯的五個人中,死了三個。他後來回憶說,爆炸時他正在廁所裏拚命地嘔吐。人說酒是穿腸毒藥,他卻因酒躲過一劫,世上的事真是沒法用好和壞來評判。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好和壞是可以轉換的。

人都有三年好時運,在這三年裏神鬼不侵,王偉大概正是紅運當頭之時,遇害無傷,逢難呈祥。

一個星期後,大都市公安局公布了對這起爆炸事故的調查結果,說是火鍋城的一名工人對液化氣操作不當造成爆炸。那名工人已經在爆炸中喪生,他的老板被刑事拘留。就這麽簡單,簡單的爆炸,簡單的調查結論,簡單的死亡,三十多條鮮活的生命就輕飄飄去了。

我後來問小雅:“你相信那個結論嗎?”

小雅歎了口氣說:“重要嗎?”

是的,不重要,生命那麽重要都沒人珍惜,何必再去計較一紙結論,反正政府出錢賠了死者家屬,逝者在天之靈能否安息,是沒人關心的。隻是我的心裏有一個結解不開,因為周正虎和王偉的糾葛,讓我總是感覺那個爆炸來得太莫名其妙。

王偉因為救人有功,被局裏嘉獎,還受到了市領導的高度讚揚,稱讚他是人民的守護神。這小子因禍得福,有些得意忘形,在電視裏大唱高調。

記者問他:“在爆炸時你首先想到了什麽?”

“首先想到了我是一名人民警察,不能置人民的生命財產於不顧。所以,當我聽到有孩子的哭聲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下來,摸到他們身邊,把他們救了出來。”

“你就不怕死嗎?”

“死誰不怕呀,可是我們做警察的每天都麵臨生死抉擇,不能因為害怕會死就做縮頭烏龜吧,我得對得起我頭頂的國徽。”

……

王偉挺會作秀。人的一生遇不到幾次出名的機會,遇到了要不抓住機會,那是十足的傻瓜。再說了,王偉是拿命搏來的,他怎麽作秀也不過分。

最鬱悶的得數周正虎,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我相信,他肯定是非常希望王偉成為烈士的。可是沒承想,一把火沒把王偉燒死,卻讓他越來越紅,這絕對是一件令他抓狂的事。

令我奇怪的是,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他都沒找過我。要在平時,出了這樣的大事,他肯定要讓我給他卜一卦,看對他有何影響。

他沒找我,另外一個人卻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