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向前走,我不能走
高中語文學“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士之耽兮,猶可說也”,朗朗背誦時不覺深意,明白時卻已經過了傷心處,隻剩留在單薄回憶裏的一點森然。
不過都過去了,沒什麽所謂了,再說了,誰說的人一定要愛情?
那話怎麽說來著,在脫發和脫單中間選擇脫貧——智者之選。
林酒扯著袖子擦掉辣椒逼出的眼淚,目標明確,直奔傘坊。
她要去找母親姚芳,這裏不好,她要離開,要帶母親一起離開。
她剛出院子就看到兩個腰間掛著鑰匙串兒的中年男子,他們斜靠在林業的越野車上,一會兒擺弄後視鏡,一會兒摸摸車前蓋,鑰匙叮當作響,指間煙霧渾濁不明。
林酒蹙眉回憶著右邊的第二張臉,那人有些眼熟。
不對視還好,一對視就躲不了議論。
左邊的白衣服男子呷了一口煙,悠哉悠哉地吐著,而後斜睨著眼打量。
“哪家的姑娘?沒見過啊。”
“林五家的那個,出去上大學了,好幾年沒見了,染的一頭粉毛……沒正經樣。”
兩人的“背後壞話”毫不避諱,林酒聽得清楚明了。
她停住腳步,打開手機攝像頭,連拍四張,記錄下兩人吊兒郎當的“瀟灑”正經樣。
她一麵聚焦鏡頭,一麵凝眸和兩張麵孔對視,兩方拉鋸,互不相讓。
拍完後,她迎麵朝兩人走去。
兩人均是一愣,有些惶然。
這小姑娘一身冷厲,頭頂好像攢著一捧白色冷氣,目光看似溫柔、安靜,實則卻像早秋的霜一樣紮人。
林酒舉著手機,展示兩人的合照。
“第一,法律沒有規定、說明黑發以外的其他發色代表不正經,第二,張叔,2018年秋季你未經允許拉走了我家稻田裏的300斤穀草,按照當時的市場收購價計算,穀草大約值450塊,這筆錢你打算什麽時候給?第三,這車不是你們的。”
張富右手一抖,被煙屁股燙了食指。
他嘶了一聲,心虛地別開視線,謊話張口就來。
“家裏小孩兒催,我先走了啊。”
張富是外地人,早幾年有政策扶持,他在村邊弄了個黃牛養殖場,專收村子周邊的穀草秸稈做飼料,好景不長,18年金融危機,養殖場倒閉,他也欠了許多暗賬。
欠林酒家的450塊錢他壓根沒印象,他隻是本能心虛。
林酒沒慣著他,箭步上前攔住去路,語氣隨之拔高。
“張叔!”
眾人不約而同被吸引,紛紛扭頭來看熱鬧。
“開30萬的奔馳逃450的賬——”
張富眼鏡一瞪,慌張開口阻攔,“別別別……”
說著就從皮夾裏摸錢,大手搓撚了五張百元大鈔塞給她,隨後倉惶逃離現場。
林酒把錢裝進口袋,在詫異的目光中離場。
這事說來也巧,三年前林酒和林氏族人鬧得不可開交,臨走之際卻無意窺探到了他的醜聞。
她也沒想到今天張富會多嘴評價自己,所以就順勢把賬要了回來。
遠離了林慶輝家,耳邊漸漸安靜。
昨晚到村時視線昏暗,村中變化勉強看了個大概,現在陽光正好,明媚晴朗,她這才真正看到村子的煥然一新。
離村不遠處是自駕人偏愛的銀杏村風景區,每年9到12月,天南海北的旅人趕來一睹銀杏繽紛,黃葉翩翩,如蝶歌舞,撐一把滎陽油紙傘,將淳樸民風和金秋美景紅攏入傘中。
想想多愜意。
沒回家的三年,林酒總是遊走在各大軟件上找尋家鄉發展的報道和旅遊分享,千裏之外,她始終惦記著家鄉……的景兒。
大學時她爬過很多地方的山,可沒有哪座山像她熟悉的,三年不見,感概頗多,眼前的景兒踏踏實實的,莫名心安。
溪水蜿蜒,挺過了年前大霜的小麥綠得發黑,它們團聚、簇擁,緊緊紮根於泥土。
林酒不解,植物都知道抱團生長,人為什麽容易四分五裂?
她加快腳步,卻又不由自主地去看路燈,看彩繪圍牆,看河裏嘎嘎亂叫的灰頭鵝,看流水一樣逝去不複返的少年時光。
傘坊前的柳樹下有一口水井,她考上大學那年重修了,老一輩都說這井是村中的靈氣之源,握著全村老少的氣脈,後來柳樹枯死,村裏幹部索性把水井弄成了景點圍了起來。
她遠遠地在井前站了兩分鍾,隨後瞧見一個阿婆正在扶腰拔蔥,小小一畦菜地,蔬菜卻豐富多樣。
村子的變化太快了,就像合肥一樣,稍不留神門外又起一架高架橋。
她不再磨蹭欣賞風光,而是幹脆利落地進了傘坊,大門洞開,不知道是在等故人還是在迎新客。
昨晚來時還看見頭頂傘花朵朵,琳琅各色,今天卻隻見零星幾把傘倒掛,定睛一看,都是肉眼可見、粗製濫造的敷衍貨色,大概是不合格被退回的。
被玻璃屋頂隔絕的陽光落在四方院中,屋中人的背影則因為空曠而顯得落寞孤單。
銀色的刀刃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或許是汗水加持,踏進門的林酒才會被晃了眼而頓住腳步。
“砰——”
“砰——”
“砰——”
姚芳在劈毛竹,削傘骨。
族裏眾人還在喪席現場,席散人走,現在正是偷懶的好機會,有圍坐聊天打趣的,有嗑瓜子的,有寒暄的,有端茶的,可隻有姚芳孤單在這兒。
傘坊一隅,她執刀劈砍,執拗地像個傻子,她爭分奪秒地出活兒,林家人卻理直氣壯地霸占她的成果。
林酒輕聲走近,看見盛飯的青瓷碗和透明玻璃杯都空了一半。
因為忙碌,吃飯早已變得潦草而倉促。
心被扯了一下,鼻頭微微發酸,青瓷碗巴掌大,不是母親的飯量,可現在碗裏卻還剩大半白米飯,牛肉湯已經結了油,看起來膩人。
姚芳長籲一口氣,偏頭將鬢角的汗全擦在肩頭。
“媽。”
林酒喊的很輕,蚊子一樣翁繞,像是不敢驚擾。
姚芳壓著手,訕訕回頭。
剛剛這麽一下,她被嚇得掌心紮了好幾根小竹刺。
林酒走到她正前方才停下,隨後張望著找東西,片刻後才半蹲下身子。
視線一高一低,姚芳率先將她眼底的紅血絲看了個清楚,她沒睡好。
林酒唏噓萬千,一時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她仰著下巴看她,就像兒時那樣,帶著好奇將一個個無聊的問題拋出,而後等著回答。
早年時她常來傘坊,父母專注製傘,她一人在家實在無聊,於是,青色門檻見證了她匆匆數年的成長。
在她的大部分記憶裏,製作手工油紙傘是個磨人的大工程。
她無數次看到父親氣喘籲籲,從溪邊拖回毛竹,無數次看母親被竹片劃破手指,機器或許可以批量生產油紙傘,但冰冷的鐵器卻無法複製手藝人傾注的心血。
當然,單是口嗨不具備說服力,她被父親訓斥學藝不精,挨過金竹敲打,後來每逢假期,父親就帶著她一點一點磨手藝,幾年下來,她自認為隻學了點皮毛,畢竟父母製傘是熱愛和本職,而她製傘隻是完成任務。
匠人匠心,匠人眼中的每一個成品都是一個精心培育的孩子,他們大處相似,實際卻各有特色。
一把把遮陽擋雨的手工油紙傘,撐著她飛出了大山。
思緒回籠,她終於開口。
“媽,跟我走吧。”
姚芳愣怔著,眉頭扭成疙瘩。
“什麽?”
“林振昨天當了當家人,今天一早就把族譜和手冊賣了。”
林酒從容,鎮靜、平和,臉上看不出起伏的情緒,以前也有人說,她不笑時就有股莫名的陰鷙和孤傲,不過今天,這雙漂亮的深色眼眸裏還藏了一絲惶恐和不安。
姚芳眯著眼,表情難以置信。
林酒沉了一口氣,將早上更多的細節娓娓道出,也將老人在堂屋裏的話一五一十複述出,最後引出結論。
“他們隻想從我們身上榨取價值,無論是我爸還是你,又或是現在的我,媽,走吧,別熬了。”
姚芳僵了一下,額角微微跳動,腦中像是紮進了一根鋼釘,巨痛襲來。
喉嚨幹澀發癢,她沒明白林家人到底在盤算什麽。
這一趟,林酒本沒必要回來。
三年前她為林逍聲討鬧得十分不快,幾乎快到除名的地步,這一次林慶輝去世,族裏幾個老人找到姚芳,讓她務必讓林酒回家。
他們說喪事過後要商量為林逍正名。
她的丈夫林逍從不是無名之輩,他是蒙塵明珠,是林家想藏起來的手藝人。
林慶輝看不起他,可他一麵汙蔑卻又一麵竊取成果,從成品到半成品,從傘麵花色圖樣到市場青睞的傘狀大小,林慶輝蠻不講理一並盜走,還美其名曰“為了林家”。
話哽在喉,憋在心底變成了無聲嗔嘖。
她顫著手端起一旁的白開水,緩神之後一飲而盡。
交疊的沉重呼吸一聲比一聲沉重,姚芳臉色蒼白,兩頰的皮膚又緊繃又鬆弛,好想隨時都會蹦開。
“你走吧,我不能走。”
你向前走,我不能走。
我的一切都在這兒,少時壯誌,中年執著,一生癡情,無人畫牢困我,是我為自己築牢,走不了,走不了。
眼角落下一滴濕潤,她後知後覺,三年沒落過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