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勇敢一回,懟人真爽

日頭偏西,林酒毅然踏上了歸途。

最合適的一趟航班將從昆明起飛,所以她又折返長水機場。

想到歸程漫長,擁擠、難聞、逼仄的車廂會渾噩消磨人的意識,所以她豪橫一回,大手筆的預約了一張私家車,路線直指翡翠皇冠建國酒店,那兒有直達昆明機場的高檔大巴。

接單司機駕駛黑色奧迪A8緩緩而來,林酒怔了一下,感覺自己躍然躋身富豪一族,幸好司機沒穿考究的西服,否則她真有錯覺,下意識喊司機師傅一聲管家。

沿途多洋房和廣告牌,三年時間足夠一片空地升起拔地高樓,所以林酒也不知道再踏這條柏油路時會是多少年後。

屆時,沿路水田綠野是否蔥鬱,洋房是否翻新重建,更重要的是故人是否安康健在。

眼中一片恍惚,她笑著伸手去抓那抹金色餘暉,隻見兩手空空。

這趟意料之外的倉促計劃,最終落了失敗。

和林康林業說的一樣,母親執拗,認死理,愚公尚且要移山,而她卻移不動姚芳的執著。

手機震動,她慌亂閉眼拒接,而後假裝無事發生,歪頭小憩。

可惜……手機不通靈性,不懂主人心思地再次響起。

林酒演技失效,顫動的眼睫撲閃著露出破綻。

司機小心打量了一眼,露出安慰的笑意。

“打電話的都是關心你的人,接電話吧,別讓他們擔心。”

窗外的景色飛逝而過,林酒乖巧地點了點頭。

來電的是林業,電話那頭風聲呼嘯,對方似是在逆風狂奔。

“哥——”

“你去哪兒了?你媽說你又走了!”

林業慌不擇路地朝家趕,額上掛著一排小汗珠,他氣急敗壞,忍著性子沒罵人。

事實上,林酒剛把兩兄弟的聯係方式拖出黑名單,所以電話才能打進來。

林家沒幾個真心待她的,但兩個哥哥是例外。

林酒遲遲沒回應,林業咬牙又問。

“快說啊,去哪兒了?去昆明看朋友還是去大理看海鷗……”

“回合肥了,明早七點的機票,從昆明起飛。”

林酒撫著油紙傘,像個溫柔哄睡幼兒的慈母。

林業心口發沉,她這是鐵了心要走。

楚雄市有機場,但林酒寧願繞路500公裏去昆明也不願意多留個把小時。

他咬著牙,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林酒和自己一並長大,是弟弟和自己護送長大的女孩兒,她年紀雖小但見識不小,處事磊落,不卑不亢,從不以驕傲姿態示人,除非對方先讓她難堪。

林家這回是真把她逼走了,踩了底線不說,還自視清高,把家族大業當恩賜遞給她。

十幾分鍾前,他為了找林酒闖了林家祠堂,而後看見老人一直在蒲團上叩首焚香。

當著九代祖宗,加上回想起白天他對林酒的話,林業沒忍住叫囂:

“林慶輝是你們表決選的繼承人,所以今天這個後果也應該由你們自行承擔,他傲慢自負,為了盈利打壓同行,夥同劉家宣紙惡性競爭,盜用別人的成果攪亂市場,還大言不慚地羞辱、斥責林逍叔手藝不精、不作為,把人逼死之後又漠視林酒的責問……你閉目塞聽,揣著明白當糊塗……所以,林氏油紙傘是你們愛做主的人的事,和我沒關係,和我們沒關係,所以也別指望我,別指望林酒,她想做什麽,留在哪兒發展是她的自由,你沒資格插手。”

古稀年紀,銀發寥寥,老花鏡之後藏著一雙黝黑不明的眸子,老人沉默不語,似是承認。

林業不罷休,按捺著最後一絲希冀追問:

“你先用遺書刺激林酒,然後又自導自演族譜被偷,還點名讓她去追查二叔貪財牟利的事,是故意還是無意?”

他不願意把事情朝最壞處想,但指向卻越來越明朗……

老人又沉默,依舊不打算辯解。

林業心中一片酸楚,語氣幾近哽咽。

“你們不讓林逍叔當繼承人,但他還是無怨無悔為傘坊製傘,可你們貪心不足……還想把林酒拉進來。”

老二林振無才無謀,成不了大器,空有野心蓬勃,老人借口把林酒拖進來,用她父親的遺願,逼著她和母親姚芳為林家油紙傘發光發熱。

深剖內核,原來是個悲劇。

因為老人知道,現在族中手藝最好的是姚芳,腦子最靈活的是讀書多、見識多的林酒,等他百年歸野,一幫小輩都無法依托,林家油紙傘的定然蕭條,所以他隻能……讓從始至終都善良、淳和的林逍一家接下大任。

這是林氏族人的悲哀,他們埋沒明珠幾十年,後來又發現前路昏黑,得靠明珠照明才能前行。

林酒喊了一聲哥,把他飄飛九霄的思緒拉了回來。

“不忙的話……多幫我看看我媽,多費心。”

這三年,林酒在外顛沛,逢年過節的關心和禮物卻從未落下,柴米油鹽,蛋糕衣裙,全是她選好下單送到林康林業的家裏,兩人代為轉交。

林酒不是別人嘴裏的不孝女兒,相反,她一直試著理解姚芳的固執,用她能接受的方式給予關心。

“她……”

車外路過一片向陽的墓地,不聽話的眼淚啪的掉落。

林酒偏頭看著座位上的紅梅油紙傘,這把傘撐開會是一幅寒梅圖,白雪遮山,點點鮮紅卻能跳出白色壓迫,固執地開出花朵點綴枝頭。

臨行前,姚芳把最寶貴的東西給了她,這把象征全家福裏的紅梅傘傳到了她手裏。

“哥……我媽說她已經選好了墓碑,她讓我別在乎我爸的遺書,告訴我這一輩子我開開心心最重要……”

最後一句,字字無奈。

命運不厚待林酒。

心力交瘁的林業悶悶地嗯了一聲。

這幾天忙林慶輝的事消耗了大部分心力,再加上廠子裏時不時還得多看著,所以他一個人掰成兩個用,兩頭亂跑。

如今再碰上林家長輩故意惡心林酒的事,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不過他難得勇敢一回——懟長輩。

上午忙完,他回家補覺,一覺醒來就聽說林酒和人吵架了,吵完就風風火火地拎著箱子走了,他呼哧呼哧跑了好幾處,一肚子火沒發處,這才一時衝動……

雖然衝動,但不得不說,真他媽爽。

林酒按下靜音鍵,將喉間的嗚咽悉數忍下。

司機目睹全程,嘴角不自覺跟著下沉。

小姑娘真不容易。

飄渺的風吹來飄渺的雲,林酒在腦海裏刻畫著母親。

姚芳,她是個古板且固執的人。

她認定了滎陽村是自己一生的歸宿,認定了落葉埋根,水落枯井。

這棵倔強的樹從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把根係深深地紮進了土裏,五十多年來,無論天翻地改,山移海平,她都不曾被撼動。

中午在傘坊,母親姚芳在她麵前落淚,句句勸她向前走,勸她好好生活,勸她勇追所愛。

和全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她把畢生積攢盡數相授,她隻要她女兒快樂,要她後顧無憂,所以這才早早挑選了自己的墓碑,安排好了百年離世時送葬的隊伍,她不想讓女兒困擾。

回望半生,她的生活隻用一些簡單字眼就能概括:

一方菜畦保吃食,一片竹林保手藝,一把油紙傘保安心,一顆真心保懷念。

她沒看過大廈高樓,所以紅磚青瓦已是眼中繁華,但林酒不同,她乘風離開,在大城市周旋紮根,打拚了工作,有了喜好和朋友,所以,她沒必要再回來,沒必要和自己一樣成為被擺弄的“愚人”。

這山這水,困她一個就行,別困林酒。

年輕的花就該開在花園裏,開在深山沒人欣賞,白白浪費心血。

林業被電話裏的安靜弄地不知所措,他知道林酒在哭,可他太久沒安慰人了,詞庫有限,慌張半天隻擠出一句沒用的話。

“別哭了,我……我幫你咒他們。”

林酒被氣笑了,這算哪門子安慰。

趕上一個90秒紅燈,司機見狀,連忙遞來幹濕兩種紙巾。

林酒接過,嗅著清淡桂花香味道了一句謝謝。

林業吭哧吭哧終於跑到了家裏,他剛上車,安全帶都沒來得及扣,就被不知藏在何處的林振扯著後脖領一把拖下。

在電話裏傳來更古怪的動靜前,他趕忙掛斷。

林酒專心擦鼻涕,沒注意到異常,隨後她收到了短信。

“有急事,一會兒聊,以後不準拉黑人。”

“好,注意身體,別太忙。”

淚擦幹,情緒複明。

此行倉促,留了太多遺憾。

母親閉口不談林家施與的委屈,而她心裏歉疚不敢作聲。

三年一瞬而過,父親墳頭結了青苔,她本該去瞧瞧,可她憋著火氣,和林振那老東西吵完就馬不停蹄離開了,等車時才想起應該去父親墳前認個錯。

她有好幾個錯,一錯意氣用事,讓母親跟著受委屈,二錯心腸軟弱,被林家利用卻不自知,三錯信念不堅,沒能把母親帶走,四錯孝心不足,三年未回,讓他墳前冷清。

父親生前總說“逝者已逝,生者為大”,所以她隻能先顧著母親姚芳來。

三年前,林酒哭著求她一起離開。

三年後,林酒笑著聽她再次拒絕。

三年了,這個倔強的人一點沒變。

滎陽村拉了結界,她站在結界之外。

她走了,這回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私家車抵達翡翠皇冠建國酒店時太陽剛落,司機給了她一顆蘋果,祝她平安健康,一路順風。

大巴19點55發車,時間還早,她攏了攏毛衣,摸出一張紙巾擦蘋果。

一人一行李箱,一傘一紅蘋果,粉發的林酒像個要去遠方闖**的痞子劍客,肆意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