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拒絕畫餅,從她做起
料峭的春冷被太陽驅散,時值正午。
大人露出悲色緬懷逝者,孩童卻不懂生死的意義,他們跟隨父母遠道而來,隻知吃席是件熱鬧事。
他們成群結隊,肆無忌憚地奔跑,或彎腰去母雞窩裏偷一隻毛茸茸的小雞仔,或橫衝直撞竄進牛圈驚嚇熟睡的黃牛,或翻箱倒櫃找一個彩色水晶球,總之在肅穆的喧鬧中,他們仍有無數方法打發無聊。
林酒雙手插兜站在路邊,背影單得像一座墳,清冷又易碎。
粉發在微風裏飛揚,灌進肚子裏的涼風正好充饑。
飯後,母親匆忙離開,方誌誠依照母親的吩咐將帶來的水果送給了住在老樸樹下的舅公。
老人感念他孝心一片,非拉扯著給他回贈了一袋幹土豆片和半扇豬前腿。
於是,負手而出,滿載而回。
來吊唁吃席的人不少,仗著林家家主的身份,林慶輝在十裏八鄉裏也算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不過,比起他口出狂言吹過的牛,他家的院子實在局促狹小,再加上延伸的路也不夠寬敞,所以方至誠把車停在了外麵。
半扇豬前腿足足十公斤,方至誠肩扛手提才把兩樣東西挪到車邊,開後備箱的手顫顫不止。
猛然間,他瞧見了那朵長在風裏的粉色的雲。
林酒。
心髒驟歇,呼吸滯澀,肺腑被淤泥填滿,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林酒不知道低處有道滾燙的目光正在描摹自己,她隻專注於頭頂飄過的那縷薄雲。
它自由,且自在,不用戴著枷鎖。
半小時前,幽暗的堂屋內。
老人屏退了林業,獨留了她一個談話。
哭也哭了,說也說了,秘密抖落了,遺憾也言明了,所以她沒明白老人為什麽要單留自己,難道是因為父親的遺書?亦或是斥責她三年未歸,不曾給祖先敬香叩首,失了禮數。
林酒餓得心慌,緊握成拳的右手微微失力顫抖,但老人沒看出她臉上的浮白是饑餓過度後的虛弱。
他沉浸在想象中,一味描繪著自己的架構的“宏圖”。
他希望林酒留下,徹底留下,留在林家,留在村裏,留在雲南。
他希望林酒有滿腔情懷,能將林氏祖先留下的油紙傘製作工藝發揚光大,能用她高遠的見聞和學識再塑滎陽油紙傘的輝煌。
在他的意識裏,林酒不是茶餘飯後、逢年過節出現在談資中的模範孩子,但她卻是家族裏唯一一個走出雲南的娃,她翻越高山,見過山外繁華,有其他人都比不上的眼界,這是事實,不可否認。
既然是林家的孩子,林家需要的時候,她也該回來擔起責任。
林酒不為所動,甚至十分不耐煩,上班聽領導畫餅,千裏返鄉還要聽長輩畫餅。
一餅接一餅,吃撐了。
她隨意掃視著神龕上的排位,順著木牌上的名字提示一點一點回憶過去。
“你初高中就聰明,比其他幾個都聰明,是讀書的料……”
老人興衝衝地說了很久,久到口幹舌燥停下來補了一杯濃茶潤喉,久到三根沉香燃燼兩根。
但礙於對方的長輩身份,林酒客套地聽完了。
語畢,老人誠懇地看著她,滿心期待地等她點頭回應。
林酒輕慢的視線跨落在最後一根即將燒燼的沉香上,她聽懂了老人的意思:這是一張財名雙收的彩票,隻要你收下,刮開就是大獎。
可她不信的就是自己有好運,更不信這個好運還是林家給的,一張空頭支票而已,妄想收買她?
林家是靠手工油紙傘技藝串聯起來的,盤根錯節的族係,是龐大、氣派的林家,而不是林酒和父母的三人小家,而前者在她這兒不過是團虛晃的風。
沒被好運偏待過的人就是這樣,天下或許有免費的午餐,但輪不到她,老人到底有什麽心思她也懶得揣測。
總之,這事不靠譜,且接近荒謬。
拒了最好。
“掙錢是好事,宣揚家鄉文化也是好事,但我資曆不夠,氣量不夠,對林家油紙傘的了解也不及幾個叔伯,所以,我不是合適的人選,而且……目前及未來的長時間內我都沒打算回家發展。”
一番傾聽就已經給足了麵子,她不想言語拉扯,浪費口舌,撂下這句話後,她拖著饑腸就要走。
老人踉蹌兩步追來,語氣懇切。
“小酒,這一輩裏最出息的就是老大家的兩個孩子和你,你們三個是我唯一還能寄托的了。”
跨出門檻的腳在聽到“唯一”後收了回來。
何來唯一一說?
他最看中的一直是車禍去世的林慶輝,其他人向來不入他的眼。
林業、林康為人正派善良,學曆上雖是她更勝一些,但兄弟兩人勤能補拙,善於以長補短,洞察市場,所以現在也成了小有名堂的小老板,名下各有一個養殖場和食品加工廠,而她求學千裏,有了份不錯的工作,在蓬勃發展的合肥落了腳,也算安穩。
如果一定要按當前的收入高低來定結論,那他們兄妹三人的確是幾個小輩中最有出息的,可他們的出息和林家人毫無關係。
林業和林康十七歲被斥責玩世不恭,林酒二十歲被冠以不孝不敬的惡名,三人今天的成就隻和最親近的父母有關,和這個根係腐爛,攀高踩低的林家無關。
林酒低頭覷了一眼掌心的濕汗,惡心一陣接一陣的,眼裏慢慢濕潤。
“我爸去世後我沒喊過你們一聲長輩,你知道……為什麽嗎?”
支撐老人的拐杖突然崴了一下,疑似要跌倒。
“我不計較你藏我爸的遺書,但這我三年我憋了很多問題,我想問問,當年的你們到底有什麽資格拿走我爸辛苦多年的積蓄,就為了一句他姓林?因為姓林,所以他熬壞了眼睛穿傘骨是應該的,打柿膠碰壞了一把傘被林慶輝羞辱半年是應該的,賣的的傘掙了錢交給林家是應該的……”
這裏的積蓄不單是錢財,更是父親林逍摸索多年留下來的心血,可這些都被林家霸道侵占了。
一聲一句,發自肺腑,從清晰到哽咽。
“你是長輩,可你一直把我們當傻子,我爸我媽是善良不是傻,我也不傻……我考上大學,留在外地和你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你們沒出錢沒出力,甚至連句加油鼓勵的話都沒說過,所以,我沒義務為了林家大義放棄我的選擇,畢竟是你們先驅逐我的,你說過的,我給林家丟人……”
三年前父親不堪屈辱自殺,她跑到傘坊要個公道,和正堂中的林家人當麵對峙,可無論她如何聲嘶力竭、歇斯底裏,那夥人隻是麵色如刹,不屑一顧。
林慶輝說,他耳根子軟,自己想不開。
老人說,幹這一行心理承受能力不能太差。
二伯母說,就沒見過哪個男的挨不住罵的。
……
他們團結一致,一人一句話就編織了一個大網,大網捆束著她積壓多年的憤怒。
別人心胸大度是別人好品行,她自知肚量小,記仇。
說完這話,她麵無表情地邁步,跨出了那個滿是枷鎖的黑色堂屋。
一直縮在門外的林業聽完了兩人的對話,他疾步跟在林酒身後,幾次張口卻又啞言失聲,幾次伸手觸碰卻又猶豫收回。
他當了二十多年的哥哥,頭一次這麽無措。
林酒的每一句話都是劍刃的淩遲,老人被生吞活剝似的,沒一會兒就淚流滿麵。
清風拂麵,兄妹兩人並排站在路邊,臉上不約而同地寫著心事重重。
林酒遙望遠山,冷不丁冒了一句話。
“哥,你們這些年……累嗎?”
林業沒說話。
沉默就是答案。
他和弟弟獨立創業,一路走來,受的最多的白眼是林家自己人給的。
質疑、嘲諷、不屑、輕視,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落在他們身上,也是那幾年,他在曾為之驕傲的宅子裏丟掉了所有的虔誠。
因此,兩兄弟也不喜歡這個迂敗的林家。
林業一聲不吭陪她站了半小時,直到被弟弟林康的電話召走。
吃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隻有彩色油布遮蔽的角落裏還坐著一桌酒鬼在侃大山。
煙筒滾滾,老人們或笑或嚷地交換著自己的故事。
有的在長江上遊挖過溝,有的在黃河下遊當過兵,有的在茶馬古道運過鹽,有的在西安看過兵馬俑,還有的在成都摸過大熊貓,虛實真假,一時難辨。
半小時的山風徹底吹醒了林酒,站夠了,該走了。
走遠點,別回來。
她顫了顫眼皮,抖落疲憊,低頭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時過境遷,曾經的戀人再見麵,活潑的人反而安靜了,安靜的人反而活潑了。
光陰扭轉命運,也扭轉人的脾性。
臨時搭建的廚房一隅有個小黑桌,林酒自己盛飯,一個眼尖的婆姨連忙端出幾碟碎菜。
林酒遲疑一瞬,悶聲拖了一把椅子,夾了塊牛肉就往嘴裏塞。
餓了,真的餓,所以顧不上嫌棄。
方至誠車門未關就踉蹌著跑來,幾步之遙,他卻走得異常艱難。
他用腳勾了個凳子,打著顫在林酒身旁坐下。
自然地像個老熟人。
“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晚,明天走。”
林酒嚼著發硬的涼拌米線,言語寡淡甚至沒有抬眸,別人問一,她答二,答案買一送一。
寒暄的話頭斷了,方至誠啞聲。
他捧著零碎的記憶,林酒不屑看。
事實上,他已經接連加了林酒微信三個月了,但都被拒了。
微信號找林康要的,林酒換過手機號,和很多人都斷了聯係,也包括他。
不知道是餓久了吃得太急嗆進了喉嚨,又或是米線太辣燒撓腸胃,林酒猛地咳嗽起來,心裏熱氣翻湧,一下就逼出了眼淚。
方至誠連忙去端茶水,林酒捂著口鼻搖頭,臉上、脖頸上扯出一片紫紅。
“不……咳咳,不用了……咳咳,有事找我?我晚上得出趟門,有事的話就現在說吧。”
“沒事,就是聽說你回來了。”
林酒又往嘴裏塞了一口牛肉,不敢抬起的溫潤眼眸微頓。
年少的喜歡赤忱似火,別人滅火都用水,而方至誠用冰,他用冰山把林酒壓碎了。
她驀地起身,在眼淚掉落之際抓了一張抽紙擦拭鼻涕。
“哈……太辣了,你忙著,我還有事得去一趟傘坊,以後有機會再見。”
沒人瞧見的淚是對林氏長輩多年欺壓的不滿控訴,也是對少年情動卻被硬生折斷的告別。
這裏沒什麽好的,所以她不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