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麵麵相覷,聽個秘密
鏡頭在氣派奢華的紅色包廂中流轉,清晰地拍下了圓桌上七個人的麵孔。
林酒麵不改色,腳下卻配合著劇情需要頓了一下,而後惶惶地低下頭,做出驚慌失措的姿態。
靈敏的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走動,畫麵放大、聚焦到桌麵上,將碟碟珍饈收納進畫麵中,糯米雞,青椒螺肉,蟹黃豆腐……最後定格在一本老舊的深藍色冊子上。
昨夜林氏傘坊燈火通明,候選人唇槍舌戰為之爭吵的秘籍,而今已經來到了酒桌之上。
包廂內清一色男子,幾道狡黠不善的眸光犀利投來,目光層層疊疊框成一個牢籠,她無處可逃。
隔著口罩,林酒輕笑。
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原來是真的怕。
她也沒想到自己真就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緊張中確實有點難以置信。
思索片刻後,她攏了攏長發,緩緩摘下耳機,用粗啞的聲音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錯包廂號了。”
事情格外順利,不等屋內一夥人不安的麵色消退,林酒立即旋身退出,甚至順手帶上了笨重的紅木門。
她神態自若,迅速將視頻點了發送,隨後又切換小號接收。
一通操作行雲流水,前後不過40秒,即將大功告成之際,身後傳來洪亮的嗬斥。
“站住!”
說話人正是林振。
那破鑼嗓子一樣的中年男音十分特色,聽多了肯定會午夜夢回。
林酒沒理會,繃著冷冽的目光繼續前進,甚至步伐輕快,仰著脖子看包廂數字。
演戲得演全套。
走到拐角後,她飛速將手機塞到林康兩兄弟手裏,而後故作疑惑地回頭,正麵迎上氣衝衝跟出來的林振。
她扯了扯口罩,幹咳兩聲後聲音更嘶啞了。
“你叫我?不好意思,剛剛戴了耳機沒聽見。”
林振顯然僵了一下,腳步及時刹住。
“你找哪間包廂?”
林振這麽好心,專門出來指路?
不等她開口,林振的第二個問題當頭砸來。
“誰讓你來的?”
他的音調變低了,低的迂回而謹慎,帶著不確定試探和頗有壓迫感的逼問。
心虛的人心難安,而林酒絲毫不亂。
不過,她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回答林振的無理問題,尤其是眼下他氣勢洶洶,毫無證據卻篤定自己做了點兒什麽。
這德行和剛下葬的林慶輝一模一樣。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前有林慶輝空口無憑,汙蔑父親林逍偷傳油紙傘的製作手藝,現有林振無中生有,用言語逼她就範。
一秒,兩秒,或許五秒都過去了,林酒還是沒動。
林振摸著嘴邊的胡茬,眼神飄忽,這小姑娘越看越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好像是自己一個村的?
他又問了一遍。
“誰讓你來的?”
屋裏眾人酣飲酒水,他倉惶追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怕這小姑娘是村裏人,是她老三老四收買來的,怕她窺探,回家告密。
林酒歪了歪頭,抱胸而立,語氣中漂浮著不想遮掩的不屑和傲慢。
“什麽意思?”
林振突然被這話嚇住,他後退一步,語氣誠懇。
“噢,可能……我認錯了,認錯了,你……和我一個侄女長得很像。”
口罩之下,林酒扭曲著五官,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大爺,你剛剛第二句話是什麽意思?”
黑色瞳仁像深不見底的潭水,她咬牙一笑,繼續發揮演技,尖銳的女音在樓道回**。
“什麽意思?說清楚吧!”
屏息藏匿的林家兩兄弟麵麵相覷,局勢扭轉了?
林振心虛,他連忙後退回包廂,哢嗒一聲鎖上了門。
屋內的幾個老總正把酒言歡,恭維的話連換幾遍,三杯兩盞下肚,氣氛到了,生意自然而然也就成了。
李總夾出一疊銅鍋牛肉推到林振麵前,打了個酒嗝,迫不及待地追問。
“那姑娘是不是你們村的,我覺得眼熟。”
林振狗腿的道歉,“不是不是,我認錯了……剛追去就挨罵了,小姑娘脾氣很大。”
幾人樂嗬一笑,假惺惺地互相敬酒恭維。
李總沒真喝,他有譜,他得留著心思看林振帶來的東西。
這兩年非遺市場很大,把握好了就能好好賺一筆。
今天來的不止是油紙傘廠子的老板,還有兩個導演,他們打算以林家油紙傘為背景拍攝一些短視頻故事片。
烈酒下肚,臉上飄紅,珍饈漸少。
有人提議讓林振展示一下族譜,眾人確認的同時也能開開眼界,順便瞧瞧百年大家的人物都有什麽名頭。
至於那本精心記錄的秘籍卻在身後的桌子上無人關心。
這些油耗子都精明得很,老板們心裏有譜,重要的是拿授權,至於要怎麽製作、省下多少步驟那就是後話了,反正值錢的是非遺油紙傘的名頭。
酒喝多了就大舌頭,林振笑著應下,從地上拿起包裹嚴實的紅布盒。
係上的活扣好解開,林振眼花也不耽誤。
昨天父親交代過,族譜傳承百年,要小心嗬護,所以,哪怕染了醉意他也記著要輕拿輕放。
紅布綢子層層拆開。
圍坐圓桌的幾人耐心耗盡,卻也隻能眼巴巴地等著,催促不得。
隨著最後一道遮蓋的紅布挪開,眾人的期盼也攀到高峰。
一張黑白遺照赫然入目。
林振大驚失色,濕汗從指縫、掌心瞬間泛濫。
手上一滑,相框從他掌中滑落,離他最近的男人瞳孔大震,跳腳後退。
紅布包遺照。
打碎的玻璃裏露出清晰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林雄,是林家引以為傲的非遺傳承人。
掉在地上的他噙著和善笑容,頗有深意地審視著一屋子的黑心人。
另一邊,兄妹已經三人返回了喪席。
林康哼哼唧唧地喊著肚子餓,林酒和林業則回了主屋向老人匯報情況。
清瘦的背影立在神龕前,青煙陣陣,有些嗆人,老舊的屋子沒窗戶,光線昏暗。
老人沒打算開燈,而是又燃了一炷香敬上,而後雙臂下垂,略帶狼狽地回頭看向兩人。
林業委身去拿凳子,林酒攙扶著他坐下。
老人剛哭過,臉上墜下的靜瑩淚痕清晰可見。
一股瑟瑟的風灌進堂屋,4月初的雲南氣候清爽,風卻渾濁。
“酒啊,你怎麽穿著你哥的衣服?”
老人無話找話似的關心,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他們帶回來的證據嗎?
林酒心不在焉,“我原來的衣服髒了。”
老人苦笑,眼角的皺紋又深又黑。
“坐下吧,我憋著話,一直想找人說說,難得你們兩個都在……”
林酒摸了個木凳坐下,林業個子高,一樣大小的凳子坐的憋屈。
老人的聲音又啞又沉,像是從幽幽山穀裏傳來的鍾聲。
“我小時候太窮了,那會兒的牆是土基堆的,被煙熏火燎的牆比豬血還紅,就像……籠著一層擦不掉的土,一下雨屋子裏就昏暗發潮,玉米發黴,空氣也發黴,過年不貼對聯,家裏也冷冷清清的,所以門框上從來沒有喜慶顏色,牆邊整齊碼放著我打回來的柴,土地又髒又硬,光腳踏上去就把腳抹黑了……”
林業坐的不舒服,他勾著腰起身,換了條高腳長板板凳,挺著青鬆一樣的後背聽故事。
老人看了一眼,繼續道。
“林家有個從來不對外說的秘密,你們的爸媽應該也都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我是被抱養的,林正這個名字也是林家給的……”
林酒抱著手臂,眼皮突然緊擰,林業被口水嗆了一下,咳的頭暈。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兩人都恍然,難怪他明明手藝出眾卻不得同輩肯定,原來是有這層原因在,哪怕冠了林家的姓,可他始終是個外人。
“我以為林家一直把我當外人,直到去年修族譜,我才知道我一直在冊子裏,這麽多年……我一直不敢看……”
林酒倒抽一口涼氣,愣愣地說不出話啦,林業也沒找到哪去,他悄摸地掐了自己一把。
這種感覺兩人都沒體驗過,但隱約可以想象出。
“這麽多年我心裏憋著委屈氣兒,昨晚選繼承人,我私心想給老二,他是我親兒子,給他……就當給我自己,就當了結一個願望。”
老人越說越慢,最終悠緩停下,眼淚失控一樣簌簌而下。
“但……老二不是這塊料啊,我知道他的歪心思,慶輝走後他就惦記著,我罵過說過都沒用,他就是固執地想要,我不能看他把林家敗了,昨晚給他的東西是假的,族譜是假的,手冊也是假的……我就是要斷了他的邪念,不是他的東西,他碰不得。”
說著說著,嗚咽成了啜泣。
他壓抑著幾十年的委屈,如今卻在兩個小輩麵前和盤托出。
林業和林酒在昏暗中對視,都難以置信地想從對方的反應裏找點兒真實感。
在他們眼中,老人一直是寡言、內斂的,大多時候他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在傘坊裏做傘,好像他的人生簡單到根本沒有其他事,他隻專注於傘麵是否銜接合縫,傘骨是否堅硬牢固。
他的一生就像把傘,如此不起眼地為林家遮風擋雨,親兒子覬覦林家的東西,他表麵給了,實則卻是羞辱。
他狠,對自己狠,對兒子也狠。
“你們是好孩子,求求你們幫幫林家,林家祖先的東西不能就這麽沒落了,賣了也不行……”
林酒思緒麻木,那種感覺難以描述——仿佛置身於灰暗中,眼前一片模糊,可思維卻異常清晰,隻是連接肌肉和骨骼的神經壞了,身體也不聽使喚地軟掉了,像……電影裏被惡靈附身的軀殼,在惡靈被抽離的瞬間,無力支撐的軀體軟塌塌地倒下。
她不知道老人的話是哪種意思,是要她和林業來當繼承人,還是讓她和林業斟酌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總之,模棱兩可,沒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