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高冷是演的

林酒疾步跑出傘坊,左手捂著口鼻,右手撲騰,她兩眼難安,狼狽地尋找一個隱秘地。

來不及了,她趔趄跌撞到路邊,對著路邊的野草溝傾身嘔吐。

壓抑一路的惡心終於傾瀉出來,混沌的幾秒鍾裏,林酒感覺自己要把胃都吐出來。

從飛機到高鐵,最後又轉大巴,奔波十幾個小時,她隻喝了半瓶雲南山泉果腹。

飛機降落長水機場後,她像個觀光的外地人一樣連連感歎,特產區兜了一圈,思來想去隻買了解渴的水,哪有雲南人給雲南人買特產的。

久違的清甜一路向下,外省沒有這種水,她迫切地仰頭喝了大半瓶,像是要把輕易不言說的思鄉之情也融在水裏喝下去。

可惜,甘甜的思念被吐了出來。

最先跑出來的姚芳大驚失色:“小九!”

她不是不疼女兒,也不是不想念獨自在外地打拚的女兒,相反,她有太多苦衷割舍不掉,思量之下,隻能割舍掉女兒。

長大的鳥兒總要學會自己飛。

姚芳身後跟出來的還有林業和林康,兩人是老大家的兒子,和林酒關係不錯,沒回家的三年裏,幾個孩子也斷斷續續聯係著,這些她都知道。

剛才在屋裏有長輩礙著,兩兄弟誰也不敢和她打招呼,畢竟,林酒被林氏家族拉黑了,距離除名隻差一丟丟。

兩兄弟腿腳利索,三步上籃似的衝過來,一把攬著她的肩膀防止人跌進溝裏。

弟弟林康使喚自然,轉頭就喊。

“林業,你去屋裏拿瓶水來。”

吐的差不多的林酒回神,連連擺手攔下了人,聲音有點虛弱。

“不,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回家睡覺,不想看見他們,惡心。”

姚芳滿眼心疼,嘔吐的是林酒,可她也一樣身軀麻木,呼吸阻塞,張口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說。

林酒抬頭,眼睛紅了。

“媽,把家裏鑰匙給我。”

一別三年,林酒早就弄丟了鑰匙。

一別三年,林酒還是認她當媽媽。

姚芳顫著手摸褲兜,眼裏濕了大半。

林康知道這個妹妹的脾氣,她倔的很,說一不二,不服就幹,他半拖著人起身架在肩膀上,林業小跑著回屋去拿行李箱,順便薅走了一瓶水給林酒漱口。

連人帶箱子,一起送回去。

“嬸,我們先送她回去,這裏離不開人,跟我爸媽說一聲。”

昏黑的天落了一層毛毛雨,幾人頭發也被打濕。

姚芳給了鑰匙,又轉身從門口拿了兩把傘遞來。

油紙傘難擋暴風雨,但這點毛毛棉雨卻不是問題。

握著傘頭,順著傘柄撐開,頭頂的粉色薔薇似真亦假,一股淡淡的澀味湧入鼻腔,那是柿子水的味道。

兄妹三人憋著氣走了一路,確定走遠了、身後無人才敢開口。

“小九,你這演技也太牛逼了吧,你是不是報了培訓班呀!”

兩兄弟以為她假吐,林酒懶得解釋。

說完,林康從衣兜裏摸出一把酥香的蠶豆,蠻橫地往林酒嘴裏塞了兩顆。

“唔……你,咳咳,謀殺呢!”

演的,林酒演了一天的“鬱鬱寡歡”,目的就是要膈應屋子裏的那堆大人。

對林家規矩和家主林慶輝不滿的何止林酒一個,林康和林業也赫然在列。

蠶豆嘎嘣脆,咬碎一顆就會迸發一次灶台煙火的純香。

林酒草草吃完,又熟練地“自助”拿取了一把。

林業推著她輕飄飄的行李箱,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回來一趟幹嘛拖行李箱,大老遠從合肥到騰衝不累嗎,我媽說明早就能下葬,喪席吃三天,你要是呆不住,後天就可以回去。”

三人腳步輕快,完全不像剛哀悼過一個逝者。

“我……打算把我媽接過去。”

兄弟倆一愣,異口同聲。

“難。”

另一邊,回到宅子裏的姚芳要作為林家後人挑選製作林氏油紙傘的繼承人,她是林逍的妻子,擁有林逍的決定權和投票權。

林酒父母同村,兩人都是製作油紙傘的手藝人,隻是林逍的名聲更大一些。

兩人同村不同族,卻都致力於傳承油紙傘製作的手藝和文化,相濡以沫二十多載,創作了許多經典之作,僅生育了林酒一個孩子。

夫妻倆以為,養孩子和製作油紙傘一樣,一心兩用會影響成品效果,因此不如專心於一人、一傘。

林家人正色圍坐,都在等抽水煙袋的長者發話。

老人額角上的皺紋輕輕顫動著,常年日照之下鍛造的古銅色皮膚泛著光澤,年紀雖長,但精神不減,小臂精瘦的肌肉清晰而又硬朗。

一窩小的不敢催促,老人慢斯條理,越發不著急。

三五分鍾過去,老人點了根新煙。

老二和老三對視一眼,思量著誰來開這個口。

二人謀劃了一天,商量著要自薦。

“咳咳……”

老二先開口。

老者悠悠抬頭,如淵的黑眸幽深而又平靜,被煙葉熏烤的嗓子格外沙啞。

“要說什麽?”

“爸,小這一輩沒有合適的人,我覺得不如往我們這一輩裏挑,你看,老三老四……和我手藝都可以,說精致算不上,說馬虎又更勝一籌,大哥這兩年身子不行,而林康林業又都忙著掙錢,更是沒心思,所以我們更合適些……”

林家這一脈也奇怪,林酒這一輩裏,成家有後的都生了女兒,九個小輩裏又有三個搬出了村子,如果不是林慶輝死了,這一屋子的人見麵團聚應是春節。

老人被煙嗆了一下,弓著腰狂嘔,同時衝說話的老二擺手示意。

他知道老二老三的如意算盤,兩個人打算發橫財。

林慶輝車禍前兩周敲過他的屋門,他冠冕堂皇,號稱來商議林氏油紙傘的前途。

油紙傘製作手藝評上了非遺,但也僅僅是評上了,賣傘依舊掙不到錢,基本生計都成了問題,搞來搞去也不過是個噱頭。

林慶輝說義烏有個開廠子的大老板聯係他,要問他買斷林氏紙傘的秘籍。

說是秘籍,其實無非是些自己琢磨的法子,譬如傘骨多長傘身不易散,柿子漿糊要混多少水才能讓傘麵和傘骨完美契合。

林家並非固守陳規,不願意沾惹商業,相反,每一個製作油紙傘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傘可以賣個好價,因為這是最直觀的、衡量價值的方式。

但工業化太蒼白,快節奏時代要量產、要高效,手工油紙傘反而顯得做作。

機器生產,流水線作業,一切都為了節約成本,幾經壓縮之下,一百道工序頂多保留一成,糊弄出來的不過是掛了一個標簽的假貨。

滎陽手工油紙傘製作精湛,花型獨特美觀,色彩鮮豔靈動,桐油光亮,具有較強的抗水耐溫性,傘骨精巧,抗風能力強,傘身輕便易攜帶,而機械生產的油紙傘不經輕風,大多時候使用一次也就進了垃圾桶。

掛羊頭賣狗肉,吸引消費,又欺騙消費。

林家不能敗了滎陽油紙傘的名頭,他們不吝嗇“秘籍”,但前提是心學心承,真正將油紙傘的技藝和文化發揚出去,其次才是掙錢。

林家有規矩,消耗老祖宗名聲的錢不許掙,所以林慶輝的提議被他一票否決。

老人明白這中道理,如今村裏掌握這門手藝的人越來越少,林家必須堅守這條線。

從殯儀館接回林慶輝骨灰那天,他想通了。

林家該執著的不是手藝繼承人的性別和身體完整,而是此人是否熱愛且有能力把油紙傘製作技藝帶出村。

這麽好的手藝,再不帶出村子去,以後他們入土了,這些後生也就忘了。

他不甘心。

林酒三年沒回家,可家裏的一切都沒變,沙發、窗簾都是她走那天的布局。

林康和林業看出她疲憊,把行李箱搬上樓後就匆匆離開,還約了明天再見。

也不用約,明天出喪,林家人都要早起。

林酒無言垂眸上了二樓,二樓也沒變,她拍開臥室燈,瞧見了新換的粉色床褥。

累且餓,她洗了把臉下樓找吃的。

冰箱裏滿滿當當都是吃的,封好的家常菜,削皮切好的應季水果,全是……她愛吃的。

眼裏濕潤翻湧,她端出涼粉,狼吞虎咽了幾口,再也忍不住痛哭。

夜風緩緩席卷,吹幹女孩兒的淚。

林家傘坊熱鬧非凡,老二、老三、老四當著一族三十多人的麵吵的不可開交。

老者扯著嘴角,勉強笑了笑。

這就是他的好兒子們,一個個惦記的都是錢和名的黑心耗子。

吵鬧之中,老人打了個不顯眼的寒戰,心寒。

翌日一早,天放晴。

前一夜的綿綿小雨沒一會兒就被蒸幹,送喪的隊伍浩浩****,做油紙傘的這幾家全員到齊,林家小輩一人持一把灰色油紙傘為逝者開路。

去世的林慶輝不隻是林家的家主,還是油紙傘製作技藝的傳承人,所以村裏大部分人都來了。

林酒混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十分低調。

早起清水糊弄洗臉,對著鏡子思來想去,最後她還是用黑色假發把粉發遮住了。

十一點,隊伍下山,林慶輝的妻兒哭了一路,眾人扼腕惋惜。

林家小輩匆匆忙碌,圍裙一係,端茶送水打下手,跑腿遞煙倒清酒,樣樣不在話下。

方至誠也來了,他是隔壁村的,這喪事他可來可不來,但母親說林酒回來了,他當即披了外套跟來。

醉翁之意不在酒,悼念是別人的事,而他在專心找林酒。

不在。

她不在。

他發呆盯著碗裏的菜,卻又忍不住慢慢地揚起臉,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在忙碌的身影中尋找。

母親煩躁地踢了踢他,黑色運動鞋上留下一盒灰色印子。

方至誠剪了寸頭,這個發型讓五官犀利的他帥得很有衝擊性,席間時有女孩議論了他,從線條分明的下頜再到黑色襯衫遮掩下健碩肌肉都太出眾。

婦女們都知道他會是自家女兒的理想型,小聲嘀咕著想搭話。

方至誠假裝耳聾眼花,聽不見這些婆姨的心思。

他和林酒有過不為人知的一段,可惜異地戀難熬,熾熱的愛情隻維係了半年,最後他提了分手。

五年過去,他對林酒的記憶有些淡了,隻記得高考完的某天,他曾用濕熱的手心在林酒的腦門上烙了個印子。

兩個笨拙的人約定要永遠在一起。

可小孩的話豈能當真?

吃席的氣氛並沒有想象中壓抑,相反還有人喝起了小酒,侃天說地地聊起過去。

一台黑色越野車疾馳出村,行駛在平坦的瀝青公路上,車子緊跟著一輛白色桑塔納。

林酒坐在副駕,膽戰心驚。

雲南多山,公路兩側除了山還是山,遠處黑影接天,近處可見**的灰褐色岩壁。

風景有些陌生,但追車這事有點兒刺激。

二十分鍾前,爺爺突然把她喊進屋,他一臉高深,詢問林酒未來的打算。

林酒一臉懵,什麽打算?

她打算定居大城市,買個小公寓,把母親接來,兩人安穩作伴。

她沒說話,老人卻遞了一張手寫的遺書來。

那是父親林逍的字跡。

她以為父親自殺時什麽都沒留,原來還留了遺書。

遒勁有力的字跡裏,父親沒對她寄予厚望,卻又字裏行間透著矛盾,他要她快快樂樂,又要她拚全力幫母親成為一個有“地位”油紙傘傳承人。

林酒驚異不已,且不說有地位這種高端評價,單是林氏家族的這群古板她都不一定鬥得過。

父親有意為難她。

老人無事獻殷勤,她警惕,肯定有貓膩。

老人噓聲坦言,如果不是老二拿著秘籍跑了,他不會倉促地遞上保管了三年的遺書。

昨晚剛定下老二為林氏油紙傘製作技藝的第十代傳人,當著族人的麵,他宣誓擔起責任,前後不過十小時,他卻帶著族譜和昨晚剛到手的製作手冊離開了。

老二要去賣秘籍。

一本證明身份的族譜和一份老舊的製作手冊價值80萬。

送喪一結束,骨灰盒一蓋土,老二就迫不及待地找了借口說要離開,老頭忙著照看賓客,轉身才發現鎖在櫃子裏的族譜不見了。

真是丟臉,竟然鬧了家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