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有窮山,但有刁民
趕走了無關緊要的人,母女兩人終於能平靜地麵對麵了。
姚芳被女兒直白的眼神看得發怵,她沉默著上前,搶奪似的拎著她的行李箱就走。
林酒回神跟上,兩人先是並肩而行,後來姚芳卻加快了腳步,林酒不再掙紮,甘願不遠不近地保持著距離。
遠看二人不熟。
臨到大門口,姚芳停下腳步,回頭溫和叮囑。
“你三年沒回來了,叔伯兄弟對你有意見,但這是你堂哥的喪事,別和他們計較,說什麽都受著。”
姚芳的語氣很淡,聽不起或驚喜或惋惜的情緒。
林酒攥緊拳頭,重重地點頭。
是啊,三年沒回來了,不知道這群豺狼虎豹的咄咄逼人有沒有消退幾分?
銀色大門洞開,白底黑字的挽聯覆蓋了顏色沒來得及淡去的春聯,莫名淒涼。
大地煥生機,痛君撒手離塵世。
純心書正道,幸汝留香繞故園。
整批:德行千裏。
門內的白色燈籠隨風搖動,林酒忍不住發笑。
這挽聯抬舉他了,也不知道是誰找的,這內容真是誇張了百倍有餘,別家的挽聯寫逝者功業,這對挽聯卻泛泛而談,隻顧著痛惜。
因為沒有,所以不寫。
林家主宅傳承百年,後來正名林氏傘坊。
早年的傘坊是個四方院子,兩層木樓樸素無色,後來有個宣揚保護傳統文化的專家,老頭頭發花白,帶著學生躬身走訪,記錄了一手資料,拍了照片,做了視頻,寫了文章,一番折騰後把滎陽油紙傘推到了媒體和大眾麵前。
林家長輩林雄也因此評上了縣裏頒布的非遺傳承人稱號,頂著這個名頭,政府來人慰問,企業出資擴建,因此林家主宅才在原有的基礎迸發輝煌和體麵,彰顯出了林氏一族引以為豪的大氣和恢宏。
進門前,林酒摘掉了遮擋頭發的帽子,露出一頭漂亮的粉發。
姚芳眼神平靜,並不震驚,她知道女兒的性子。
一進門,林酒還是被震撼,紅唇輕啟,壓著感歎。
倒掛的油紙傘遮天蔽日,油色光亮,從門口一直串至裏屋,紙傘的圖樣或繁瑣或簡單,從敦煌飛天的菩薩到隨處可見的竹葉,包攬不同文化。
這景她從咿呀學語就開始看,前後不下萬次,現在再看還是詫異,像跌入一場幻夢。
一別三年,滎陽油紙好像並未和網上說的一樣敗落,反而煥發了一點蓬勃生機。
非遺沒落這事也怪不得誰,原因複雜,各有理由,而她覺得大部分的原因得落在那股看不見的妖風邪氣上——快文化。
工作快,消費快,文娛快,營銷快,一切都很快。
無良營銷號掛個“非遺失傳”的名頭引起唏噓一片,可短暫之後人們還是會遺忘,這是互聯網之下最典型的“精神唏噓”。
上一秒看見非遺老人枯坐青凳編竹篾,忍不住評論“好手藝要傳承起來”,指尖一滑看見美女熱舞打PK,點進去狂刷“666”,晚上睡覺合眼前卻隻記得PK的美女挺漂亮。
傳承是個沉重的詞匯,要做的太多了。
林酒舒了一口氣,視線下移,瞧見幾張老舊青木方桌。
林家人一身青色素衣團團圍坐,無人回頭看她,無人寒暄,無人歡迎。
林酒有些恍惚,母親頓住腳步來拉她,低沉的言語裏都是懇切。
“小九,走吧。”
小九,走吧。
父親死的那天,母親也是這樣跟她說的,走出大山,別回來了。
姚芳十指都是傷口,創可貼密密麻麻,摸起來有點刺,林酒任她帶著向前,一言不發。
吃酒的親戚們慢悠悠回神,有人故意裝瞎,還有人劈裏啪啦地製造出動靜來示威。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尤其是中年男子圍坐的那一桌,有病怏怏地歪著抽旱煙的,有冷臉看熱鬧的,還有一個神色迷惑欲言又止的。
穿著牡丹圍裙的二伯母拉了拉變形的衣領,不動聲色地拐了一下丈夫。
發福的二伯得到催促,率先陰陽怪氣。
“喲,老五的女兒回來了,小九,高材生的工作怎麽樣?”
擅長惡心人的三伯不甘下風,冷冷地“哦”一聲,頓了頓,學著昨天在電視裏看到的反派說話。
“高材生來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的,真是委屈了,一頭粉毛浪費錢喲。”
窮山惡水麽?
政府出資,專家評估,拓路修渠,整頓汙染,修建娛樂設施,滎陽村脫離了窮困潦倒的狼狽樣,怎麽會是窮山惡水?
不過……窮山惡水不見有,刁民倒是坐了好幾個。
寡言的大伯麵色青黑地瞪了兩人一眼。
二人吃癟,不敢造次。
大伯耳朵上別著一隻劣質小春城,這是雲南本地特有的煙。
他斜眼看了看林酒,似乎是覺得陌生,隨後自顧自地端起麵前的白色小盅,悶頭喝淨最後一口苦蕎酒。
“人齊了就辦正事,姚芳,帶她去換衣服,得……先讓慶輝合眼。”
明天是林慶輝去世第三天,無論如何都要下葬。
辦正事指的是同輩敬喪酒,林家小輩一共9人,林酒是最小的一個,原本是想叫林玖,但登記名字的人醉酒上崗,錯把酒當玖記下。
長輩都端著架子,沒人關心她奔波一路是否饑餓,也沒人理會她染了一頭淺粉色頭發,大家在意的是那個象征家族尊嚴的儀式,林酒……隻要出現就行。
她被母親帶著進屋,路過正堂時便瞥見了一座金色棺木,棺內沒有屍骨,隻有骨灰。
作為林氏家主,林慶輝的棺木可謂豪華。
外壁漆熠熠金黃色,上施赤紅色朱彩,並采用浮雕、圓雕結合方式琢出大片雲紋,四角處則陰刻了龍紋,棺蓋則雕刻了蓮花圖案,唯有正中的蓮花是陰刻,其餘都是陽刻,空白處還填了騰蛇圖案,與此同時,棺外還張貼了象征林家油紙傘的花樣。
黃色寓意高貴,隻有男性可用,而女性隻能使用肅穆的黑色。
棉麻素衣,擦淨脂粉,盤起發髻,穿軟底黑鞋,蓋沉棺,撒銀錢,逝者定魂,生者安心。
長輩負手而立,小輩盤坐蒲團,指導儀式的喪事婆子手裏端著一個紫檀香爐,嫋嫋青煙穿梭在眾人之間,紙錢撒了一把又一把。
靜默十分鍾後,由族中年紀最大的男性長者斟酒,一人一杯,遙敬棺中逝者,且需當著棺中人飲下,隨後再端來火盆,一人投一把油紙傘,等傘燃盡,敬喪酒的儀式才算正式結束。
一切按部就班,林酒像個被使喚的傀儡一樣跟著前麵的人挪動,輪到她投傘進火盆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跳動的紅色火光掉進圍觀人的眼裏,也掉進了林酒的眼裏。
她對死去的林慶輝沒有多餘的記憶,充其量也就是同村村民,如果非要找出一兩種情緒來形容的話,那肯定是厭惡。
林酒虛歲24,林慶輝長她15歲,雖是同輩,但更像長輩。
父母晚年生了她一個女孩,而她也成了林氏家族裏唯一一戶的獨苗兒,農村多生,林家則每戶生養兩個孩子。
十七歲的高考賀宴上,父親林逍拿著她的錄取通知書挨桌敬酒,到林慶輝那一桌時卻被攔下。
林慶輝兩眼麻花,臉頰微醺,東倒西歪,喝得找不著北,醉酒的蠻牛力氣大,眾人阻攔不住,他踉蹌跑到林酒麵前,指著鼻子斥責她不孝。
“你說說你,高傲給誰看呢,一個小姑娘讀什麽書?”
“要不是你堅持要讀高中,你爸也不會因為著急給你湊大學學費接了活兒,他的手指也不會被絞斷……”
“你爸媽一把年紀懷了孩子,結果還生了你這個一個沒什麽用處的小姑娘,生個兒子多好,承了他的手藝發揚光大。”
“你自視清高,讀書有什麽好的,林家的手藝養不活你,反正都是要嫁人的……”
林家的男子不是個個都這麽奇葩,而是林慶輝和她一家有私仇。
林家男子清一色做繼承人培養,女子則多為陪襯的勞動力,他們五歲學藝,十六歲時長輩們便會從中挑選最適合的一個來傳承手藝精髓。
林慶輝22歲當選林家傳承人,但論技藝,林逍更勝於他。
林逍學紙傘多年,技藝精妙絕倫,加上他善於洞察市場,及時創新,因此無論是工藝還是傘麵圖樣,兩口子製作的油紙傘總是格外暢銷,可惜他腳趾缺了一個,不符合繼承人的標準,再加上手指也被絞斷了一個,更是和繼承人不沾邊了。
林慶輝心眼小,林逍製作的油紙傘暢銷對他來說是**的嘲諷,是對他家主身份的不敬,思來想去,他使了些拙劣手段,正麵打壓林逍的生意不算,背地裏更是猖狂,到最後,甚至還有了一些違背族訓的惡行。
好在這個惡人得到報應了。
意識猶落深海,眼前好似蒙了一層厚重的塵埃。
林酒跟在父母身邊,從小耳濡目染,對油紙傘製作也頗有見解。
滎陽紙傘製作技藝繁雜細致,工具古老且全部依賴手工完成,一把油紙傘需36個大程序,101道小工序,從削傘骨、繞邊線、裱紙、上柿子水、繪傘麵,到裝傘柄、刷桐油……步步相扣,馬虎不得,如今大多人都崇簡,隻覺這種繁瑣的工藝頗為無聊。
“林酒,快燒啊。”
身後的厲色催促打斷了她的回憶。
是啊,所有步驟都齊了,隻差燒掉她手裏的這一把傘,林慶輝就能安排下葬。
姚芳神色難看,掌心捏了一把薄汗。
說好了今天不惹幺蛾子,但林酒好像……又要爆發了。
就在眾人也以為林酒要開口罵人時,她麵無表情地把手裏的油紙傘丟進了火盆,不做片刻停留就離開了堂屋。
燒吧,浮塵遮眼,最好連帶著林家人骨子裏的爛肉一起燒掉。
林酒恨林慶輝,咬牙切齒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