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奔喪

蜿蜒綿亙的公路上,四月初的固東鎮還藏著一點料峭春冷。

小鎮位於雲南省保山市騰衝市北部,因非遺油紙傘而名揚,是林酒的故鄉,而她此行的目的地滎陽村則更是網紅打卡村——滎陽油紙傘的發源地。

春秋末年,魯班的妻子將竹子劈成細條,並在細條上蒙以獸皮,收攏如棍,張開如蓋,因而製成了最早的雨傘,紙出現後又有了更輕便、美觀的油紙傘,文人雅士在傘麵上題詩作畫,以遣情懷。

迄今為止,後世幾地仍保留著油紙傘的製作工藝,從四川瀘州傳入雲南滎陽的製作工藝就是其中一支。

修長的睫毛顫了顫,林酒蹙眉醒來。

帶著髒汙的車窗裏映著一張狼狽又憔悴的臉,她愣怔一瞬,好像還挺符合回家奔喪的心境。

這趟意料之外的返程沒帶來想象中的驚喜,隻有一路疲倦,說好聽了是千裏返鄉見證林氏油紙傘繼承人的更替,說難聽了就是去奔喪。

林家人孤傲,外界統稱的滎陽油紙傘到了林家人嘴裏就成了林氏油紙傘。

一天的輾轉和顛簸卸掉了出門時精心打整的妝容,眼下唯有紅唇鮮豔,歪向窗戶的脖子支楞了半個小時,現在酸脹發疼。

她微微一動,嘶了一聲。

再踏故土,心沉如海,卻又激流暗湧。

這裏有她的家人,還有她從沒對外提起的愛戀。

親情和愛情在三年前的一場意外中一並消隕,自那之後她就被迫適應了獨身一人。

大巴車老舊,檸檬酸水一樣的惡臭從車尾蔓延到車頭,隔著口罩,司機眉心扭曲。

停滯的空氣又悶又潮,人聲窸窣,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聊八卦。

林酒看著鏡中的倒影冷笑,離家三年沒夢到父親,這回卻夢到了。

她夢見了喝藥自盡的父親林逍。

走馬燈一樣的回憶流轉著,捉不住。

三年前的七月,日頭正盛,20歲的林酒剛結束課業繁重的大三,回家第一天,她枕著涼席睡得天昏地暗。

媚眼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窗口鑽進來的涼風溜溜灌進了嘴巴鼻子裏。

她打了個噴嚏,混沌起床,瞧見父親正在給摩托車加油。

天氣明朗,微風漾漾,父親把積攢了一周的成傘全部挪到院中晾曬,母親則去外婆家幫忙了。

撐開的油紙傘置換了小院的寡淡,朵朵油紙傘在頭頂綻開,粉色薔薇,白色曇花,金色野菊,紫色蘭花,花色繁多,品類不可枚舉。

從工藝粗淺上可將手工油紙傘分為半穿和滿穿,用途上區分遮陽或擋雨。

滿穿的油紙傘需用線穿滿整個油紙傘內側,而半穿則隻穿上、下半側,中間鏤空,故而滿穿更結實,通常搭配有防水塗層的傘麵做雨傘使用,而半穿油紙傘則簡樸秀氣,常在內部傘架上懸掛裝飾品做遮陽傘,影視作品或表演中常見的便是這種。

父親林逍點子多,創新多,他執拗地像一棵鬆,既要保留考究的製作手藝,又要緊跟潮流弄點兒新花樣。

從機械“離子狀潑墨”到靈動“純色漸變”,再到隨性“挑染”,他探索著不同的紙色,將變化的色彩通通捕捉、暈染在傘麵上,還嚐試了環保材料,林酒知道父親的變通,他從不是一個安於拘泥陳規的人,他喜歡與時俱進。

院子裏傘色斑斕,林酒看呆了,勾了魂似的,瞳眸亮汪汪的,等不得多想,她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吸了一口山風呼喊。

“爸,你去哪兒?”

瘦弱的林逍穿著一件灰色短袖,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笑意盈盈地迎上女兒怔忪的睡眼。

“趕集,去不去咯?”

去,肯定得去。

兩分鍾後,匆匆洗漱完的林酒踩著黑色涼鞋小跑下樓。

上車之前,林逍叮囑她帶一把油紙傘防曬。

她斟酌半天,帶走了一把色彩明朗的紅色彼岸花。

父親小聲嘀咕,“好不容易捂白了,別黑了。”

山裏的七月比城裏涼快。

看過大城市的繁華,林酒最喜歡的還是眼前的滿目蔥翠,綠樹,綠草,綠油油的農田,還有溪邊成片的竹林和蘆葦,處處都存著她的回憶。

看累了,又開始困乏,她迷瞪地打了個哈欠,四下無人,她把臉頰貼在父親削瘦的後背上補覺。

“爸,我一會兒要吃雞絲米線,記得提醒我!”

山裏風大,林酒吼著說話。

林逍沒聽清,隻是咧著嘴笑,時不時側目看看鏡子裏的女兒。

過了水泥路,還有一截凹凸顛簸的石子山路。

燒油的摩托馬力足,轟著黑煙開始加速。

林酒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抓緊了父親的衣衫。

顛簸厲害,屁股發麻,她卻來了興致回味兒時樂趣,伸直雙腿,兩腳懸空,體驗飛起來的感覺。

夢裏的摩托不停,父親就永遠活著。

可惜是夢。

林酒歪著腦袋繼續望窗外,再次閉眼。

鄰座的小孩將沾滿奶水的小手覆在她白皙的臉蛋上,濡濕的觸碰讓她猛地驚醒。

“咯咯……”

抱小孩的女人睡著了,但她懷裏的孩子卻醒了。

林酒用視線描摹著孩子的媽媽,她有一張稚嫩的娃娃臉,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

西南邊陲的偏遠小鎮多的是年輕母親,林酒沒有太驚訝,隻是有些無奈,轉念又慶幸自己沒有成為年輕母親的一員。

她走出了大山,在千裏之外的城市紮了根,沒遇到滿意的愛情,卻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有三兩好友時而小聚,總體還算不錯。

奶娃娃不會說話,隻會口齒不清地咿呀,林酒無心回應,她繃著臉戴上了帽子,把身子縮著更低。

纏綿的小雨輕飄飄落在玻璃上,她了無睡意。

發了一會兒呆,她又伸手去擦玻璃,後知後覺天色黯然。

窗戶框住的昏暗宛如一把墨灰色的油紙傘。

油紙傘……勾著她最疼的回憶。

【傘下佳人,青石小橋】永遠定格在三年前。

父親喝藥自殺前一反常態,向來排斥鏡頭的他笑著陪自己和母親在村口的青石橋上拍了第一張全家福。

照片中的男子拘謹、蒼老,右手卻有力地撐著一把紅梅油紙傘,傘下一左一右都端著笑意,妻子溫婉,女兒雅致。

倉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回憶,她不想接,也懶得拿,這個時候來電的除了她,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她,姚芳,她媽。

心煩意亂,林酒合眼假寐。

舒緩的節奏從口袋裏鑽出,低沉的女音哼唱著車裏人聽不懂的英文,小孩的媽媽被吵醒了。

她恍恍惚惚,試探著伸手碰了碰林酒。

“手機……響了。”

演技在線的林酒磨磨蹭蹭地翻找,還沒拿出來電話就掛了。

本著敬業精神,她還是把手機拿出來查看,正惋惜沒接到時,屏幕又跳動了。

當著年輕女孩的麵,她隻能點下接聽。

“嗯。”

“還有半小時。”

女孩的說話聲又沉又悶,奶娃娃的媽媽擰眉思索,這是……

林酒?滎陽村的林酒?

不確定,她有點不敢認,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眼神幹練,一頭淺粉色頭發格外惹人注目,從前的林酒充其量算好看,但沒這麽有野性。

一時間,她也說不清是時尚還是叛逆。

帽子遮擋視線,林酒不知道身邊人在打量自己,她掛了電話,打開了信息爆炸的微信。

99+……

家族群裏的人接連轟炸,私信、群聊都問她到哪兒了,猛然間,她感覺自己是個通緝犯。

他們在等林酒,等她回去敬喪酒。

她堂哥死了,車禍,據說是酒駕超速還搶道,救護車沒到就咽氣了。

堂哥叫林慶輝,是林氏紙傘的第九代傳承人,因為上了電視,又被好幾個電視台競相報道,所以成了林家人引以為傲、拿得出手的當家人。

製作油紙傘的家族各有各的規矩,而林家卻是十裏八鄉裏規矩最多且最苛刻的一家。

林酒思想灑脫,向來不滿陳規繁文,而眼下,她最不滿族中人去世,同輩必須到場送喪的舊俗。

林家去年修了族譜,林酒本來沒資格入冊的,但她是林逍唯一的孩子,而林逍又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不寫就意味著絕後,這是忌諱,是大不敬,所以她“榮幸”載入薄冊。

林家的當家人對內統稱家主,她每每想起都覺得好笑,21世紀的現代文明裏竟然還有這麽奇怪的劃分,奇怪就算了,還按尊卑嚴格執行,不同輩分稱呼各有講究。

初中政治裏學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而林家人偏要反向而行。

他們將傳承油紙傘的重心放在林家繁瑣的規矩上,祖輩世代恪守“傳男不傳女,傳整不傳缺”的舊俗上,女性、身有殘疾的男性一律不得參與繼承人候選,不巧林酒的父親林逍就身有殘疾。

這陳規有時也搞豆腐渣工程,隻顧表麵風光,不考慮傳承人的綜合素養,譬如,林酒大老遠趕回來奔的喪——林慶輝。

他劣跡斑斑。

下午6點23分,曆經13小時顛簸的林酒終於抵達目的地。

溪水蜿蜒,綢帶一般分割著村舍和農田。

她一眼就看見了林慶輝家門口掛的白燈籠,記憶裏的兩層磚房成了四層別墅,牆上還彩繪了滎陽油紙傘的宣傳畫。

真氣派。

小輩意外去世,按老祖宗的規矩理應低調入葬,但林家規矩古怪,他們不僅要風光大辦,還要在靈堂前爭吵出一個新的繼承人。

行李箱在村口沾了泥,林酒不吭聲地拖了一路,黑色車軲轆搖搖晃晃,她也筋疲力盡。

獨自走到一半,迎麵遇到了前來接應的那人。

她撐著一把暗黃的紙傘,頗有雨中美人的風姿。

姚芳穿著一套寬鬆的青色棉麻素衣,青絲漸白,皮膚鬆弛,手上到處是削竹子留下的小口子,林酒的視線長了鉤,挪不開。

她們母女之間似乎被填充了某種透明的膠狀物,兩人都被擠壓得無法動彈,唯有複雜視線能穿梭來往。

林酒怔了一下,她們三年沒見了,滿打滿算的三年。

這三年裏,姚芳無數次拒絕她的視頻通話,拒收她買回家的快遞,漠視她朋友圈發泄的情緒。

女人古板又刻薄地扮演著一個惡母的形象,兩人間唯一的來往就是一月兩次的通話,有限的三分鍾裏,她們竭力感知著彼此微弱的呼吸。

林酒輕笑一聲,抬腿繼續向前走來。

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十幾步,但姚芳已經不再向前。

為了開發旅遊,打造獨一無二的滎陽油紙傘ip文化,政府來人規劃,不僅修路修燈,還打整了房屋的外立麵,圍牆覆了彩繪,轉角處還設置了提示路標,到處是歡迎的標語。

村子在變好,回家的路清晰明朗,林酒卻覺得模糊。

這個村……很陌生。

路燈照在女人身上,留下一道纖細狹長的影子,林酒徑直走進光裏,二人的影子交疊著,明明一片灰暗,卻又親密至極。

路口突然冒出一個人影,女人嗓門洪亮。

“老五——媳婦……”

林逍是林家第五家子,所以姚芳便是老五媳婦。

女人本在後院拔菜,眼睛一瞥瞧見姚芳經過,她慌忙跑來,尋思著問一問林慶輝什麽時候下葬,她也好騰個時間幫忙。

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她看見了林酒。

真是意外!

女人扁著嘴斜眼,謔,這小姑娘可不得了,好看是好看,但脾氣大,牙尖嘴利,上不敬老,下不愛小,大家都不敢惹她。

萬籟俱寂,林酒回頭看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幾分玩味的挑釁,“我嚇到你了?”

這話無禮,連個稱呼都沒有,但林酒不在乎。

女人不敢回應,隻覺得芒刺在背,趕緊退回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