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土陶鮮活,紙傘落寞
走在山水相織的秀美村寨裏,旖旎的自然風光為厚重的人文曆史增添了一份濃鬱的情懷。
年輕導遊的話綿綿不絕,迎麵灌來一道涼風,村落凝滯了時間與塵封的曆史,寧靜地躺臥在山麓,等待八方來客續寫新的故事。
林酒撫著照壁上的石雕,端詳著文化刻印。
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堂屋中傳出:
“‘農忙時節莊戶人,閑來柴火燒土陶’,碗窯村的村民過得很充實,你們也別閑著,休息一會兒先去吃飯,吃完我再安排課程……”
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正欲跟著導遊繼續前行,一扭頭,驀地看到兩個手持文件的中年人從堂屋裏走了出來,幾個眼神清澈的大學生跟在身後。
張敬甄“以貌取人”猜測兩人身份,看樣子像村幹部,再轉身時,林酒已經抬腳走了進去。
堂屋牆邊一隅放著一個木牌,“陶瓷設計研究班”。
邊走邊拉扯的兩人看見突兀闖進來的三個年輕人,一時間愣住。
“小姑娘,走錯了,這裏不是遊客區。”
林酒上前一步,禮貌打招呼。
“老師好,我是固東鎮滎陽村的,叫林酒。”
霍正楷和張敬甄對視一眼,跟在身後。
白衣中年男略微打量了一下,認真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是老師?”
林酒沒回,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總不能說平時喜歡看懸疑小說,所以結論是她推理出來的。
進門前,她晃眼一瞥就看到了兩男子身後的幾個大學生,幾人背著統一款式和顏色的登山包,手裏捏著文件,封麵上統一印著【雲南大學】的字樣,再加之昨晚睡前在關注的雲大公眾號上看見一篇文章,教授帶隊社會學專業的研究生實地考察,第二站就是騰衝,所以,她隻猶豫了一秒就邁腳進門了。
所以帶頭的人裏有雲大教授,八九不離十。
男子怔了一下,挪開目光看著屋外的火山石路。
“油紙傘,姓林……你是滎陽村……林氏油紙傘的林家?”
屏息的林酒鬆了一口氣。
“是,我父親叫林逍,五年前應貴校邀請去參加過一個活動。”
白衣男眯著眼,似乎是想不起來,身旁另一個著藍色長袖襯衫的男子往前一步。
“油紙傘的林家……我認識林慶輝,你是他什麽人?”
林酒扯了扯嘴角,“是的,是滎陽村做油紙傘的林家,林慶輝算我的同族兄長,但他前幾天車禍去世了。”
同族兄長,這稱呼生硬的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磚頭。
聽到林慶輝去世,兩人不約而同惋惜,卻又目光懷疑地看著她。
“我會來奔喪,剛好因為一些原因也決定留在騰衝發展了,剛好我爸媽就是個油紙傘匠人,所以我想給油紙傘謀條長久的、穩定的出路。”
白衣男眉頭觸動,終於想起來了什麽似的。
“想起來了,那個林逍啊,我家裏還有林逍老師做的傘,手藝的確好,你是他女兒?你爸爸近來怎麽樣,之前見他咳嗽……”
“他三年前去世了。”
林酒很平靜,平靜地打斷了教授的關心。
話到喉頭又頓住,兩個中年男子邀請林酒三人進堂屋細聊,順便回頭把幾個學生也喊進了屋子。
苦蕎茶眼色鮮亮,香味沁鼻,林酒小飲一口。
三人並排坐在楠木椅子上,張敬甄搓著虎口,霍正楷一動不動,兩人和神態自若的林酒仿佛來自兩個世界。
學生們挪開小板凳,互相貼耳朵嘀咕。
白衣男清了清嗓子,製止學生的竊竊私語後看向林酒。
“你爸爸的事節哀,他的確是個很優秀的手藝人,也有遠見,當年他問我能不能安排一些學生來學習……”
林酒驚詫地揚起臉,陽光剛好從屋子裏斜射進來,一縷落在了她腳邊,一縷敷在她臉上。
柔和的陽光將她臉上細膩絨毛照了出來,這張臉隱約有點稚氣未脫。
白衣男輕嗤一聲,遺憾吐氣。
“我叫康博濤,是那幾個小孩的老師,這位我在碗窯村的朋友,也是前村長蔣先明……你爸爸當年想讓我用學校的名義去市裏提申請,申請林家傘坊當實訓基地,當時我拒絕了。”
話到此他不願意往下說,屋裏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和我學生主要是研究傳統文化的,你們村……我們下周也會過去,到時你在不在?當年你爸留了聯係方式,但我老糊塗了弄丟了。”
林酒放下茶水,摸出了不知何時備好的手機號碼送上,張敬甄看呆了。
林酒是有備而來啊,等會兒……她……該不會就是來找人的吧!
“在的,以後都在。”
康博濤得到滿意的答案,神色微鬆。
“有句冒昧的話……你應該不是林氏油紙傘的繼承人,林家規矩也是傳男不傳女的。”
林酒扣著手指,“嗯,林家油紙傘確實隻傳男不傳女,但文化傳承不分性別的。”
旁聽的學生,端坐的霍正楷和張敬甄同時一愣。
林酒自嘲地笑笑,也下定了決心。
“我確實不是林家油紙傘的正牌繼承人,但這趟回來也因為一些事……所以我下定決心,我想試試滎陽油紙傘能不能也像這裏的土陶一樣規模化經營,現在村裏就零零星星幾家人在做傘,銷路狹窄,收益也不高……”
林酒的話聽得人心軟,尤其是康博濤,他是個對傳統文化“忠心不二”的老學者,奔波半生,不在課堂就在村子裏。
時代洪流滾滾向前,他想給後世留一本記錄詳盡的傳承手冊,哪怕某天這些文化消失了,至少還有文字可以證明它們鮮活的存在過。
一語畢,康博濤木了一下,他不想打擊一個年輕人的自信心,可為人師表,他也不能當著學生的麵說胡話。
“這條路比你想象中難的多,我大概20年前就從事非遺研究這個專題,一步步看著這些非遺發展起來的,好多非遺都沒落了,有時候……這就是一種淘汰。”
林酒一臉認真,似是反駁。
“以前是摸索階段,沒有經驗,現在有互聯網,還有經驗可以借鑒,隻要時機成熟就可以運作起來。”
康博濤不知可否,笑笑不答。
另一旁沉默的前村長蔣先明開口。
“你這話……顯得功利心太重。”
一旁觀看的學生察覺到氣氛微妙,眼簾低垂。
林酒瞥到圍觀人群的變化,語氣卻愈發堅定。
“社會應該承認非遺傳承需要功利心,因為有收益才能讓行業繼續運轉,傳承的本質就是創造經濟價值……”
第一目的是傳承,第二目的是增收,兩者並無矛盾。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碗窯村能在快節奏發展的激流中劈開一條幽靜獨行,這本身就說明傳統非遺並非一無是處,隻要適應社會節奏,就能在文化複興的大合照中找到立足之地。
油紙傘無需像土窯製作一樣精準拿捏窯子溫度,但它也要繁瑣的手工工序來執行,如果土窯是一場泥土與火交匯的藝術,那油紙傘就是耐心和經驗的博弈。
康博濤像是聽了一場競標會,眼前這個閱曆淺薄的年輕女孩正不遺餘力地表達著改造世界的宏圖大誌,可……世界,又怎麽可能被輕易撼動?
不一會兒,他起身翻找出一份文件。
文件從客觀角度辯論了2015年至今,雲南省內20個典型非遺文化的發展情況,油紙傘也在列表中。
“簡單來看,土陶興盛的原因就是實用性和藝術性,複雜來看,原因就太多了。”
林酒隻聽到了實用性,因為實用,所以有市場需求。
雲南多民族,多文化,陶瓷製作也不單是騰衝馬站鄉有,但騰衝碗窯村的土陶卻能出類拔萃,因為村中人始終堅持注入新能量,堅持走出去。
去年秋,在雲南大學牽線搭橋下,為期25天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研修培訓計劃——雲南陶瓷設計創新助力鄉村振興研修班在臨滄市碗窯村開班,來自清華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景德鎮陶瓷大學等院校的多名專家學者前來授課,騰衝也派出了專家組和手藝組一同學習。
康博濤當時也在,他帶著學生對方調研,最終撰寫出了五萬字的發展報告,並用“拘謹”一詞形容了林氏油紙傘的發展。
油紙傘的確在走下坡路。
說完,林酒唏噓。
一旁沉默的學生示意老師要發言。
“傳承是聯動的,單個因素很難走遠路,碗窯村有廟宇、祠堂、牌坊、亭閣、月台、石欄,這些合院單拿出來也都能吸引遊客。”
說著,他也上前遞上了一份資料,封麵印著【馬站鄉碗窯村蔣氏名人】。
“這裏很多名人,碗窯村向來重視文化教育……村裏有宗祠,每年村裏都會舉辦交流會,所以他們的傳承是相互依托的。”
林酒無法反駁,她翻看著資料目錄,跳動的字眼讓她陷入狼狽。
【碗窯村民風淳樸,素來有好學之風,清末民初,村中培養出了同盟會員蔣恩洲,高級工程師蔣雲峰,國軍少將蔣少良,黃埔畢業生蔣恩奇,雲南講武堂畢業生蔣恩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