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良言勸慰,細看現實

屋外遊人來來往往,歡聲笑語接連不斷,屋內卻氣氛有些焦灼。

沉默,讓人不安的沉默。

另一個按捺心情的短發男生也想發言,躁動的手掌按著膝蓋,好幾次躍躍欲試。

和這幫小崽子相處久了,他們撐一下眼皮康博濤就知道打得什麽算盤。

上一秒笑得斯文乖巧,下一秒冷不丁變成寡言學霸。

充滿磁性的男聲低沉渾厚,發言的人叫丁文俊,早年在碗窯村長大,後來父親車禍,舉家搬遷去了昆明。

“除了曆史的豐盈,我覺得更多的這裏的缺憾美,完美之下,當代人對藝術的追求是多元的。”

這話太學術,一點兒也不接地氣,幾個人都聽得頭皮緊繃。

一直沒發言的霍正楷看向隱沒在黑暗中茂盛生長的水竹,語氣隨意。

“哪種缺憾?”

“村子曆史悠久,村民質樸、村風淳樸,年輕一輩想讀書謀出路,老一輩專注製陶有一技之長,但之前我們做數據統計發現,這裏的很大一部分遊客是衝著村子的建築來的,可這裏沒有一幢完整的明清建築和古老民宅。”

康博濤不滿地嘖了一聲,臉色鐵青地從學生那兒搶過話語權。

“燒窯是與火打交道的營生,一個不留神就容易惹火上身,碗窯村燒窯幾百年,經曆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火災。”

張敬甄腦袋咕咚一聲,像是石塊掉落深潭,瞬間驚起雞皮疙瘩,汗毛直豎。

去年八月,他歇業視察南京的一家紅樓主題民宿,險些被大火淹沒。

隔壁一家民宿的顧客在書房內抽煙,煙頭沒熄滅就扔進了垃圾桶,丁點火星瞬間燃起,套垃圾桶的塑料袋和耷拉在椅子上的衣物成了引信,火勢很快蔓延,而他當時正在屋內午休。

若是大火漫來,他身邊都是書籍和木質家具,肯定很難逃脫,好在其他人提醒,救了他,自己的店沒受損,但大火熊熊的一幕讓他終生難忘。

前村長蔣先明打斷幾人的聊天,登登跑去裏屋。

一通翻箱倒櫃後拿出了一遝泛著黴味兒的裁剪報紙和一本老相冊。

“喏……這些都是火災證據,這次是建國後的事了,具體是哪一年我也記不太記得清楚,我那會兒還小,隻記得火苗兒躥天高,半個村子都紅彤彤的,大人跑了一夜,個個臉上都是黑泥,為了滅火後院的井水都打幹了。”

林酒弓腰過,細致翻閱。

報紙受潮,字跡早已被黃褐色的雨水暈染開,蒼蠅腿似的黑色小字難以辨認,眯著眼才勉強看出幾個字,林酒耐心有限,轉而去看相冊。

年代久遠,相冊封皮的紅色金絲絨氣味古怪,霍正楷輕輕撞了撞她的胳膊肘,示意他來拿,林酒瞥了一眼,沒說話。

黑白照也挨了雨水,漣漪一樣的黃暈將平整的照片染出褶皺,剛一翻開就是撲麵的刺激性粉塵,林酒下意識把相冊塞到旁邊人懷裏,連跳兩步去門外打噴嚏。

張敬臻也被嗆了一下,他捂著鼻子輕退了一小步卻無意踩到了一個東西。

戒指,或者說一枚修複過的玉扳指。

蔣先明不緊不慢地來撿起,喃喃道。

“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扳指,後來被我爸摔斷了,他去世後我找人修複了一下,後來就忘了去哪兒了……原來在這兒……”

蔣家是村裏製陶大戶,一個玉扳指就是一個家族的繁興。

林酒站門口,自然而然想到了林家族譜,老一輩們都會為後世留點東西,一來做見證,二來當勉勵。

等她走近,霍正楷才重新翻開相冊,精明的視線不斷描摹。

照片中依稀還能辨別出燒毀一半的堂屋,八仙桌塌在一旁,鴛鴦瓷盆倒扣在地上,黑氣沉沉。

照片壓著曆史的沉重,蔣先明語氣悠悠,十分惋惜。

“前麵是合照,照片裏的房子都很漂亮,沒這場大火的話,村子現在更好看,你們看到的基本都是後修起來的,我的記憶中,村子很大……”

還沒看完,康博濤突然搶過相冊送回蔣先明手裏,似是有秘密似的。

他肅然說道。

“除了生活用火,另一次更早的火災是騰衝抗戰初期的雙山伏擊戰,當時戰爭就在這一片,遠征軍撤走後日軍氣急敗壞,調集大量兵力燒毀周邊的村子進行報複,碗窯、民宅、宗祠毀於一旦,後來又碰到建國之後的火災,兩次大火之後,這裏也毀的七七八八了。”

林酒有種嘴裏含著冰塊,牙齦涼透了卻不敢吐的難受。

碗窯村土陶製作曆史600餘年,還有名人和曆史支撐,而滎陽村製傘300餘年,曆史卻相對單薄,論規模和曆史感,兩者似乎沒有可比性。

早年時候,滎陽村共200多戶人家,其中50多戶都參與油紙傘製傘,短暫時達到了巔峰狀態,後來村子逐漸沒落,人口外遷,年輕勞動力外流,會製傘的老老一輩相繼離世,現在村中僅有100多戶人家,堅持這份老手藝的更是僅有寥寥幾戶人家。

蔣先明再次開口,有點苦口婆心的意味。

“說句難聽的話,小姑娘,你的想法有些過於天真了,傳承的確不分男女,但你沒有正派名號,別人壓根不會承認你的手藝,這就好比商場裏的那些名牌衣服,剪了標簽放在路邊批發,25塊一件別人還要猶豫,可是貼了牌子放進商場裏,300一件打九折還哄搶著買。”

林酒點頭,嘴巴癟著,道理簡單通透,她明白。

“你不能怪我說話直,我說得是事實,我們村能發展到今天,是早些年的未雨綢繆,最近村裏還在和縣裏爭取資金,這兒遊客多,我們怕一些素質低的遊客會破壞村子,所以每天都安排了人值班,大家提前報名,自願的,你捫心自問,你能帶著你村裏的人做到這個地步?”

說完,蔣先明麵色陰冷,一邊覷著林酒看她的反應,一邊伸手摸褲兜裏的煙。

現在的小年輕動不動就愛談文化守護,可究其根本不就是圖個錢,那些前幾年就流行起來的套路他更是耳熟能詳:

找點兒人直播,盤個店弄點兒文創產品,短期看好像能獲利,但長期是走不遠的。

好友康博濤清了清嗓子,用眼神提醒他差不多得了。

雖說這是他家地盤,但當著這麽多小孩兒的麵,總該有個長輩樣。

泄氣的話別說太絕對,小孩兒有幹勁是好的,不能一棍子打死,煙也別總是抽,咳這麽些年了還沒長記性。

康博濤認識他二手多年,每次見麵嘮叨的都是這幾句話,他都會背了。

霍正楷抬眸,正好對上康教授思忖的眼睛。

“碗窯村是真心想好好發展的,所以一直以來也在嚴格按照傳統古村落的風貌管控來保護村子,另外最近也規劃建設農貿市場和擴建停車場……滎陽村油紙傘確實不錯,但規模太小,要想像這邊一樣發展起來難度很大。”

林酒明白二人的苦心勸慰。

製陶600餘年,火與土交雜淬煉造就了碗窯傳統村落的土陶文化,村民緊抓時機,攜手搭建互聯網時代下的“土陶文化+”模式,開班辦學,培養熱愛土陶製作的年輕力量,修建集土陶加工、銷售、研學為一體的土陶產業園,並實現加工、體驗、銷售、電商一體化,種種努力才讓使傳統村落保護和鄉村振興之路越走越寬廣。

而林酒勵誌要做的事無疑是平地起高樓,原地追趕。

差太多了,難追。

談到後麵時,氣氛已經好很多了。

兩個長輩也不再執著於打擊她的自信心,講市場波動、失業浪潮,而是帶著一幫小的親自感受陶土在轉盤上變成器物,看泥土在烈火中涅槃……

康博濤教授不遺餘力地和三個年輕後輩們分享,幾個學生也難見老師話多,一時興奮,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話,蔣先明又沏了兩壺茶。

小壺見空,眼瞧就到中午,三人被扯著衣袖留下來吃飯。

桌上,蔣先明先端了一盞清酒,目光如炬的年輕人們舉著茶杯略顯緊張。

“林家小姑娘,今天我說的這些話你也別太在意,康老師說的對,你們年輕這一輩有闖勁兒,我有個侄子就邋邋遢遢的,也不愛努力,前些天還和家裏吵架要啃老……哎,所以想去做什麽就去做,年輕嘛,還有很多機會……”

林酒本想以茶代酒說兩句客套話,但霍正楷卻先一步把杯裏的茶水換成了清酒。

他偏頭瞄了一眼林酒,禮貌開口。

“她不便喝酒,二位包容一下,我來代替,不管之後怎麽選擇,今天這一趟我們都沒有白來,謝謝兩位……”

張敬臻本想也一杯,想起來自己要開車,還是老實喝茶水好一些。

兩個小盅相撞,聲音輕脆。

清酒微苦,但不辣喉嚨。

霍正楷仰頭喝盡,勾出笑意。

康博濤摸摸胡茬,看著他古怪地問了一句。

“你是林酒的朋友?”

此朋友非彼朋友,康教授問的是兩人是男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