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給貢開宸上罷茶,黃群便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間。

“先跟你說清楚,今天晚上的拜訪,純屬私人交往性質。沒人在這兒代表省委說話,你也別把誰當什麽書記和一把手。就像你剛才說的,今天晚上,這兒隻有這個‘家夥’和那個‘家夥’。咱們隨便聊聊。”貢開宸開宗明義,一張嘴便先給今晚的談話和自己的身份定了性,免得出現那些不必要的麻煩,果然見得一個老黨政領導人的曆練和精明。

應該說,今晚這個讓馬揚感到如此意外、如此“震驚”的“拜訪”,其實,早就在貢開宸的計劃之中。讀完馬揚寫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那個材料,並大致了解到這個姓馬的“家夥”不僅年富力強,筆頭、嘴頭都十分了得,而且在大山子任職多年,具有相當的基層領導工作經驗以後,他就決定要“見一見”這“家夥”,而且,就已經有了個基本傾向:今後得設法使用這個“家夥”。但真要他下這麽一個決心,並將它排上工作日程,加以實施,卻並非易事。首先,這件事鬧得太大,可以說全省上下大大小小的幹部幾乎沒有不知道也沒有不在議論這件事的。而在K省的幹部隊伍中,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認為像馬揚這樣的人是應該重用的。出於種種原因,有一些同誌長期以來早已不習慣、不願意使用那種遇事自作主張而又特立獨行的人。假如,不做好充分的鋪墊和引導,這些同誌(他們可不在少數)會認為你之所以要使用馬揚,完全是迫於上頭的壓力,是手軟、心虛、無能的表現,是大叫騾倒了嗓子,獅子狗給剪掉了那一身威武雄壯的卷毛,無形之中會損及省委的權威性和凝聚力,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會起到渙散士氣、影響鬥誌的負麵作用。前一階段,他分別找潘祥民、邱宏元這樣的老同誌談這件事,就是要摸清情況,為出下一手牌做準備。另一方麵,眾目睽睽之下,堅持使用馬揚,這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萬一馬揚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嘴上行,實幹不行,這最後就不僅僅要傷及貢開宸個人辛苦一世在K省地麵上建立起來的聲譽和信譽,更嚴重的是,時間因此被耽誤了,他貢開宸就再也沒有那個可能去兌現自己對中央所做出的承諾,橫刀立馬徹底解決大山子問題。因為,他的任期隻剩下最後這兩年了。

所以,他不得不十分慎重。

用?還是不用?

用?還是不用?

用?還是不用?

貢開宸不止一次地逼問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勸告自己:不要用了吧。此時此刻,何不去使用一個沒有爭議的人呢?畢竟自己的任期隻有最後兩年了,還爭什麽高低呢?最後兩年啊……

換個角度想想,就這樣“全身而退”,能心安理得嗎?像阿Q一樣為自己一生畫上一個並不圓的“句號”,就此罷休?哦,不,貢開宸同誌,如果真是這樣,您還不如“阿Q同誌”那樣的“偉大”和“光彩”。“阿Q同誌”匍匐公堂,雖然戰戰栗栗,但他還是緊抱著竹竿禿頭毛筆,在竭盡一切努力地想著要去把自己這人生的句號畫圓。最後之所以沒能把它畫圓,隻為他“沒這本事”而已。而您呢?您機巧未盡,雄風猶在,就這樣輕易放棄了人生的最後一筆?兩年,兩年又怎麽了?“若要足時今已足,以為未足何時足”,要知道人生自古如此啊。

是的,使用馬揚是有風險的。但是,為什麽不看到一旦把馬揚這樣的人用好了,就會給當前略顯沉悶的K省幹部隊伍注入一股清新之氣,一股掠野之風,也會給一部分麵對眾多積重難返的國有大型企業而稍感“計從何出”的同誌一個震動,一個啟迪……

這也就是中央所說的“精神狀態”問題嘛!

是耶?非耶?

在反複推敲了數天之後,問題的焦點從“用,還是不用”上,漸漸轉移到了馬揚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重用上。貢開宸讓組織部派人認真對馬揚的“曆史情況”做了一番調查,結果仍然讓貢開宸舉棋不定:總是有兩種不太相同的看法出現在對馬揚的評價中。但有一點是讓貢開宸高興的,即人們不管對馬揚持何種看法,他們都認為馬揚這個人比較正派,是個實幹的人。但是,僅僅比較正派實幹仍然不能促使貢開宸最後下決心。事情的轉折,發生在昨天晚上。昨晚,宋海峰和組織部的呂部長應貢開宸之約到這兒來談民營企業中黨的隊伍建設問題。談了約兩小時,宋海峰和呂部長都走了,辦公室裏隻剩貢開宸一個人。他呆坐了一會兒,腦子裏又在翻騰馬揚的事。他在問自己,對馬揚到底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於是,一一排隊、過濾、篩選、清理……過了一會兒,他腦子裏突然一亮:“是的,是的,到現在為止,所有的調查材料裏都沒有談及這個重要情況:群眾到底是怎麽看待他的?”他想起自己曾經指示讓組織部搞民意調查,於是,趕緊伸手去按響了電鈴,把郭立明叫了來。

“組織部最近送什麽情況報告來了嗎?有關幹部民意調查方麵的。”他問。郭立明心裏一慌,忙說:“我……我去查一查。”“查什麽?這麽重要的一份報告,送來沒送來過,你還沒數?”“我印象中好像是有過這麽一份報告……”“有過這麽一份報告?為什麽不及時送給我?”“我……我當時可能想到您曾經明確過,讓宋副書記來過問一下馬揚的事……可能把這個情況報告送他那兒去了。我這就去查一下發文登記本……”

幾分鍾後,郭立明來報告查找的結果:“是送宋副書記了。”其實他並沒有查。回到秘書室後,隻是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略顯慌張的心情稍稍得以平複。因為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終都記得很清楚。“送去有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這就上宋副書記那兒把這份材料取來。”“不必了,呂部長那兒還留有底吧?讓他趕緊再複印一份送來。”郭立明立即給呂部長打了個電話。二十分鍾後,材料便送到了貢開宸的辦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點多!貢開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點多的群眾要求馬揚去當他們的一把手。極難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這個“年輕人”了。十分鍾後,他告訴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動安排都順延,他要親自去看望馬揚……

“住得簡陋了一點兒。還適應吧?”貢開宸環視了一眼這用車庫改裝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問:“這茶不錯嘛。哪兒的?”“嗨,很一般的炒青。是我南方戰友寄來的,但絕對是當年的新茶,而且還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農給自己家做的茶,那還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鮮、最環保、最天然的。”

“他們家還不是茶農。隻有那麽幾棵茶樹,每年摘了做一點兒成品茶自家人飲用。您要喜歡,我讓他們家每年多寄一點兒來。”

“別別別,我那兒的茶就已經喝不完了。別再從你們那僅有的幾棵茶樹上抽頭了。找恨呢?哈哈哈哈……”兩個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幾分鍾後,馬揚忍不住了,開始切入“正題”:“貢書記,我那份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的情況報告絕對不是背著您在告誰的刁狀。當時的情況是……”

貢開宸忙揮揮手:“就算是告刁狀,也沒什麽不可以。誰說省委、省委書記就不能告了?黨中央沒這麽說過吧?黨章上也沒這麽規定吧?你的那份情況報告,批評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礦區一係列問題上處置失誤……”

“貢書記,我寫那份情況報告的本意,絕對沒有要批評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大山子問題感同身受,可以說有切膚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問題的造成,絕對不是哪一屆兩屆省市委的責任,它也不是我們K省一個省的問題。當時,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有兩個同誌針對特大型國有企業的問題來搞調研,經人介紹,找我聊了那麽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點兒經曆和感受跟他們說了說,他們非常感興趣,就動員我寫成文字……我真沒想那麽複雜……也沒想到這份情況報告居然一直捅到了總理和總書記那兒,最後會給您添那麽大麻煩……說實話,當時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壞,要跟您、跟省委作對,後來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幾張火車票,讓全家人陪著我繼續留在K省麵對您和省委一班領導同誌。我這有一比,也許不恰當,就像當年張學良犯上發動‘西安事變’,本意確實隻是為了促蔣抗日,否則,事變結束後,他絕不會又冒那麽大的傻氣,護送蔣介石回南京……”

對馬揚這一番長篇表白,貢開宸嘿嘿一笑:“這麽說,你留下來,也隻是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馬揚懇切地答道:“我還不敢這麽說。其實我留下來,也是有私心的……”

“哦?說說,說說你的私心。”

“多年來,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驕傲。因為K省作為中國的工業大省,擁有中國規模最大、數量最多的特大型國有工礦企業,可以這麽說,中國早期的社會主義工業化是踩在我們K省人肩膀頭上起步的。而這份家當,正是我們K省人的父親和爺爺親手創下的。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怎麽能讓這份家當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呢。說實話,當初策劃調離K省,翻來覆去痛苦了好些個晚上,而決定退掉火車票留下來,真的隻花了幾分鍾時間,我自己都為自己如此‘反複無常’而感到吃驚。”

“我愛聽你這番‘甜言蜜語’,但我更希望聽聽你的具體打算。”

“具體的……反正我已經留下來了。我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這顆小棋子到底往哪兒擱,就全聽您的了。要殺要剮,反正也就這一百來斤。”

貢開宸笑道:“好嘛,都開始跟我論堆了!”

談話氣氛如此協調,完全出乎馬揚的意外,覺得機會難得,於是,忙暗中盤算了一下,便想趁機摸一下省委書記的“底牌”,遲疑過後,便問:“您覺得,大山子有我這樣的人幹的活兒嗎?”

“想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貢開宸馬上明白了他問話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反問道。

馬揚臉微微一紅,忙“撤退”:“我沒這個意思……”

貢開宸把眼睛一眯,再問:“那是什麽意思?”

馬揚淡淡一笑道:“什麽意思,最後也得由組織決定。”

“哈哈……果然名不虛傳,你這個不老不小的中滑頭!”貢開宸大笑起來。

這時,一直在樓下那輛奧迪車裏守候著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樓來向貢開宸報告,省軍區首長打來電話,說去馬公島視察這次軍事演習的中央首長可能要比原定的到達時間提前兩小時。貢開宸一聽,立即起身告辭。馬揚忙叫了一聲:“黃群,貢書記要走了。”黃群即刻從小揚屋裏跑來,問:“貢書記,您不再坐一會兒?”貢開宸一邊向樓下走去,一邊笑道:“再坐就惹人討厭了。”黃群忙說:“您這樣的貴客、稀客,我們盼還盼不來哩。”已經走到樓梯當間的貢開宸立即轉過身來,笑指著黃群的鼻子說道:“俗套了吧?這麽說,就俗套了。”黃群的臉卻一下紅了:“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貢開宸揮了揮手,一邊說,一邊繼續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別在背後罵我就行了。馬揚,今天晚上咱倆談得不錯。但有一條,你可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管誰再讓你整誰的‘黑材料’,隻要跟咱們省有點兒關係的,都想著提前跟我這個省委書記打個招呼。眼裏沒這個省委書記可不行哦,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關照道,“這兩天你不是正閑著嗎?有本書,你找來翻翻,是軍區一位中將副司令員前兩天在飯桌上推薦給我的,叫什麽來著?”

郭立明忙應道:“《戰略論》,英國人利德爾·哈特寫的。”“知道這個利德爾·哈特嗎,大學兼職教授同誌?”馬揚忙說:“不知道……”

這時,貢開宸已走到奧迪車跟前了:“找來看看,看看。還是得多讀點兒書嘛。聽說你跟美國那個卡特總統一樣,業餘時間挺喜歡鼓搗一點兒木工活兒?那是美國政客在作秀哩,你學他們幹啥?還是得多讀點兒書,軍事方麵的也應該讀一點兒。這個利德爾·哈特,是上個世紀英國的一個大軍事學家,在西方軍事學界很有點兒影響。這家夥鼓吹戰略上要搞迂回,反對正麵跟人死拚硬打、抬杠頂牛。我看哪,這本書,正適合你,啊?去找來翻翻。”

貢開宸的車剛從視線裏消失,馬揚便大步跑上樓去翻找那本《戰略論》。他記得他們家收藏過這本書。他很早前就聽說過這位國際軍事學界的巨子。剛才隻是不想讓貢開宸掃興,才故意說“不知道”的。但書買來後,也的確一直沒看,這一搬家,又全擱亂了。找了一會兒,還真把它找到了,隨手翻了翻,卻一點兒讀它的心情都沒有,滿腦子都在重複著貢開宸今晚說過的話、眉目間傳達的各種“信息”。他一點一滴地回味,尋找可能的跡象。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動,都集中到了一個問題上:“他真的會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可能嗎?”但隻要稍稍往深裏一想,他就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方方麵麵的阻力太多,很不現實。貢開宸不可能有那麽大的氣魄和膽識,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幾個“不可能”一念叨,心裏似乎又平靜了許多。但就在這時候,家裏的電話機響了。直覺告訴他,這電話很可能是貢開宸打來的。貢開宸有一個重要決定要對他公布?他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貢書記。“你準備一下。準備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會上,給全體省委委員講一講你打算怎麽解決大山子的問題。”血開始往上湧,馬揚竭力保持語調的平靜,緊握電話,問:“為什麽要我去講?”

“讓你講你就去講!但有一條,別淨講空道理。不是讓你去給省委委員們上課,而是去接受考核。聽明白了嗎?是上考場!”

哦,上考場?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渾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