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今天,馬揚又起得很早。他總說自己是“農民”,因為他習慣早睡早起,就像中國億萬農民千百年來所慣常的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今天起得甚至比往常還要早,在院子當中的那個木料堆上默坐了好大一會兒,東邊的天肚沿上才慢慢泛出一點兒灰白和灰藍,以後又摻進了些許的粉紅和橘黃。他不知道貢開宸會讓他在這個新址裏待命多久。一個月?兩個月?或者更長,三個月?半年?不會吧……他這樣安慰自己。那天,他一答應不走,第二天組織部就派了兩輛卡車,一氣兒把他家搬到了這兒。據說這也是貢開宸的指示,讓他立即搬離原先住的那地方,以免除各種幹擾,讓他安安靜靜地等待新的任命。其實,有這必要嗎?看來這位貢書記還是不了解我馬揚。馬揚是誰都幹擾得了的嗎?馬揚這樣想道。再說,大山子市區跟個老掉牙的磨盤似的,本來就不大,剩下那幾道淺淺的“溝兒”啊“坎兒”的,你能“躲”哪兒去喲!但,話還得說回來,事實證明,還真不能說搬家一點兒作用都不起。起碼通過“馬揚搬家”,大山子人明白有人不希望大家夥兒這時候再去糾纏他,這是第一。第二,大山子的老百姓們再一想,馬揚已經留下了,至於,到底把他往哪兒擱,怎麽使喚他,這的確不是平頭百姓們吵吵就能解決的事。中國老百姓特懂事,您瞧,這十來天,果不其然,幾乎沒什麽人來圍馬揚了—說實在的,人家不是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兒,可以這麽說,真要來圍,一圍一個準,但就是懂事,不圍了,都等著。

“且看下文分解。”

是啊,沒人來圍,沒人來找的日子,真安靜啊!

新家在市郊,是一排舊車庫改裝的房子,鋼筋水泥,上下兩層,上頭那層是後加的。

樓梯砌在了西頭的外牆上。院子不算小,十幾棵高大的加拿大黑葉楊圍著院子間隔地長一圈兒,就算是院牆了。屋後還有一片不大的黑葉楊林。離這片黑葉楊林不太遠的地方,就坐落著那幾個大大的露天礦坑。

這幾天,馬揚正在院子裏做著一點兒木工活兒。難得一閑,書也看煩了,非常時刻串門兒更不好,他知道這時候,他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將它們拿了去報告給貢開宸,何必攪得上下都不安呢……幹脆,做點兒木工活兒吧。但今天這時候就動斧子動鋸,似乎太早了點兒,動靜會很大,怕吵了黃群和小揚,於是他折身從木料堆上站起,聳聳肩頭上披著的大衣,準備踱出黑楊林去走一走。一回頭,卻看見小揚站在樓上的走廊裏正呆呆地注視著他。他叫了一聲“小揚……”小揚跟個驚著了的小鹿似的一扭頭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女兒是他的驕傲,長得特別像他。(哦,造物主,您真是個無比奇妙的神靈!)無論是內心的熾烈執著,還是外表的文靜理智,都比他更“完美”更徹底。(他在她三歲時就斷然地看出了這一點。哦,造物主,感謝啊,感謝您這想擋也擋不住的恩賜!)而讓他尤其感到自豪的是,女兒自小就特別地纏他,特別地偎他。第一次送女兒進全托,女兒哭著喊著死活不上車,嘴裏叫的全是:“爸……爸……你不要我了?你幹嗎不要我啊……”馬揚起碼有三次紅著眼圈懇求黃群:“別送她去全托吧?啊?別送了吧……”女兒去全托後第一次回家過周末,時任大山子礦務局副局長的他,斷然把當天下午所有的公務活動都改期了。為的什麽?為的是到班車站上去接這個寶貝女兒。一直到她上初中,住校,周末一回家,噔噔噔跑上樓來氣喘籲籲,衝進家門,第一句話問的準是“爸呢?爸不在家?”然後就去各個房間找,找一圈,才泄了氣兒似的,扔下書包和一袋換洗衣物,嘟著個小嘴,追著黃群問:“爸啥時間才能回來?”黃群氣不打一處來,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她的小鼻尖,瞪大了眼反問:“喂,喂,你是不是也該問候你老媽一聲?”“您不是在這兒嘛……”她一邊解釋著,一邊嬉皮賴臉地湊過來,一下扒住黃群的脖子,親上一口說道:“好好好,問老媽好……媽,我可想你了……”“去去去,滾一邊去,假模假式的,幹啥呢?”然後母女倆就摟一塊兒,嘻嘻哈哈亂笑一通……

但這一年多,女兒突然變了,完全莫名其妙,常常躲著馬揚,也躲著黃群,成了他倆一大心事。總擔心著,保不齊哪天這寶貝閨女會給他們捅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婁子來。而這天早上,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做完早飯的黃群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馬揚,小揚不見了。“怎麽可能?剛才我還見她來著。”“就是不見了嘛!”“你去她房裏找過沒有?”

“找啦,沒有。”“怪事……”馬揚不信,又跑回小揚房裏去找了一遍,果然沒有。於是,兩個人忙又去黑楊林那邊找,終於在林間某一段濕軟的土地上發現了幾個女兒剛留下的腳印。他們循著腳印尋去,穿過這一小片高大而茂密的楊樹林,女兒的腳印斷斷續續地一直向郊外的原野上延伸去了。

清晨的原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就像是一片浮動中的海平麵,若隱若現。他們大聲地叫喊,喊聲一直傳得很遠很遠,甚至都驚起了幾隻小鳥。突然間,他們看到有一個黑點在遠處的礦坑邊佇立著。他們跑近一看,真是小揚。穿得非常單薄的馬小揚雙手合十,佇立在礦坑邊上,凝望著眼前這個仿佛散發著某種巨大魔力的大坑,完全陷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之中。

“你幹啥呢?想嚇死我們?”氣喘籲籲的黃群一把摟過馬小揚,責備道。

馬小揚緊緊地依偎在媽媽懷裏,渾身怕冷似的索索打著戰,卻隻是一聲不響。黃群想再追問,讓馬揚使了個眼色,製止住了。一直到坐到早飯桌旁,一家三口誰都沒再提這檔子事。再熬到吃罷早飯,黃群實在忍不住了,不顧馬揚一再發出的暗示性勸阻,問道:“到底怎麽了,女兒?”一邊問,一邊伸出手去想摸女兒的額頭,試試她是否病了。

馬小揚躲開媽媽的手,擱下碗筷,隻說了聲:“我上學去了。”便回自己房間,在濕毛巾上擦過嘴和手,收拾了書包,剛要走,馬揚和黃群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馬揚掏出幾張一百元的大票,問:“不是說又要買校服嗎?夠不夠?”馬小揚接過錢,隻淡淡地說了聲:“謝謝。”黃群提出要跟她一塊兒走:“你等我一會兒。這一段路特別背,聽說前一段時間這兒出過兩檔子事。”馬小揚死活不願意讓她跟著。黃群忙解釋:“反正我也是要去上班的嘛。”馬小揚賭氣似的從肩上取下書包,往沙發上一扔:“本小姐不走了,您瞧著辦吧。”黃群隻得鬆了口,無奈地說了聲:“好吧好吧,你自己走,自己走。”馬小揚這才重新背上書包,逃也似的快快走掉了。

黃群和馬揚隻得依靠在門外走廊裏的那根白皮欄杆上,目送女兒騎車遠去。黃群憂心忡忡地催促:“你是不是該跟你這位寶貝閨女好好談一談了?你沒覺得她最近老是那麽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馬揚歎道。

“我們青春期是那麽恍惚的嗎?”黃群馬上反駁。她最不滿意馬揚的就是這一點,隻要一談到小揚的什麽“問題”,他總是百般為她辯護,而且強詞奪理。每逢這種時候,他所有的判別能力和原則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這個親媽一定會把他這個寶貝閨女生吃了似的。

“時代不同了嘛。我們那時候根本就不允許你恍惚嘛。”馬揚笑道。

“現在就應該允許這些十來歲的孩子恍惚?你說你這是什麽觀念?有你這麽寵女兒的嗎?”

馬揚忙讓步道:“你跟我著什麽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個合適的時間,跟她談一談不就行了嘛。”

“你以為你不‘恍惚’?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厲害!緊著在家鋸這個砍那個的,煩死人了。還真把自己當個小木匠了?都十來天了,這個貢開宸連一點兒信兒都沒有。到底想怎麽著我們,是死是活,也給個話啊,別不死不活地這麽吊著我們!當初我就跟你說,他留你,絕對不懷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還能善待你?這麽大度的領導幹部,他媽還沒懷他哩!你是不是也該為自己操點兒心,趕緊去找找省裏的那些頭兒說道說道……貢開宸在搞你的專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調查你,你知道不?再怎麽的,你也是在中央領導跟前掛了號的人,你就由著他這麽折騰你?這個貢開宸到底想幹什麽?打擊報複也不能搞得那麽明顯,那麽蠢嘛!”

馬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說話了。他知道貢開宸在“調查”他,有人暗地裏給他遞過這個消息。(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調查”,怕調查,就不是“馬揚”。另外,他也不認為貢開宸遲遲不給他下達新職任命,是蓄意在籌劃一場嚴重的“打擊報複”。說實話,他不是沒有這樣擔心過,有那麽兩三天時間,他也非常擔心,但基於多年來對貢開宸為人和政治品質的了解,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某些跡象的出現,他認定,貢開宸的確是在籌劃著什麽,但他所籌劃的絕對不是對他馬揚的一場“打擊報複”,而是一場更大範圍、更大規模的政經行動。貢開宸是想把馬揚納入到他這個“大行動”中去。現在隻是不清楚貢開宸的這個“大行動”究竟針對什麽而來,更不清楚最後在這場大行動中貢開宸又會怎麽使用他……難道他真的已經明白我的價值所在了嗎?這恰恰是馬揚現在最擔心的事情。

他想起當年的一次經曆。那時,他還隻有十四歲,在老家,過完周末,背著食用一個星期的生米和鹹菜疙瘩,還有一小袋紅辣椒粉,步行回學校。走過荒原時,突然間頭頂上烏雲翻滾,雷聲震耳,天地**,閃電不絕。整個荒原上隻有他自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頭頂上方三尺的地方轟鳴,而閃電則在不斷地撕裂地平線上的那片天空以後,迅速遊動到離他方圓僅僅數百米的一個範圍裏,連連劈倒並點著了好幾棵大樹。大雨也隨即傾盆而至,他無處可藏,更是無處可去,渾身早已濕透。閃電繼續向他靠近。雲層的低垂,就像一團濃霧似的包圍住了他。此時的他幾乎和雷電處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遊蛇狀的閃電在雲層中早已變成一團團灼眼的、形狀多變的火球,猙獰地湧動著、飄浮著,一會兒是無數個,一會兒又化作一大片。頃刻間,他覺得自己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忽然間,他感到了孤獨,他感到了委屈,他渾身戰栗起來,他開始哭泣。被雨打濕了的辣椒粉,從布袋裏滲透出紅色的湯汁,順著他的褲腿流淌下來。在烏雲和雷電的包圍中,他覺得自己挺不住了,他閉上了眼睛,他想跪下來,撲倒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進那根本不可能讓他埋進去的泥地裏。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為此抽泣—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地抽泣著……就在這一刻,他心底裏那種天生的倔強和不服氣的勁頭湧了上來:“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地睜開了眼,高舉起雙手,大聲喊叫著,對著那雷電和雲層,對著那正在向另一個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淚卻繼續在嘩嘩地流淌著……不知道為什麽,幾分鍾後,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閃電也走了,烏雲漸漸變得灰白,飄飄悠悠地漸趨漸遠,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該待著的天空上去了。隻有濕漉漉的大地告訴他,剛才就在他站立著的這個地方,確實發生過一場生和死的交錯,這時,他才瘋了似的轉身向後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後來的日子裏,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這句充滿絕望情緒而又極度亢奮的話。“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他常常在心裏這樣對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種絕境之中的時候。

傍晚時分,黃群從醫院裏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邊換鞋,一邊當著女兒的麵,氣憤地又在絮叨她單位裏的那點兒“爛事”:“誰都在說,你留下來絕對沒好果子吃,貢開宸輕易不會饒了你……”

“別嚷嚷了!”馬揚心裏煩透了,便凶了她一聲。

“我嚷?你以為我願意嚷?沒有你這種優柔寡斷、‘高風亮節’,我們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馬揚連大衣都沒拿,轉身向門外走去。他大步走出楊樹林時,曠野裏幾乎已完全黑了下來。走不多遠,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追不放,回頭一看,隻見黃群和小揚拿著他的大衣和手電筒,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頭。他站住,她倆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倆也往前走。他無奈地笑了笑,隻得往回走。走過她倆身旁,快走出黑葉楊林了,見她倆還是警覺地站在原地不動,便笑道:“回啊,等著天上掉冰淇淋呢?”但黃群和馬小揚還是沒動彈。十來分鍾後,小揚一個人回來了。馬揚忙問:“你媽呢?”小揚說:“在院子裏傷心哩。你真夠霸道的!”馬揚忙走到院子裏,黃群果然獨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後,低聲地抽泣著。馬揚忙偎過去,摟住她肩膀,壓低了聲音說道:“至於嗎?”“你當然不至於了。”“你老是當著小揚的麵說這種事。”“小揚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孩子!”“誰說你是孩子了?”“我看在你們這些人眼裏,別人都是孩子,都是仆從,隻有你們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又說那些沒原則的話了……”

黃群一下站了起來,臉上還掛著一片濕漉漉的淚跡:“你說你準備拖到什麽時候才了結這檔子事?”馬揚有口難辯:“我準備拖下去?夫人同誌,現在我們隻能等……除了等,我們還能做什麽?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著什麽,你不清楚?”黃群不依不饒:“有人給你機會讓你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去,非得窩在他這個屋簷下給他低這個頭哈這個腰,你就是自找!”說著,她眼圈又紅了起來。馬揚趕緊長歎道:“黃群啊黃群,事情沒那麽簡單。”“事情本來很簡單,就讓你自己給攪複雜了。”

晚上九點左右,小揚敲敲門,走進他倆的臥室,告訴他倆,她要去看個同學。正埋頭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馬揚忙抬起頭問:“幾點了,還出去?”“才九點,你以為呢?”黃群問:“功課都做完了?”“當然。”黃群又問:“去看誰?男生?女生?”馬小揚很不高興地瞥了黃群一眼,譴責似的叫了聲:“媽!”她壓根就不願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黃群還是不依不饒,這畢竟也是個“大原則”問題:“說,是男生,還是女生?”馬小揚爽快地答了聲:“男生。”黃群的臉一下漲紅了,馬上把矛頭又指向在一旁站著的馬揚:“馬揚,你聽到沒有?你就忍心這麽在你女兒的狂妄麵前,一直保持著你那高貴的沉默?”馬揚愣了一下,含糊其辭地和著稀泥道:“同學嘛……就是同學……”“這個同學是個殘疾同學,剛轉學到大山子,在我們班插班。‘他’在藝術方麵特別有天賦,就是數理不行,家裏生活也非常困難。‘他’那該死的爸爸遺棄了‘他’和‘他’的媽媽。‘他’媽媽原先是省京劇院的花旦演員,說是省京搞縮編,就把‘他’媽清退到我們大山子來了,一月隻給開三百來塊工資,還老拿不上。為了不增加‘他’媽媽的負擔,‘他’毅然決定退學,準備靠自己畫畫和音樂方麵的特長,掙錢養活這個家。我們全班討論了一下,一致決定,說什麽也不能讓‘他’退學,要通力幫助‘他’……今天晚上,我作為我們班民選的全權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他’的媽媽談判去的。還要我繼續‘坦白交代’下去嗎?”

出現了一片沉默。

這時,有人在院子裏叫著:“馬小揚—小揚—”

馬小揚忙應道:“來了—”答應後,她忙從書架上拿了幾本書,又從存錢的一隻豬罐裏取出一些錢,從衣櫃裏拿了兩套自己的女式衣褲,一起放進一隻小背包,這才對黃群和馬揚說了聲:“實話告訴你們吧,她是個女生。放心了吧?這衣服也是帶給她的。”便掉頭向門外跑去。

黃群忙叫了聲:“等一等!”從小皮包裏取出兩張一百元的錢,跑過去,交給小揚:“那女同學……還沒買校服吧?”馬小揚心裏一熱,忙接過錢,緊緊地摟了一下黃群,說了聲:“謝謝媽媽……謝謝……”趕緊走了。

“女兒真是長大了……”馬揚感慨道。黃群卻許久沒有說話,馬揚湊近去仔細一看,見她獨自站那兒默默地又流開淚了。“怎麽了?怎麽了?女兒不聽話,你心煩,女兒學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煩……怎麽的了?”“你別管,別管……”黃群跑出去,站在走廊裏讓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淚,這才走回臥室。

一列拉煤的火車從遠處的地平線上駛過,發出一陣陣有節律的響聲,然後又漸漸遠去。然後又有一陣汽車的馬達聲自遠及近,向這邊駛來。幾分鍾後,就聽得非常明顯了,這汽車是衝著這個院子而來的。這時,馬揚正懶洋洋地躺在一把很舊的搖椅上,把腳長長地伸出去,擱在一把矮矮的腳凳上,就著身旁一盞小小的枝形台燈在翻看一本很厚的外文年鑒,並不時在一本牛津詞典中查找生詞。黃群也在看她的業務書籍,隻是在另一張書桌前坐著。就像所有等待中的人一樣,對外邊一切動靜都會格外敏感,況且這汽車又分明衝著這個院子來的,他倆立即坐直了身子,向著院子的方向“支起了”耳朵,並相互迅速交換了一下疑詢的目光。說時遲,那時快,院子裏已經有人下了車,並向樓上發出燈光的窗戶,叫喊了起來:“馬揚同誌是住在這兒嗎?”馬揚像一根突然間被鬆開的彈簧似的,一下從躺椅上蹦了起來,對黃群說道:“去看看,看看。”黃群立即放下手裏的書,二話沒說,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黃群慌慌張張地跑了上來,甚至可以說是奪門而入,直喘著粗氣告訴馬揚:“貢開宸來了……貢……貢書記……來了……”馬揚一怔,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你開我玩笑!”黃群著急地跺著腳說道:“真的……”馬揚哈哈大笑道:“貢開宸?這家夥怎麽會上這兒來?”卻不料,話音未落,貢開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現在了房門口,並笑道:“這家夥怎麽就不會上這兒來呢?”

馬揚一下窘迫得無地自容,在心裏連罵自己十聲“渾球”,忙迎上去,十分尷尬地伸出雙手握住貢開宸的手,招呼道:“貢書記……”貢開宸輕輕地晃了晃馬揚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釋道:“對不起啊,這門是開著的,貢開宸這家夥就隻好不請自進了。”馬揚再一次大紅起臉,忙說:“請進,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