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雜院裏的這個小屋隻有十二三平方米,雖然雜亂不堪,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主人賦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說,居然還掛著一幅中堂行書,寫著諸如“業精於勤”之類的套話,還掛著某次演出後首長接見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劇臉譜畫像、頭飾、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卻是貨真價實的玩意兒,還有一個用玻璃鋼製作的仿古希臘**雕像、幾個已經陳舊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在所有這些東西中間,最打眼的,卻是十幾幅色彩非常鮮豔,又非常具有現代意識的水粉畫,這是女主人的女兒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馬小揚說的那位天分極高的殘疾女同學。吃罷晚飯,夏菲菲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告訴她媽,有幾個同學今晚要上家裏來。她媽一聽就不樂意了。自從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後,她一直拒絕任何人來訪。她不願意讓人看到她—夏慧平,想當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個“角兒”,現如今“淪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別讓你那些同學上這兒來串門,等我把這屋拾掇出個模樣來再說。你就不愛聽媽的話。你說這屋能讓人看嗎?你這不是明擺著要你媽丟人現眼嘛!”媽媽一邊叨叨,一邊緊著化妝。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藝圈中生活所養成的“毛病”:不化妝,從不見人。“他們又不是來參觀我們家的。再說了,也不是我讓她們來的。”曆來素麵朝天、瀟灑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慣演藝圈裏這種種的矯情偽飾,隻要逮著機會,就會跟她媽嗆上兩句。這不,一轉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著找她的假發套了。夏菲菲實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別倒騰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學,您至於嗎?又不是給首長演出……”夏慧平手忙腳亂,四處一通亂翻:“你懂什麽!我那假發套呢?快找找。”“我怎麽知道?”“我就擱這櫃頂上了。”“那您跟櫃頂要啊。”“你這丫頭!怎麽說話的?”“您瞧,不是在水壺底下壓著呢?”

“哎喲,我的媽哎,誰這麽缺德……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怎麽戴?”

這時,馬小揚等一行人說說笑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夏慧平趕緊把屋裏的燈關了。夏菲菲叫道:“媽,您這是幹什麽嗎?”說著搖過那輛自行焊製的輪椅車,拽住燈繩,又把燈開了。“這假發套都這樣了,你讓我怎麽見人?”夏慧平真急了。自從省京劇團宣布她為第一批下崗人員,三天內,她不吃不喝不睡,想不通啊,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頓時稀疏許多,鬢間也平添不少灰發……從此後,她不僅不化妝不見人,不戴假發套,也從不見人……每每想到這些,菲菲又挺心疼媽媽。誰讓她曾經是個“角兒”呢?誰讓她曾經在燈光下舞台上是那麽的光彩照人?看著媽媽此刻那樣懇切哀憐地看著自己,她心裏一陣酸澀,便把燈繩又交還給了媽媽。

夏慧平接過燈繩,心裏同樣湧起一陣酸澀。她同樣知道,女兒是不願得罪這些同學。

得罪誰,她也不願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學。十多年了,正是這些不同學校不同班級的同學背著她,扶著她,一瘸一拐地(那會兒還沒輪椅哩),從小學到初中,又從初中到高中,走過了一條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掙紮之路。她最怕的就是這些同學不理她。她不是怕沒人背她沒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腫,她也能自個兒爬起來,她怕的是大夥兒不再從心靈上、精神上給她一種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個溫暖的眼神,需要滲透無限真誠的溫暖,充滿絕對平等的真誠,洋溢著至尊信任的平等。你能理解殘疾女孩兒內心深處那種深重的孤獨感嗎?夏慧平理解。手裏捏著燈繩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又把燈繩交還給了女兒。但這時,女兒已經搖著輪椅走出門去了。她在門外迎住馬小揚等,對她們說:“別進屋了,咱們就在外頭說會兒話吧。我媽累了,已經睡下了……”夏慧平鼻腔裏一陣酸熱,竟然控製不住地嗚咽起來。這時,遠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車鳴叫著,從鐵道上緩緩地駛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