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周司懿?”

邢朗放下手中的資料,看著坐在他對麵的男人問道。

周司懿端坐在審訊椅上,瀟灑又不失禮貌地交疊著雙腿,雙臂搭著椅子扶手,左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揉捏著右手食指的第二個指關節。邢朗從他的這些肢體語言中看出了他對警察詢問的慎重,但是遠遠不到緊張的地步。

有錢有勢的權二代、富二代,鬧了事進局子的太子爺,邢朗見過很多,這些人大都在剛落難時就迫不及待抬出自己高於常人的身家,用其遠勝警察的社會地位試圖抵抗執法機關給予他們的判處和壓力。而一個又一個事例恰好證明了這些人比之常人確實有一些胡作非為的權力。

但是周司懿卻和邢朗印象中的權富子弟不一樣,周司懿看人的眼神中沒有用金錢堆砌出的傲慢,他的氣質中有一份罕見的從容不迫、處變不驚的風度。他甚至有些少年氣,這份少年氣使得他看起來擁有寬容世間萬物的氣度。這是一份遊走於人間四季,輾轉於霽月光風,像是填了滿身大自然中從未粉砌雕琢的精華靈氣,卻對風雨不驚,對晴空不喜,對榮辱富貴都等閑待之的氣度。

邢朗上一次見到這種氣質的持有人,還是魏恒。

邢朗之所以著重確認眼前此人和檻內人印象中的富二代周司懿是否是同一個人,就是因為他在周司懿身上看到了和魏恒相似的氣質,這讓他很意外。

周司懿看人的眼神平和又柔軟,似乎在他眼裏,所有人都擁有同樣的地位和階級,他能和所有人平起平坐。他麵對警察不高傲,麵對元首也不低頭。

周司懿看著邢朗,微笑著問:“是。您是邢警官?”

邢朗又端詳他兩眼,點頭。

“早有耳聞,幸會。”

場麵話點到即止,周司懿既不多說,也不多問。

本來備好了應對潑皮無賴的打法,現在麵對如此斯文紳士的周司懿,邢朗不得不迅速在心裏調整對策,借著桌角一盞台燈造成的光圈陰影掩護,他審視了周司懿片刻,隨後給了一旁負責記錄的警員一個眼神,正式開始了這場審問:“周先生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嗎?”

周司懿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對方沒接招,邢朗再次把球打回去:“你不知道?”

周司懿摸著下唇,貌似認真想了想,道:“是因為江雪兒嗎?”

邢朗沒接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周司懿這才發現自己在被迫之下挑起了話頭,於是不得不接著說:“這幾天江雪兒的父親找過我,說江雪兒不見了。你們找我,也是因為這件事嗎?”

周司懿說這話時輕輕轉動右手中指的指環,臉上不露一絲情緒,就連聲音都沒有絲毫起伏。他的表情、動作和語氣都好像被一把刻尺衡量過,標準到挑不出差錯,謹慎得磊落大方,又優雅得讓人過目不忘。

邢朗看著他,眼睛裏流露些許對眼前此人的欣賞,不禁對他看高了兩眼。若不是他們家魏老師有個打死不進審訊室的怪毛病,此時正在單向玻璃後旁聽著這場審問,邢朗還真想把魏恒叫進來讓他和周司懿見一麵,沒準兒這兩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邢朗道:“沒錯,我們找你是為了江雪兒。”

周司懿雙眉微微一挑,表示恍然,繼而但笑不語。

一兩句話過去,邢朗就發現他是一個很聰明很懂得保護自己,雖然看似攻擊力不強但是極會隱藏自己的人。

邢朗觀察著他的反應,接著說:“有人在江雪兒失蹤當天看到你去電影學院小西門接她。屬實嗎?”

“小西門?”周司懿看起來有些意外,“那天我沒有去小西門,和朋友待在一起,如果你們警方需要查證的話,我可以把我朋友們的聯係方式給你。”

“哪天?”邢朗沒有就勢向他的朋友求證,而是忽然點出了被他忽略的一個問題。

周司懿眼睛裏依舊很平靜,隻是揉捏自己手指的動作停下了,笑問:“嗯?”

邢朗抬起食指在桌麵上敲了敲,也笑:“你說的那天,是哪天?”

周司懿眼角略有顫動,停了片刻才說:“江雪兒失蹤的那天。”

邢朗挑了挑眉,裝出疑惑的樣子:“我剛才有告訴你江雪兒是哪天失蹤的嗎?”說著,他問記錄員,“我說過嗎?”

記錄員配合他:“沒有。”

邢朗轉頭正視周司懿,笑道:“我想知道,你口中'江雪兒失蹤的那天',是哪一天?”

直到現在,周司懿都沒有從警察口中得知一個準確的日期,他後知後覺地開始防備眼前這名狡猾和敏銳的警察。如果邢朗湊近了些,就可以看到周司懿把自己的中指捏得通紅,幾乎捏斷了指骨。

許久,周司懿微微一笑,輕輕揉了揉右手中指,道:“十六號。”

邢朗繼續問:“從哪兒來的消息?”

“聽說。”

“聽誰說?”

“江雪兒的父親。我剛才說了,江凱華找過我。”

“是嗎?”邢朗翻開一份筆錄,邊看邊說,“江凱華十二月二十二號回到蕪津,十二月二十三號報警。江雪兒一連好幾天不聯係他是常有的事,所以他起初並沒有把江雪兒的失聯放在心上,最後還是江雪兒的老師通知江凱華,江雪兒已經曠課了五天,江凱華才報警。”

邢朗拿起一支鋼筆,咬掉筆帽吐到一旁,在空白的地方寫寫畫畫,走筆如飛:“我們現在重塑時間線。老師告訴江凱華的是江雪兒連續曠課五天,向江凱華詢問江雪兒曠課的原因,老師並沒有告訴江凱華,江雪兒和學校失去聯係的時間。而江凱華報案時因為前幾天不在蕪津,他也不知道江雪兒到底在哪天失蹤。二十二號,江凱華去找你,向你詢問江雪兒的下落,但他報警在二十三號,當時他連'江雪兒哪天失蹤'這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現在你卻告訴我,是江凱華告訴你江雪兒在十六號失蹤。”

鋼筆尖忽然在白紙上停住,滲出一點墨水,邢朗抬起頭看著周司懿,眼睛裏黑得像流進了墨水:“你們兩個人,到底是誰在說謊?”

周司懿又開始揉捏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借此消解自己的壓力,道:“警官,你在套我的話嗎?”

邢朗放下鋼筆,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周司懿道:“就像你剛才說的,首先發現江雪兒和外界失去聯係的人是江雪兒的老師,那位老師肯定是在教室裏看不到江雪兒才會認為她無故失聯。就算江雪兒曠課幾天才引起老師的重視,那老師肯定會把江雪兒消失在教室裏的那天當作是江雪兒失蹤的日期。既然老師和江凱華聯係過,告訴他,江雪兒已經曠課好幾天,就肯定會說出江雪兒第一天曠課的日期。當時江凱華就是以江雪兒第一天曠課的日期詢問我,出於慣性思維,我以為江雪兒第一天曠課的日期,就是江雪兒失蹤的日期。”周司懿微微挑起唇角,看著邢朗著重補充,“或許江凱華不知道江雪兒失蹤的時間,但是他透露給我的時間被我當作江雪兒失蹤的時間。我不知道是對是錯,因為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情況。”

記錄員敲擊鍵盤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周司懿的理論說服了,也在擔憂這場審訊會被嫌疑人逆轉。

邢朗在周司懿眼中看到一道一閃而過的鋒芒,才察覺眼前這個人和魏恒並不相像,他比魏恒多了一份隱秘而狡詐的進攻性,當他被觸犯的時候,他會毫不留情地還擊。

邢朗一臉認真狀想了想,然後笑說:“說得有道理。那你知道江雪兒第一天曠課是哪天嗎?”

這個問題似乎很多餘,因為周司懿剛才說過了,是十二月十六號,警方得到的消息也是江雪兒在十二月十五號上了一輛車主不明的白色保時捷,那她第一天曠課的時間自然就是十二月十六號。

周司懿以勝券在握的姿態,重複自己的答案:“難道不是十二月十六號嗎?”

邢朗緩緩搖頭,笑道:“周先生,你很聰明,如果不是因為你現在的身份可疑,我都想和你交個朋友。”

周司懿笑了笑:“我的榮幸。”

邢朗歎了口氣:“可惜啊,你忽略了一點。”

周司懿默了一瞬:“嗯?”

邢朗身體前傾,隱藏在半扇暗影中的臉龐完全暴露在燈光下,周司懿才發覺他的眼睛裏像是裝進了無邊的黑夜。

周司懿心中狠狠沉了一沉,在邢朗的注視下他開始懷疑自己剛才的發言,試圖在其中揪出漏洞。

但是他晚了一步,隻聽邢朗道:“你忘了檢查江雪兒的課表啊,周先生。”

周司懿唇角的笑意迅速凍結。

邢朗露出拆穿他的謊言後毫不掩飾的譏諷和嘲笑:“江雪兒十六號沒有課,也就是說,老師注意到她曠課的時間是在十七號。”他拿起一張紙,起身走到周司懿麵前,把那張印著課表的紙遞給周司懿,“你的確很聰明,聰明地繞開了十五號,因為十五號才是江雪兒失蹤的日期。我推一推你的答題思路,你為什麽篤定江雪兒在校園裏消失的時間是十六號?因為你篤定江雪兒在十五號就失蹤了。那你又為什麽篤定江雪兒十五號失蹤?因為那天傍晚在電影學院小西門接走江雪兒的人……就是你。”

周司懿長久地看著手中的課表,雙手微微顫抖,眼角逐漸湧起一層鮮紅的色彩。

“'J'是誰?”

邢朗忽然冷聲問道。

聞言,周司懿倒吸了一口冷氣,猛地抬起頭盯著邢朗。邢朗迎著他血腥的目光,回頭衝記錄員打了個響指。記錄員很快把一份文件交到他手裏,邢朗舉起那份文件放在周司懿麵前:“《我殺了J之後》這篇帖子是你寫的。”

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周司懿看了一眼滿頁規整漆黑的字體,那一撇一捺,一筆一畫都像一把把尖刀似的在他眼睛裏劃來劃去,把他的眼球割爛,血肉模糊。

看到他這個眼神,邢朗瞬間篤定了:周司懿的確殺過人。

邢朗道:“接走江雪兒的人是你,寫帖子的人也是你,那殺死J的人是不是你?”

像是褪去了一層偽裝的外殼,周司懿的眼神瞬間變得飛揚而高傲,他笑著說:“沒錯,我承認帖子是我寫的,那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是我帶走了江雪兒?”他忽然傾身靠近邢朗,“你是對的,但是你沒有證據。”

周司懿在他耳邊留下的氣息竟比深秋的涼風還要濕冷,邢朗往後退開些許距離,看著他的眼睛冷冷一笑:“你想跟我玩?”

周司懿挑眉一笑,不置可否。然後,他看了看手表,道:“我的律師最遲五點鍾到,你們最多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周思懿欲言又止,起身理了理西裝袖口,像是擁抱邢朗似的抬起雙手搭在邢朗的肩上,附在邢朗耳邊低聲笑道:“找到她。”